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三)
从初三到高三,这四年我是和父母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我和父亲好像一台收音机里的两个频道。距离很近,但是无法沟通。我说的话他听不懂,他说的话我听不见。那是一段无法修复的时光。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它。
那年冬天,难得下大雪。全班同学都很兴奋,相约去公园打雪仗。一群人兴匆匆骑上车子,正好碰上迎面赶来的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他硬生生把我拽走,没有任何理由。后来父亲给出的解释是:男女生不能一起玩。我至今也不能理解。一大堆同学有男有女,又不是两个人单独约会,他怕什么呢?也许直到今天,父亲仍觉得这是件不值得计较的小事。他总以自己的价值观衡量一件事的大小,很少顾及当事人的感受。类似的事情绝非一次两次。印象中,只要是我带同学回家,或者参加集体活动,没有一次得到过父母的支持。所有的人际交往都令人沮丧,结局总是不欢而散。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这句话父亲并不信奉。他遵从的是形而上学的标准,就是喜欢你孤立静止。
那个年代,没有电脑没有手机,图书馆也没什么书。生活就是两点一线,非常枯燥。我常常想,既然活着这么没意思,人为什么要活着呢?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是象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吗?还是像雪花一样飘落到大地上融化了呢?父亲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不思考这类问题。他关心的全是现实生活中很具体的细节,比如分数、名次、与女生保持距离。这些当然、当然是应该考虑的。但是,人不是只为分数活着,分数背后是活生生的人。这个人不仅需要好的成绩,他还需要快乐,需要阳光,需要精神的养料。父亲并不理解这一点。他把电视机的插头收起来,把收音机藏起来,把生活中仅存的一点点快乐全部抹杀。他以为这么做我就可以安心读书。说实话,我的书一直读的不错,也算努力,他真的需要这么做吗?
当然,这些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而且是隐藏在暗处的一面,鲜为人知的一面。如果因为这些琐碎的细节,就把他看成一位不合格的父亲,这也是不合理的。总的来说,他很称职,和天底下所有父亲一样爱孩子,也许比其它父亲更尽责。成绩和缺点相比,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但是,人与人的关系很微妙,起决定作用的往往是细节。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个指头,它决定了未来的我会与父母拉开距离。那年冬天的那场大雪,为未来的出国埋下伏笔。
若干年后,当我自己有了孩子,我最担心的就是我与父亲这种不和谐的关系,在我的孩子身上重演。怎么能既管教孩子又不让他反感?这是我必须面对的课题。当孩子还在怀里抱着的时候,我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当年父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这是他行使至高权利的理由。现在我也有了同样的权利。孩子的小手伸着,眼睛望着,他把未来托付给了我。这个权利是孩子赋予我的。所以我得好好想想,我对孩子的种种管束,是不是真正「为他好」?这里面有没有掺杂我的主观成见?
孩子一天天长大。为了孩子的将来,我不得不约束他的现在。督促他学习,陪他读书,限制他打游戏,这是父亲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如此,我也很小心的使用父亲的权力,避免越权。比如说,我每周会给孩子上几堂数学课。我会提前跟孩子商量,功课忙不忙?累不累?如果孩子想休息,今天的课就取消。跟父亲相比,我更多的考虑孩子的感受。这是其一。其二,作为父亲,不要试图把自己的道德观念和人生理想强加给孩子。孩子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他是为自己活着的,没有义务完成父辈的理想,也没有理由满足父辈的道德要求。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
在我生命的不同阶段,父亲对我提出过各种各样的道德要求。比如男女生不能一起玩,不能加入外国国籍,回国必须先看父母,等等。他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迫我就范,或语重心长,或声色俱厉。但假如认真问一句,这些道德条款谁规定的?谁规定男女生不能一起玩?谁规定不能加入外国国籍?是国家法律呢?还是某个权威?或者是人民代表的集体表决?我不知道父亲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追问。在我看来,他的这些要求就是越权。这些条条框框已经超越了「为我好」的界限。它们对我毫无好处,唯一的用处就是满足他老人家的道德需求。父亲年纪大了,我尽量顺着他。但我不会这么要求我的孩子。为什么呢?因为大多数的道德规范,不过是一种偏见。
道德是一种偏见,这是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发现的【2】。出国这些年,接触到不同的意识形态,见识了不同文化背景下形形色色的人,我越发深信这一点。我发现,几乎所有的道德体系,那些崇高的闪闪发光的,曾经激励和鼓舞某一群人的高贵的信条,几乎全是过眼烟云,没有一个经的起理性的追问。这些道德信条通常取决于地理,因而不大像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一个人信马列还是信安拉,爱国家还是爱耶稣,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人出生的地理位置。如果脱胎于六十年代的中国,他极有可能相信马列主义。假入不幸坠落在十六世纪的欧洲,他大概率会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环境造就了人,人对环境却是无能为力的,芸芸众生大抵如此。
近些年,因为生活安逸,我有闲暇静下来学习西方哲学,其中也包括马克思主义。马克思的确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这话不是我说,是罗素说的。罗素是谁呢?他是二十世纪的天才。在数学上,他发现了罗素悖论,动摇了数学大厦的根基。在哲学上,他是分析哲学的先驱。同时,他还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罗素并不喜欢马克思,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受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启发【3】。我个人也认为马克思是位深刻的思想家,尤其喜欢那句刻在他墓碑上的名言【4】。但是,马克思主义是真理吗?
如果把马克思主义作为一门哲学,哲学没有定论【5】。因为不能判断是非对错,所以没法说它是真理或者不是真理。现在国内学术界曲意逢迎,非把马克思主义定义成解放人类的科学【6】,问题的性质就变了。科学是什么?科学是一套解释现象的模型,人们可以通过它预测未来。比如说,物理学能准确预测行星运转,气象学能准确预测阴晴冷暖。请问马克思主义能预测社会发展吗?我们小时候,上政治课就是背标准答案。先背为什么帝国主义是垂死的?过几年改背为什么帝国主义垂而不死?几十年过去了,马克思批判的帝国主义灭亡了吗?生活在社会主义的老百姓是否获得了物质的自由,精神的解放?这些敏感话题,不妨留给读者自己思考。
【1】《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2】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说过:道德是一个个人选择的问题。他认为道德不是可以被证明的事实,而是人为的约定俗成,好像交通规则的左行右行。但我认为,还是存在一些最基本的普世公认的道德规范,比如孔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3】《西方哲学史》:(马克思把)这个学说称作唯物史观。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论点。特别说它和哲学史家是有关系的。我个人并不原封不动地承认这个论点,但是我认为它里面包含有极重要的真理成分,而且我意识到这个论点对本书中叙述的我个人关于哲学发展的见解有了影响。
【4】马克思墓碑上刻着这样一句话: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句话摘自《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提纲只有十一条,是马克思的读书笔记。
【5】哲学无定论是陈修斋先生提出来的。罗素也在《西方哲学史》的前言里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哲学思考的永远是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一旦能够找到答案,这个问题就成了科学探索的对象。哲学永远处在人类思想的前沿,生长在科学够不着的地方。
【6】北京大学线上课程《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述》。孙熙国教授说马克思主义是解放人类的科学。这里的解放有三层意思:一是摆脱自然界的奴役,人人都能衣食无忧。二是摆脱社会的奴役,人人都做社会的主人。三是摆脱思想的奴役,人人都能活得开心。按照孙教授的说法,马克思主义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