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梁奴
楔子
我大概是这样是死的。
待到今日午时三刻,高台判官惊堂木一甩,“区区刀笔小吏,竟敢隐匿史实,篡改册史。证据确凿,令斩立决。”
确实,我瞒住了一段风月。
只是因为,人人都愿意看见自己想看见的。纵然是帝王又如何呢?
我并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可惜,那段往事。恐怕自我死后,再无人晓得。
(一)
故事要从大予国的一项娱乐说起。
大予国不知何时兴起了跳梁之风,抓来一些奴隶,教她们插科打诨的本事,博人一笑。
那些个走运的,会被高官看上,兴许会有好吃好喝的待遇,取一个阿猫阿狗的名字。
再走运点,就可以被送进宫里,有个稍稍得体的名字——跳梁奴。
当然,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
自从这一任皇帝上任以来,被传入宫的跳梁奴,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当朝的天子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冷血的主啊,又怎能凭一时半会的粗浅的手段真正博得他的欢心呢?
唯独有那么一次。
记得是上元节前几日,按照惯例送来了一批新的跳梁,与我而言是最清闲的时候。
我本料定,这一场闹剧,最终不过一句话,“送来的跳梁未得皇上欢心,将砍去双腿。”
是的,这是当朝的规矩。
直到我看到了阿潋,她是个只一眼。就让人感觉不同的女子。
她有一种气质,就是那种虽然是铁链靠着,衣衫褴褛。但至始至终却不会让人感到不适,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雍容。
她本不该是个跳梁的。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好奇的悄悄往圣上那里觑了一眼,他的眼睛果然顿开,不动声色的静静的望着她。
她没有太多的慌张,也没有什么特别谄媚的献词。赤着脚。双手交叉的放在胸口,闭起了眼睛。
“山有扶苏…溪有荷花…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呵呵!好一副坏嗓,不仅音色粗哑,还是个结巴,唱词不清不楚,却偏偏唱的那般专注,让旁人不由想一阵嬉笑。
我的确看到皇上上扬的嘴角了,很短暂但是确确实实发生了。这太难得了。我的手还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可当时阿潋一曲终了,皇上并没有什么表示。若是只是如此的话,用刑是免不了的。
“皇上当真不留吗?”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竟主动搭了一句。
我想当时我的样子一定很真切,“属下,分明看到皇上您笑了!”
“那…就留下吧!”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如果说当初皇上让我瞒住的是一段错误,那么犯错的源头却真真在我。
(二)
我不知道,万人之上的天子宠幸一个连奴隶都算不的人是不是一件天大的事。但我知道,若是让一个原本不怎么爱笑的人,重新开朗起来。确实算的上是一件大事。特别是在这深宫之中。
传言比我笔下的事实要夸张精彩许多。但是不管怎么传,有几件事是实打实的。
印象很深的是一处桃花林,以此为界,把前殿和后宫分的很开。
那一日我看到了阿潋,她好奇的望着这桃树上摇摇欲坠的花瓣,趁着将落未落之际,早早的就跑到树下,等待着那一瓣能飘摇到她的肩上,只是可惜,它还是跑偏了,垂坠得零落成泥。
阿潋一脸失落,看着着实让人不忍心。不仅仅是我,皇上也是,他悄悄的屏退了左右,一个人猫着步子,偷偷溜到了那棵树下。轻轻的撼着树干,努力让花瓣纷扬起来,让那一抹艳色能如愿的落在她的肩头。
而阿潋哪里敢错过这一次好机会,连忙绕着花雨旋转着,时不时的还发出那喑哑的欢笑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如同这桃花般纯真,纯真的让人着迷。
但不知为何,我却想要逃避,我似乎在害怕什么。但正当我挪开两步时,阿潋在回转的半圈里,瞥到了皇上,她慌忙想的刹住脚,却冷不丁的跌倒了。
如此这般,竟让皇上再一次开怀的笑了,我的心揪了一下。但是顿然释怀。那时候想,这必然是件好事。再好不过的事。
后来的事变得越来越习以为常。皇上宠爱她自然会给她好吃好穿,自然会处处体贴,自然会在欢娱之时,忘记了她还是一个跳梁,什么都依着她。
阿潋喜欢唱歌,喜欢古琴,可她自知声音难听,琴艺拙劣。为了讨她的欢心,皇上特意请来了当朝最好的琴师——白羽。
这个人是太后的宠臣,没有人愿意得罪他,而他也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主。
可想而知,如此高傲的一个人,有怎肯屈尊教一个奴隶,哦!不对是跳梁。
“朕再问你一遍,这琴是教还是不教?”
“微臣以为,身为一个跳梁是没有这个资质去学这古琴的!微臣恐难胜任!”
