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月落乌蹄

2020-11-13  本文已影响0人  白弗起

01

“顾屿,又加班?”

“是啊。”

“真刻苦,不亏是研究生,好好努力啊!”

顾屿的肩膀上受了老同事重重地一拍,然后听着一群人被那老同事张罗着要去吃宵夜。

是小龙虾还是烧烤,是火锅还是串串。

热热闹闹的声音散去。

顾屿往电脑底下一看,原来已经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这时才感觉到肩膀和手臂都麻僵得不行。

他站起身,借着给自己冲杯咖啡的借口,进了休息室,然后端着杯热腾的咖啡,走到走廊上透口气。

顾屿是苏州人,杜荔也是,江南水乡养出的人,总生着一股灵秀之气,这在杜荔身上更是表露无疑。

当年两家就隔着一条江,中间有座桥。

杜荔小了顾屿一岁,可从小就是男生堆女生堆里的老大,不像顾屿一样,是个不被接受的怪物。

小孩子总喜欢热闹,成天见顾屿不是在写作业就是在看书,又不会说话,一个个都喊顾屿是书呆子,怪物。

那时顾屿的奶奶就会从织房里扶着墙出来,一双昏浊的眼睛先是把围着顾屿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看上一遍,然后笑呵呵地问:“这是老李家的幺儿吧,这是张家的那个老二吧,哎呦,这是王家那个最大的吧,看看,长得可真可爱。来,来奶奶这里,奶奶这里有糖,来,过来,别打扰屿屿写作业,他要写不完作业老师会骂他的,来,来奶奶这里吃糖。”

然后那些小孩子会一下子扑过来,哄抢走奶奶兜里所有的糖。

顾屿那时候只会坐在小板兜上,抬着头巴巴地看。

他知道,奶奶为了把这些孩子赶走,把他一个星期的糖全拿出来了。

他那时候太小,不懂得什么是委屈,连出生都没哭过,最厉害的也就是红了眼睛。

那是五岁时候的事,还是六岁七岁,顾屿已经记不清了。

村里每天都在发生同样的事,卖豆腐家的每天晚上在磨豆子,早上再早早起来推着车卖;养鸭地撑着一杆竹杆,在水里划一下,撑出去老远,鸭子被船浆划起的水波惊得一只只缩着脖子,一墩一墩的;小商铺打起煤油灯,摆出香烟盒和水果糖。

可顾屿对第一次见到杜荔时发生的事,一直深刻在心。

那是个很平常的中午,太阳把树叶晒脱了颜色,地上到处是白晃晃的亮光,船划过江,鳞鳞的光亮像星星一样地闪亮。

顾屿写完作业,看奶奶在织房里忙,就悄悄从 家里出来。

昨天,他从学校抱回了一只耳朵被棒棒糖棍穿通的小狗。

那狗是顾屿在学校草丛里找到的。村子里的狗都很能生,一生就是十只以上,黄奶奶家去年的那只黑狗就生了二十只,全被黄奶奶一只只送走了。黄奶奶家里就她一个人,黄爷爷早就去世多年,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娶了媳妇,过年都是不回来的。黄奶奶养那黑狗就是要它陪自己下葬,本来抱来养时就要给狗做绝育,但黄奶奶那时看大夫才把刀拿出来,那狗的两只又圆又黑的眼睛里竟然像人的眼睛一样满含着泪水,简直就是一个懦弱胆小的人在苦苦哀求着她。

黄奶奶当时说这狗命不好,被她买来做陪葬了,如果先死了,就要先扒个坑埋了,等她走了,让亲戚邻里的,再把那狗的尸骨挖出来跟她葬一块;如果是她先走了,这狗也就得跟她一块走,吃佛念佛一辈子,临来可能还要害一条狗命,现在再要叫它受一刀,实在心里过意不去。

顾屿的奶奶最讨厌狗毛,所以不许顾屿养狗,本来去年黄奶奶也抱了一只要送顾屿的,那是只灰色的没有一丝杂毛,眼睛黑得就像两颗黑玛瑙的小狗。黄奶奶说特意给顾屿留了只最好看的,可是被奶奶好话劝退了。

