梦醒归
风似乎更大了,由于整夜无眠,我坐在甲板上听母亲断断续续的说着自己的话。船头汩汩的江水带着呜咽的调子,好像在诉说一段不甚欣喜的过往。眼皮聚拢来,我凭着自己的印象,找寻那保存在脑海中的记忆甘甜。
那个时候,父亲还在。他会把我抗在肩头,看马戏、观马灯……整日里没心没肺的我只知道在父母面前撒娇。即使做些小蠢事,父亲母亲能看着我做的事笑个不停,我也觉得原来幸福真的就是这样而已。
生活在蜜罐中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死亡?直到有一天,那是我16岁生日后的一天,不知为何,街道上全都是拿着枪的人。他们好像是从地狱来的魔鬼,穿着黑色的衣裳,带着黑色的帽子,脚上的鞋子可能是走了很长的路的缘故,已辨不出是什么颜色。手上的手套像黑的,可是又不像黑的,那时候的我只感觉这一双双黑色手套里层是发出惊恐尖叫的鲜红的人血。那唯一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便是一张张狰狞的脸,看一眼便从此再也不想见到。我被街上惊恐汹涌的人撞到一个角落一动也不敢动,就连手里的糖人掉到地上也未察觉。看到那些持枪的人经过之地便是从小疼我的街坊,我吓得无所适从,就只想让他们快些走,好让我回家去找父亲和母亲。不知待了多久,被一阵刺耳的喧哗声吸引了过去。那儿有好多人啊,多到日后想起,我宁愿我自己从未去过那儿。凭着我娇小的身体,插着缝隙我走到了人群的中心。可是我怎么了,我怎么好像看到那个趴在地上,蓬头垢面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呢?那个在我从小便钟爱旗袍,绝不留一丝不美满在自己身上的我的母亲啊!这么一个美好的、漂亮的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步?怎么会和脏和邋遢联系在一起呢?目光一转,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变成了黑色,变成了灰色,变成了父亲那横着的身体下面不停流出的大股的、鲜红的血液,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过去的家回不来了。
不知怎么被母亲带回家的。回去之后母亲开始手忙脚乱的拿着父亲出门用的大皮箱收拾我们的衣服。就这样,跟着母亲,踩着暮色,我们上了一辆说是可以带我们去安定地方的轮船。如果那时知晓这个地方能再让我失去一个亲人,就算母亲再怎么跟我说,我也不会上船。
船上的人都带着灰色的忧郁的面具,他们不跟别人说话,只是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我知道,能把我和他们说成我们的唯一一个地方就是:我们都想找一个安定的地方可以过活我们自己。
天明未久,海风冷冷的吹着,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看到海风吹动母亲那原本柔顺乌黑的发丝,看见了比去年白得多的两鬓。在母亲惨白的脸上,我似乎看到母亲那近乎透明的脸现出了我不知所措的颜色。在这船上已经三个月了,存储的食物早就没有了,淡水也已所剩无几。可怕的是,船上不知为何蔓延开来一种疫病,每个人都带着防范小心翼翼的苟活在这漂泊在海上的船上。听船长说,这个国家的政府有意愿接受船上的难民。可是,船都已经靠岸好几星期了,政府却一点音讯都没有。唯一能依靠,唯一能取暖的人就只有心里还带着一点希望的母亲。
这是近三个月来船上最“热闹”的一天,不明所以的我还觉得新奇。当我看到船长指派几个人将十来个人困在甲板中央,其中便有母亲。而那个地方就是昨天晚上我和母亲待过的那个地方,。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头,满面枯荣,抚着早已被灰尘遮盖了颜色的长胡子,慢条斯理地说:“这几个人得了疫病,为了我们大家都能够安全上岸,我提议把他们都扔到海里,那样就不会传染给大家。”说完还道貌岸然的流了一滴浑浊的泪给船上的人看。这个时代啊,就是这样,人们从不将自私划为于自己不利的一方来。任凭我歇斯底里的大喊,任凭那被抛弃的十几个人哭号连天,船上的人毫不动容。他们像看垃圾一样的将那几个人推到海里,其中就有我的母亲,我唯一的亲人啊!船上的壮汉围成一堵墙,不让我们靠近,我眼睁睁的看着面如死灰的母亲被丢进海里,她已经不再挣扎了。可是我的母亲,她可是对活着最有希望的人啊。