我悬着笔,犹豫不决。依着皇帝的脾气,这不知天高低厚的白羽,不会有好结局,可是白羽毕竟是太后的人,皇上会不会看着太后的面上忍让三分,还很难说。
“那…你也不必再当琴师了!…来人…拖下去…”
尘埃落定时,皇上意味深长的瞪了我一眼,我知道,方才斟酌的这一句,要立马划掉。
可是,即使划掉了,还是抵挡不住这漏风的墙角。事情闹到太后那里去了。
(三)
具体的情况就是你们想的那样,太后吵着闹着要把这个小小的跳梁拖出去秋后问斩,但皇上却是要想方设法的破格给她一个名分。
这件事,闹了很久。始终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直到皇后娘娘突然想出一个注意,让阿潋在上元节的时候讨得太后的欢心。
这听起来是一个好主意。可是我总觉得不妙。但又一时半会说不出这不妙在何处。
所以那年的上元节有了阿潋的身影。她着一间浅藕色的对襟襦裙,妆容清丽飘逸。似是碧波仙子。当她款款的来到大殿之上时。包围她的目光却是满满的妒忌。
这个气氛十分压抑,我双眼不敢看她,提着笔反复的在砚台上磨沾,但是眼神,却又忍不住朝着四面八方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我知道这意味什么。但是这恶心至极。
阿潋依旧选择了她喜欢的唱歌,可是那沙哑的嗓子丝毫未改。却也还是虔诚的闭着眼睛:“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唱的是磕磕巴巴。但是里面的情感却是字字诛心。我分明看见,当阿潋边唱着“心悦君兮君不知”,边那样专情的看向皇上的那一刹那。我竟然愣了神。让刚蘸好的墨汁滴滴打在雪白的宣纸上。
“啊…竟然是个结巴…”肆意大笑的是太后:“竟然还有脸唱歌…太可笑了…你就是凭这点本事让皇上宠幸你的吗?”
阿潋的脸一下子凉了。停顿了一下,也不去回答太后的话,接着唱着这首歌的下一段。
“大胆跳梁,你还敢继续唱!”皇后娘娘像是串通好了一半冲到阿潋的,抬手就要伦下去。
阿潋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好似也有些怒了。
“喝!你还敢瞪我!”皇后娘娘越来越激动,眼看着这巴掌就要贴着她的脸颊。
“我看!谁敢动她!”皇上终于是忍不住了,大吼了一声,把太后都振得一惊。
“奴……奴……”阿潋吓得更加说不出话来。
皇上从高台上下来,缓缓的走到她面前,轻柔的扶起她,牵着她的手,把他带到这高台之上,与她同坐。
“皇后,你难道忘了白羽的下场?”皇上这话虽是说给皇后听得,但是眼睛却始终盯着太后。“即日起,我要给阿潋一个位分,这样就不会有人随意僭越了。”
太后听此言,怒不可遏:“玄雍,你可别忘了,她只是个跳梁!”
“在这后宫之中,也只有她真的能替我解忧。单凭这一点,她是不是跳梁,我说的算!”
这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哑了口。
皇上抱着阿潋,一脸柔情:“吓坏了吧!”
阿潋的神情有惊愕到欣喜在到羞涩。难以掩饰。
(四)
那一日之后,皇上心情好了很多。他也明着暗着跟我说过,他以为给了阿潋一个位分,事事就会好转。阿潋会更加快乐。
我不能说些什么,只能轻哼。
宫中明眼之人自然不敢招惹阿潋,但是宫外的悠悠之口可是传遍了帝王家的丑事。
都说当今的皇帝荒淫昏庸尔尔。
身为史官。我实在不爱听这些妄断,也深知这众口铄金的厉害。
作为帝王,看似万人之上,无所畏惧,但其实他们担忧的东西太多。
比如说外族侵扰,朝臣谋反,更可怕的是这民心所向,后事评说。
以我的推断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一定会有所收敛的。
果不其然,这段时间皇上鲜少去阿潋那里。更多时间是呆在书房,因为北方有战事,这次要对付的是凶蛮的北翼族。形势不容乐观。
但是皇上还是时不时的抽出时间去问候一声,或者遣我去送点吃食和一些小玩意。
第一次揽上这个活,我十分亢奋,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独自去看看阿潋。我猛然想到我竟然有这样污浊的想法时,我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但当我那么近的看到阿潋。他很是礼貌的向我请安。替我斟茶。把外面的门窗关好。我偷偷的望着她。那一日她穿的很单薄。只是披了一件浅粉色的风衣。结结巴巴的对我说:“宋史官,您辛苦了!”
我不由的咽了咽口水。匆匆的找了个理由就往外冲。我知道那一刻我起来歹念。可是我身为臣子,怎能有这样的妄想?