顾屿想养狗很久了,所以昨天看到草丛里,一只全是血的狗被人丢在那里,顾屿就控制不住把它抱了回来。这当然不能让奶奶知道,所以他把它藏在了一个小土洞里。

顾屿从土洞里抱出小狗,拍掉它身上的泥,把衣服里藏的馒头拿出来,了一点往小狗嘴里喂,小狗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顾屿的手指,却是对那块馒头一点都不感兴趣。

小狗已经饿了两天,而且它耳朵上的伤也要找大夫处理,现在再不吃东西,顾屿很怕小狗撑不住。

顾屿一只手托住小狗的下巴,另一只手去小狗的嘴,想把馒头赛进去,结果试了好久,小狗都是咬紧着牙齿不配合,正在他和小狗大眼瞪小眼时,突然裤子被人拉了拉。

“哥哥,可爱,哥哥,可爱。”

02

 顾屿低下头,看到一个像洋娃娃似的小女孩正睁着大大的圆圆的眼睛,两条马尾辫因为她刚跑过来还在一晃一晃地摆着,她抬着头用一种满是看到生日礼物的高兴的表情看着他,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小狗。

 顾屿抱着小狗一下子往后退了一步,小孩子敏感的心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可下一秒,那女孩的眼睛里就滚出一颗又一颗亮晶晶的泪珠,小小的嘴唇也向上撅起,可是她哭的很安静,如果不是看到她滚下来的泪珠,顾屿根本不会觉得她在哭。

 他犹豫着,还是把小狗放进了女孩的怀里,女孩马上抱紧了小狗,咧嘴笑了起来,顾屿看到她的脸颊两边各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荔荔,荔荔,你跑去哪了?”

  顾屿这才注意到,有一辆雪白的汽车停在了不远处,一个穿着打扮像电影里那些坐办公室一样的女人,正踩着可怕的高跟鞋急急地喊。

  女孩听到喊声,抱着小狗往回跑。

  顾屿追过去,想要回小狗,可那个女人已经踩着高跟鞋跑过来,把女孩一把抱到怀里坐进了车里。

  然后,顾屿只能看着汽车喷出一股尾气,‘轰’一声走了。

那是顾屿第一次知道,有些东西就算抱得再紧也会失去。

对于突然失去一只小狗的顾屿来说,天没塌地没陷,学还是要上。

  那时顾屿已经上五年级,他的成绩一直让他成为了老师眼里的骄傲,老师为了不让别人打扰到他的学习,再加上顾屿长得比一般男生快的原因,所以一直坐的都是教室的最后一排。

  没有同桌的顾屿,加上不爱说话,又不爱跟男生瞎玩,又有老师一直在课上的表扬,顾屿很快成了全班坏学生的眼中钉,普通学生眼里要远离的对象。

  顾屿没想到会再见到昨天抢了他小狗的女孩,他今天进教室时,是有听到什么新来的学生,转学生什么的,但一直没有想到会是昨天的女孩,因为她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该上五年纪的学生,顾屿觉得她应该上三年级才对。

  可是杜荔不仅就是那个转学生,她还一来,就甜甜地朝老师笑,说要坐自己身边。

  顾屿看似在看书,其实手心里都是汗,他一边不想让女孩离他太近,一边又想她过来好向她要回小狗。

  他听到老师说:“杜荔同学想跟顾屿同学坐一起,那以后可要好好学习。”

    “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又是那脆生生,全是激动高兴的声音。

  就这样,顾屿多了一个同桌杜荔。

 顾屿第一次跟杜荔要回小狗时,杜荔只是吐了吐舌头,杜荔吐舌头的样子也像只小狗。

  顾屿第二次再跟她要,杜荔就皱起细细的眉毛,眼睛也有些发红,然后声音就像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一样,嗡嗡的。

  “你不是把它给我了吗?你怎么可以又要回去,妈妈说言而无信的男生,长大了只能去当工人。”

  顾屿只能再也不提那只小狗的事。

  可过了几天,上英语课时,杜荔悄悄推了推顾屿的手,然后把书包打开,一只小小的毛葺葺的头从杜荔芭比公主的书包里钻了出来。

  “你看,它是不是胖了很多。”杜荔将小狗从书包里抱出来,要让顾屿抱抱看,看她是不是有把小狗养得很好。

  顾屿注意到小狗的耳朵那里有一个圆圆的棕色的印子,他伸手摸了一下,杜荔以为顾屿在怪她没有把小狗治好,她摸着小拘的头道:“妈妈说,小狗的伤太重了,它整只耳朵都被刺穿了,村里面的兽医医术又有限,所以治不好了。”