岸边的船和当地的政府对峙的这几个星期,我每天晚上都能梦到父亲和母亲还有我,在镇子上岁月静好的那16年,每一个琐碎的细节都能让我的泪腺崩溃。如果可以,我宁愿期盼已久的16岁生日永远都不会到来。
由于当地新闻报道出了这件事,政府不堪民众舆论,不得已接受我们这群难民。特地安排一处地方用来安放我们,还安排了穿着制服的人监督我们。可在我看来那和我从小连环画中看到的贫民窟没什么两样。
当地政府说除非找到正规工作,才能出入自如。在不被监督的间隙时间,我就跑出去找能过活自己的法子,穿着当地人的衣裳倒也毫无违和感。摸索了近半个月,我找到一份满意的活,有一个家庭需要找一个教汉语的家教,而我从小在父亲、母亲的熏陶中耳濡目染对这稍有学习,父亲还送我上了几年学堂,便是对这更有把握。
明天就是我去工作的第一天,我从箱子里找出了母亲的一件红色的旧旗袍放在我睡觉的地方,打算明天穿着母亲的衣服去迎接我的新的明天。睡梦中,父亲和母亲坐在那时我们的家中的客厅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我最喜欢的菜肴,还有一碗长寿面。父亲还是那般慈爱,母亲就穿着我放在身旁的那件红色旗袍。母亲抬眼,眉眼间尽是幸福,对父亲说:“伊伊怎么还不回来呢,天都快黑了,她不是最期盼自己16岁生日吗?”父亲将桌子上的摆放重又看了一眼说:“快了,快了,就快来了。”
梦醒的这一天,我很早就起床了。梳洗过后,我穿上了母亲的那件旗袍,镜子里的我有那么几分和母亲相似。我满怀着欣喜去我要工作的那一家,两条街道外的那一家。途中我回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不觉恍惚。听到路人的惊呼声,我回过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车将我撞到五米开外,现在的我感不到一丝痛,只觉得身下缓缓流动的液体和那时父亲身下的血液竟是那般相像。我看着天空,没有鸟飞过,没有风吹过,没有云飘过,只有此时的我映在空中的倒影,好像我笑了,真好!
……
看着病床上的女孩,苍白的脸色毫无血色,凌乱的发丝散落在白色枕头上。车祸之后的她一直沉睡在自己的梦里,生活在她梦中的欢乐谷不愿醒来。从我需要找一个老师教我的小儿子汉语开始,将近半个月,她每天去我家让我给她一个学习的机会。看着她疲惫瘦弱的身体、难掩伤痛的表情,我就猜出她一定有一份难以言说的伤痛往事。从她口中,我了解了发生在她身上,可是并不是她这个年龄能承受的惨痛生活。我还记得当我决定把这份工作给她,并陪同她去相关部门办理手续时,她眉飞色舞的神情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压抑,我就想我的决定是对的,我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这个令人心疼的女孩子。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收拾,房子里里外外的灰尘都跳跃着欢快的节奏,好像都在欢迎这个安静坚强的女孩子。约定的时间过了,“妈妈,漂亮姐姐怎么还不来呢?”小儿子问我。我说:“姐姐可能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咱们出去看看吧!”出了门,走向家门口那个人潮涌动的街道口,走近才看到那个昨天还和我眉飞色舞地跟我谈论小儿子的那个坚强的、灵动的女孩安静的躺在地上。周围很吵,又好像很安静。而她躺在一片血泊中,身上的旗袍,不知是它本来的颜色?还是被血染红了?。她渐渐模糊的眼睛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嘴角挂着笑,好像说了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