更何况。我还是用了刑的史官。
是的,大予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能紧随皇上的,全都是用了刑的。对!宫刑,只有这样皇上才能真的放心。
可是,那一日,我分明撞见了,一个衣着混乱的男子,蓬头散发的从她的寝宫里闯了出来,就那样明目张胆的从他的寝宫里闯了出来。
我虽然很想冲上去抓住他狠狠的揍一顿,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拦着在我前面的还有九五之尊,还有一样是蓬头散发衣衫不整的阿潋。
这算是抓了个现行,阿潋本身就是个结巴,这下更是说不清楚了,她的脸煞白。一脸的无奈与绝望。像是有一肚子话憋在嘴边,可就是什么也没说。
我站在皇上身边,听着他急促的呼吸,我知道他在强忍住他的怒火。他在等一个解释。可是等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寒风。
“在此之前。朕从来没有因为你是跳梁而觉得你是轻贱的,可是今日,你太让朕失望了!”
皇上没有看到,当他转过身去的阿潋。就像一株已经被连根拔起的草,失去了重心一般瘫倒在这初春冰冷的地上。
我不放心的回望了好久,对上了那一双苦涩无助的眼神。我始终不相信事实是如同本身所想。
(五)
听说那一日,阿潋哭了整整一个晚上,而皇上也是,整整一个晚上批完了一批又一批的奏折。又酗完一杯又一杯的酒
像他这样一个人,应该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如此伤怀的吧。
我劝他,酒喝多了伤身。
他却对我说,如果能伤身不伤心也就罢了。
他还问我,有没有真心对待过一个女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脑中又浮现了阿潋在桃花树下笑的灿烂的那一张脸。
许是皇上终究还是不忍心,又或者战事实在吃紧,这件事他并没有深究,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阿潋那里。
但我在一次倒春寒的晚上又一次见到了阿潋。我宁愿相信是我们不约而同的的想到了那一片桃林,只是这一次,她穿着薄衫,赤着脚,疲惫的好像第一次作为一个真正的跳梁一般,跪在那冰冷的石板上,幽幽望向天上。
我看着心疼。匆匆上前劝道:“娘娘,夜深露重。小心身体着凉。”
“是宋史官啊!”阿潋许是吓了一跳,但很快恢复了原来的颓然。“您说,人死了真的能飞到天上吗?”
我随着她眼神的方向望去,这漆漆一片的宫外天空,像是一个黑帘,遮住了所有的希望。
“臣只知道,人死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什么都不知道了?”她跪在那里不知跪了过久。身子开始瑟瑟发抖。
我把她扶起。碰着他冰冰的肩膀,微微的叹息:“臣还是送娘娘回宫吧。”
“不,不必了。皇上...会不会误会呢?”她那张不知所措的脸突然让我很迷惑,难道上一次真的是误会?
我劝不住她。我走后,她大概还在那里。
不然,就不会有后面的麻烦。
事情是这样的。北翼国事,北方一个野蛮的国家,虽是蛮不讲理,但是却骁勇善战。这几年看上去和我们大予国,交好的样子,也不知道这短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恩怨。战火一直不断。
大予国因此被拖垮,皇上疲于再战,就特请了北翼首领,前来义和。
但这一次,北翼国首领却提出了一个荒诞的条件。
他要一个女子,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恰恰是阿潋!
这是皇上的逆鳞,万万碰不得。
“若是这个条件,我想不必再谈,若是你国要战。我大予奉陪到底!”此言一出,群臣错愕,哗哗跪倒大片,已死劝谏皇上此事应该慎重考虑。
我不知道阿潋为何又与这北翼国的首领有关系。只是听闻,他们相见就是在那个荒凉的晚上。还有人嚼着。是阿潋奴性不改勾引了北翼国的首领。
如此刺耳的话语,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就如同山洪要爆发一样。
“阿潋!你做的什么我都可以不管,我只问你一句,这些日子,朕待你如何?而你又待朕如何?”
“皇...上...待我...极好...可...可是...自从...皇上怀疑臣妾...之后...我便晓得...皇上还是把我当做奴隶看待...奴...之前从来不觉得...作为一个跳梁是有多么轻溅的是...可是当我真的爱上皇上时...才会觉得...自己是如此卑微!”
“呵!这就是你勾三搭四的理由?”
“奴。。。。。奴。。。。”
皇上气急,狠狠的踹了一条凳子。“好!很好!起先朕还是舍不得你,而今,你便去北翼吧!”
“呵!”
这是我走之前,最后听见的她的叹息。
因为在这不久,阿潋患了重病。
皇上还是不忍心,临时又想改变主意了,他特意问了我一句,这件事究竟该如何取舍。
我不敢往下断言。只是两国交战是大事,马虎不得。
如果一国之主,三番两次违背诺言,那么不管怎样,一定会挑起战争。
所以,在三月初七那一天,阿潋还是被送出了国门。但却死在他乡的途中。
(六)
事后还是两国交战。大予国灭。
忘了说,其实我伺候过两代君王。这一次的北翼国的君王,更加野蛮。
我作为当初的旧臣知道的太多,理应是这个下场。
只是可怜了阿潋。
听说那件事,是人一手设计出来的误会
而那一夜,究竟有没有发生哪些传闻的事。
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