  “可是你把小狗照顾得很好,我想就算小狗在我身边,我也不能把它照顾得这么好。”

    “真的!”杜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顾屿只点了点头,他想,杜荔真的是一个很容易就高兴的女孩。

03

  顾屿一直在刻意地和杜荔维持着同桌的关系,杜荔曾几次邀请他去她家玩和看小狗,顾屿都没同意,除非杜荔把狗带到学校,顾屿才会跟她多说几句话。

  很快,迎来六月期末考时,杜荔的生日也临近了。

  当时,顾屿还听到杜荔和她的好朋友开玩笑说:“如果生日比期末考试早就好了,那她就可以许愿科科满分了。”

  可是杜荔的生日是在考完试后的一周,六月十七号。

  杜荔在班级里人缘很好,长得又好,不管是男生女生都很喜欢她,所以虽然杜荔的生日已经在放假的时候,但还是全班的同学都去了。

  顾屿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来的,他并不怕被孤立,这在杜荔来前就是了,可杜荔发红的眼睛逼得他不得不再一次点了头。

穿过长长的鹅卵石铺成的小道,是一座白色很像宫殿似的院子,里面灯火透明,玻璃上映出一张张笑脸。

  可这是顾屿进去前的样子,顾屿的到来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的热情,一张张还来不及收起的笑脸,就这么呆呆地朝他看过来。顾屿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被野玫瑰的刺刺破,有红色的血一滴滴地滴在了地板上。

  直到杜荔惊呼了一声,推开人群,戴着一顶水晶的皇冠向他跑过来,像极了一位义无反顾私奔的小姐。

  顾屿讷讷地将野玫瑰递上,那是他从黄奶奶家院子里挖来的,黄奶奶说要想玫瑰一直开着,就要把根也挖出来才行。

  他看着杜荔伸出手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去接的样子,他连忙道:“我给你种在院子里吧。”

  他刚才看到杜荔桌子上摆了一堆的礼物盒,有几个被拆开了,想起自己进来时,他们都围在桌子边,全是一片的欢笑声,而杜荔被围在最中间,脸上笑得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那几个被拆开的盒子里,应该都是杜荔喜欢的。

看着顾屿握着野玫瑰,转身出去,杜荔也要跟上,但她的好朋友喊住了她。

杜荔是寿星,生日会没有寿星算什么生日会。

  顾屿找到刚才给他开门的阿姨,跟她要铁锹,那阿姨看他拿着一株野玫瑰,手指缝里全是血,被吓了一大跳,一边给他找铁锹,一边惊呼现在的小孩子可真是,个个不得了了。

  还这么小呢,就懂得讨女孩子的欢心。

  也不知道夫人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不是说好要给小姐过生日,五点就回的吗。

  肯定又是那位先生,哎,真有本事。

顾屿拿了铁锹,那阿姨好心给他找了几个创口贴,贴到手掌心上,顾屿低低向她说了声谢谢。

他走进院子里,月光在树叶间投下一点点莹白的影子,人一晃就灭了,但立马又亮了起来。

  顾屿找了一个很偏的地方,把野玫瑰放在地上,用铁锹开始挖土。

  泥土被翻开还是湿润的,有一股很新鲜的草料籽味。

  顾屿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等他觉得有自己小腿那么高时,他就把野玫瑰扶着种了进去。

  拿着铁锹走回来时,就听到了汽车的呜笛声,一束刺眼的白光扫过顾屿,投在了墙上。

然后车上下来的正是杜荔的母亲,不过,他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顾屿只怔怔地看着,倒是那个阿姨听到汽车的声音忙出来开门,没注意到顾屿手上还拿着铁锹,更没注意到顾屿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是怎么敢对着一个比他高了一半的男人,一下子挥出了铁锹,把那男人的腿打肿了老大一块。

  杜荔的母亲尖叫了一声,那男人却是被打得往后靠在了汽车盖上,杜荔的母亲反应过来,忙去扶他,但那男人却是看着顾屿手上的铁锹,还有点后怕。

  “快拿走,快拿走!”杜荔的母亲朝阿姨叫,那阿姨这才惊醒过来,赶紧去抢顾屿手上的铁锹,顾屿手一松,阿姨赶紧抢过来抱好。

  那男人这才由得杜荔的母亲扶起来,他像是这时候才看清顾屿的样子,不大确信道:“你是......顾屿?”

  顾屿摇了摇头,没跟杜荔告别就走了。

  回去时,他没有把遇见顾泽风的事告诉奶奶。

  奶奶一直当儿子是太忙,所以把顾屿交给她来带,虽然每年都不回来,也没抱怨一句。

可今天,他亲眼看到顾泽风在下了车后,杜荔的母亲给他正了正领带,而顾泽风则是把手放在了杜荔母亲的腰上。

顾屿一晚都没睡着,翻天覆去地想顾泽风和杜荔母亲的事,他害怕顾泽风早就认识杜荔的母亲,更害怕顾泽风就是杜荔的爸爸。

04

  早上顾屿抬了把小板兜,坐院子里写作业,院子里有棵老榕树,树腰比三个小孩张开手抱起来还粗,奶奶说这是颗百年的榕树,只要根不死就会一直活着。

  奶奶还说,人也要跟树一样,只有脚踏实地的活着,才能活得久。

奶奶正在灶台里忙活着,要给顾屿蒸年糕吃,这年糕是前两天奶奶拿了糯米去作坊里磨出来的,又软又糯。年糕最易放,吃不完的泡水里,一年也坏了。

  奶奶总说多吃点年糕,多长高点个儿,将来好有出息。

  听到蓠芭门被推开的声音,顾昀一抬头就看到了顾泽风。

   顾屿本来以为,昨天顾泽风被他打了一铁锹,就算不是恼羞成怒,也肯定没脸再来见他,这个被他丢弃的儿子。

可顾泽风不仅来了,还带来了杜荔和杜荔的母亲。

 “奶奶”顾昀朝着灶房跑,灶房全是糯米的香味,奶奶听到他的声音,从壁炉里抬起头来,“怎么了,屿屿,饿了吗,奶奶马上就做好啊!”

  “奶奶,我突然想吃炸年糕,我们换炸年糕好不好?”

  “炸年糕啊,不是奶奶不给你做啊,屿屿,那油炸的东西吃多了没好处,屿屿听话,吃蒸得最营养了啊。”

  “那我们炒的好不好,奶奶,我不想吃甜的。”

  “炒的啊,屿屿,这个放中午吃好不好啊,早上可不能吃太油的,会”

  “妈”

  顾昀一慌之下,挡在奶奶面前道:“你出去,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屿屿,这”

  奶奶把老花眼镜戴起来,因为要朝火棍上吹气的原因,她把老花眼睛给摘了,本来就已经看不大清,摘了眼睛就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屿屿,这是你爸吧!”

  顾屿不想回答,可奶奶的话他不能不回答,所以他点了点头。

  奶奶脸上的笑都藏不住,拉住顾屿的手道:“快,快去叫爸爸!快!”

  顾屿被奶奶拉到顾泽风的面前,奶奶一个劲地催顾屿叫爸爸,顾屿知道奶奶只是怕他跟爸爸不亲,才这么急,他张了张嘴,想为了让奶奶放心,就喊一声吧。

  “爸!”

  顾屿只张大了嘴,看到杜荔跑进来时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后面跟着一脸尴尬的杜荔的母亲。

  “这......”奶奶看了看杜荔,又看了看顾屿,“这......”

  “妈”杜荔的母亲看顾泽风抱起杜荔,她也走上前来笑地喊了一声。

  “你......你喊我妈?”奶奶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昏浊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着人,可很快,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昏浊,她紧紧地拉住顾屿的手,讷讷道:“走走,都给我走,屿屿跟你们没关系,我自己带,我自己带他。”

“妈,我有事跟你说。”顾泽风对杜荔道:“去跟哥哥玩。”

  又示意杜荔的母亲带杜荔和顾屿出去。

“奶奶”顾屿抱紧奶奶,把头埋在奶奶怀里,“我不想走。”

  “屿屿乖,听你爸爸的。”

  杜荔伸出五根短短的手指,牵住了顾屿道:“哥哥,我们走吧。”

  那天奶奶跟顾泽风谈了很久,等顾屿回来时,奶奶就跟他说,跟你爸爸走吧,他会让你有出息的。

  那奶奶呢?

  奶奶是要入土的人了,还记得你黄奶奶吧,她说要找那条狗作伴,奶奶要是跟她走得近,就不让她杀那狗了,跟她一起做个伴得了。

奶奶知道你喜欢狗,到了城里,你爸爸会给你买一条,而且还会带你去新学校,不会再受那些坏孩子的欺负。

05

顾屿很快离开了苏州,跟顾泽风一家来到了上海。

  也是在那时候他才知道,杜荔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带杜荔回苏州,原来是来避难,因为杜泽风那段时间生意出了问题,被对家控告他有漏税的行为,怕连累到杜荔和她母亲,所以让她们回了苏州,后来顾泽风找了个厉害的律师把官司打赢了,就回来想把儿子也一同接回去。

  顾昀一直没喊顾泽风作爸爸,就更不可能喊杜荔的母亲作妈妈,被接到顾泽风家里两年不到,杜荔的母亲从原本对他还客客气气的态度,有一天却突然翻了脸,指着他骂是没妈养的杂种。

事情的起因是顾泽风太忙,赶不回来吃晚饭,阿姨做好饭,顾昀就以没胃口躲在房间里看书,阿姨怕被主人怪罪,所以一直在门口叫他出来吃饭,但顾昀只装没听见,然后杜荔的母亲突然就冲过来,把门推开骂了他。

顾昀没有回头看,也没说话,只是等杜荔的母亲骂够了,让阿姨去把杜荔找回来吃饭时,才走过去,一把打开衣柜的门,把在他这里躲着,要跟他玩躲猫猫游戏的杜荔一把拉了出来,推到杜荔母亲的身上,然后门“砰”地关上了

  那晚,杜荔的母亲就坐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顾泽风回来已经是两天后,他回来是要来拿换洗的衣服,顾昀发现顾泽风瘦了很多,顾泽风以前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威严的父亲的样子,虽然顾昀不想将他当父亲,可也没办法否认这种血缘关系。

  顾昀看着顾泽风,弯着腰从衣柜里找衣服,然后把衣服扔在床上,又从衣柜上面扛下一个行礼箱。听到顾昀进来的声音,顾泽风头也没抬,眼底的乌青更深了一些,“你妈她怀孕了,又流产了,现在在医院里住着,我要去陪床,你妹妹跟你在家里,由阿姨带着,你多照顾点你妹妹。”

  顾泽风说完,见顾昀还不走,眉峰聚成一座山,他严厉地看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想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些害怕和心虚来。

  可顾泽风失望了,顾屿什么表情也没有。

  正是这种失望,让顾泽风后来对顾昀的看法越来越容易受人挑拨。

  顾昀是后来才知道,杜荔母亲怀的那一胎是个男孩。

  她是自己在一天前去医院里看过,没有告诉别人,一直想给顾泽风一个惊喜。

  没想到那天因为情绪波动太大,加上孩子的胎位本来就不正,结果流产了。

  这都是顾昀听阿姨说的,但顾昀清楚,这不过是顾泽风为了不让家丑外扬,拿来堵别人嘴的借口,真正的原因,谁都心里清楚,那就是顾昀推的那一下。

  杜荔母亲后来又流了两次产,医生说是子宫记忆性流产,这种流产本来多发生在第一胎,但生杜荔时没事,但第二胎保不住也很危险。

  后来杜荔一直没能怀上一个儿子,倒对顾昀却是越来越客气了。

  顾昀知道,杜荔的母亲是想将自己当成一个养子,将来好在她老时,不置于弃她而不顾。

  杜荔还是那么爱笑,但也很容易就红眼睛,就跟小时候一样,就算是哭也没有声音,但也没有因为长大了,明白了自己家庭组成的原因,而有过半点改变。

  顾昀总觉得,杜荔如果能一直这么想得开地活着,也是一种幸福,虽然他一直还没办法去接受他是自己妹妹的事实。

  可很快,顾昀就要去读研究生了,顾泽风的意思是希望他出国留学,上海虽然发达,但跟外国的教育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顾泽风已经不年轻了,上海又是个日新月异的地方,虽然顾泽风的公司现在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但顾泽风总担心有一天自己会被新一代的势力给取代,所以他急得需要顾昀这个儿子替他扛起一切,好叫他可以回归家庭,颐养天年。

  出国的事情根本没有给顾昀商量的余地,顾昀一切都是顾泽风提供的,他没有把自己当顾泽风的儿子,接受了这一切也只当自己以后要还的。

他跟顾泽风不过是债主和借主的关系,哪有说不的权利。

06

顾昀小时候还跟杜荔是同班,但被顾泽风接回上海读初一后,杜荔却还是小学五年级。

顾昀有看过杜荔的身份证,杜荔虽然叫着他哥哥,但其实只比他小七个月,不过却正好跨了一年。

  虽然顾泽风说,杜荔是早产儿,但顾昀知道顾泽风出轨的时间就是在母亲快要生产的时候。

  而母亲,正是因为生他那天,出现血崩而死。

  顾昀选了温哥华,资料都已经递交,护照也办下来了,最迟这周五就走。

  顾泽风说要把他明年的生日先办了,所以还让杜荔周四那天早点回来。

  自从杜荔母亲不能怀孕的事情成为事实,顾昀已经很久没有再跟杜荔说过话,再加上杜荔也已经读大四,早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再也不是那个想要什么,只用红着眼睛看着顾屿的小女孩。

  餐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压抑,顾泽风给顾昀夹了块排骨,看着他有些不放心道:“出了国,要是遇到什么麻烦,记得跟爸讲,别一个人扛。”

  顾昀“嗯”了声。

  杜荔的母亲看着女儿吃得头都快埋进碗里,忙喊道:“荔荔,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哥哥要去温哥华读书,你舍不得了。”

  杜荔把埋着的头抬起来,顾昀转头看她,生怕她又是红着一双眼睛,还好没有红,顾昀松了口气。听到杜荔的母亲跟顾泽风说:“荔荔也读大四了,明年也要读研究生,你打算送她去哪个国家留学,我看英国的就不错,她读得又是金融,去了英国留学个四年,学到知识还能回来帮你管公司呢。”

  顾昀只听到杜荔小声地拨拉着碗的声音,他吃不下去,虽然是给他办的生日会,虽然这里坐着的有他的父亲,他却觉得自己从来都是外来者。

  他打扰了这个幸福的家庭太久,现在终于要离开,就算是为了赎一点杀死那个无辜小生命的罪恶,他也决定不会再回来了。

  顾昀回了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飞机订的是早上的九点,但顾昀一大早起来就离开了。

  连太阳都没完全升出来,走出门时,院子里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顾昀走得轻松,就拖着一个行李箱,手上拿着护照和飞机票,出了门就在街边拦出租车。

  这时候,公交还没开运。

  结果,出租车没拦下,倒把杜荔给招来了。

  杜荔应该是匆忙从家里跑出来的,头发都没梳,长长地有些乱的披在头上,身上也披着一件大衣,里面果然还是穿着睡衣,脚上也穿着棉拖。

  顾昀突然想起她十一岁生日时跑向自己的样子,那个戴着水晶皇冠,笑得无比耀眼的女孩已经长大了,虽然她现在的样子一点也称不上优雅,可顾昀却觉得她很美。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将她脸颊边的头发理到耳后。

  她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像他们初见时一样,抬起头,满是看到生日礼物时激动而期待地看着他。

  这个清晨,寒冷又干燥,但顾昀走时却觉得一直很温暖。

  再从温哥华回来已经是五年后的事,顾昀当时决定不再回来,却走时因为杜荔,而保证回来时,要补上他错过她的所有生日礼物。

  他特意多留了一年,就是算好杜荔去了英国读完研究生回来的时间,他本来以为杜荔回来了,一定会回上海的。

  可顾昀见到顾泽风才知道杜荔去了北京,而且她根本就没有去英国留学,是在北京读得研究生。

  顾泽风希望他回来就能接手公司,但顾昀拒绝了,他不想拿走本该属于杜荔的任何一件东西,包括顾泽风。

  顾昀又见到了杜荔的母亲,她老了一些,但样子却没多大的变化,看到顾昀时,神情里竟恍惚中有种杜荔笑起来时的天真感。

  要去北京那天,顾昀排在检票口处,前面还有一个人,他往后看去,顾泽风背对着他。顾泽风的视力也不好了,所以戴了副厚底的眼镜,他把眼镜拿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眼角处的皱纹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顾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的,等他发现时,自己已经张开手抱住了顾泽风,顾泽风是真的老了,竟然在他这个儿子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顾昀知道,顾泽风一生顺风顺水,他娶母亲时,生意就做得不错,跟母亲本来就是一时的感情,要不是母亲突然怀上他,顾泽风后面也是要离的,就算不是杜荔的母亲,也会有李荔,张荔的母亲。

  顾泽风年轻时,在这一件事上,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过。

  可老了才慢慢体会出,儿子跟你不亲时,为人父亲最大的悲痛。

  顾昀的喉咙痒得发热,明明父亲的泪水是滴在他的衣服上,他却觉得喉咙里也全是父亲的泪水。

  他终于喊出了那声“爸”,从他出生不久就被送到苏州一直到他去了温哥华五年回来,他第一次喊了这个男人作爸爸。

  上飞机后,关手机前,顾昀收到顾泽风的短信:“去北京好好的,爸一直在上海,哪天回来就跟爸说一声。”

07

  咖啡端在手上,已经冷了多时,顾昀惊醒过来,看到走廊上的灯黯了一半,他抬起手表,发现已经十点了。

  顾昀当初来北京,是来找杜荔的,可来北京前问杜荔母亲,她也不知道女儿的号码。

  北京,人海茫茫,只凭一个名字,一个曾经读过的学校,想找到一个人简直是奇迹。

  顾昀找了三年,三年沓完音信,顾昀不知道杜荔是否还会回来。

过完今年生日,顾昀就满三十了,等自己的三十岁生日过完,顾昀就打算回上海,他跟父亲已经和解,当年机场那一抱那声爸,再多的怨恨再多的不满,随着时间的一点点磨去,已经慢慢消失不见。

  时间如此,人如此。

  顾昀想,杜荔是不是也如此。

  三十岁生日那天,顾昀收到父亲特别从上海寄来北京的礼物,快递员叫他下楼拿时,竟然是满满的一个麻袋装的,

  顾昀把它抱上楼,用剪刀剪开,这才发现里面是一个个盒子包装好了的礼物,上面全写着祝哥哥生日快乐。

  顾昀把它们一个个抱出来,上面从他出生那年一直到他三十岁,整整三十个,还有一张明信片。

  顾昀打开,是一张记录了杜荔声音的明信片。

  他听到杜荔在慢悠悠地唱着生日快乐歌,然后唱完歌后,中间是一大段空白,顾昀以为放完了,正要合下,杜荔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顾屿,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个秘密,我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跟你说,因为我怕在你心里的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顾屿,你还记得我妈怀孕的那件事吗?”

  “你当时把我推向我妈时,其实我已经知道她肚子里有宝宝了,所以你推我过去,我就用头狠狠撞了我妈的肚子一下。”

  “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应该最恨那个孩子出生的是你才对,我应该是感到高兴。”

  “可是,顾屿,在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对着你笑着喊哥哥时,我就知道,我不想让我们之间再多一个人。”

  “如果你能原谅我,你就来光明医院找我,我会等你到你的三十岁。”

  顾昀冲出了家,坐进出租车,他记得这家医院,当年杜荔母亲就是进的这家医院。

  他怎么会这么笨,竟然没想过当年那件事,会让杜荔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去赎罪。

  “请问,有没有一个叫杜荔的女人?”

  “杜?哪个杜?”

  “杜甫的杜。”

  “立呢?立起来的立,利索的利?”

  “是荔枝的荔,拜托拜托,我真有急事!”

  “哎,你别急啊,我给你找找。”

  顾昀只能站在前台,劝自己冷静一些,突然听到一声:“杜荔。”

他急转过头,就见一个护士匆匆跑到一个小孩子面前,他看到小孩贴在病号服上的名字是“杜立”而非“杜荔”。

他茫然无措,觉得再也找不见。

 却于朦胧光芒中,看到杜荔一步步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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