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桃花
阳春三月,漫步深圳街头,举目喧嚣的都市,繁华深处其实并不乏花红树绿。这里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在这样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异乡的花草突然忽然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记忆。一抹熟悉的色彩渐渐浮出脑海,在眼前愈来愈清晰,最终定格成为一朵艳丽的桃花。我知道这就是珍藏在心底很久的、一直没有淡忘的家乡的桃花。
家乡的桃花,绝大多数都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地怒放在“乱山深处水萦回”的野桃花。多少年以来,在这片原始古老的大山深处,生生不息的桃花就一直和土家人和谐共处、相依相惜。每年当冬天终于拖着疲惫的脚步匆匆离去的时候,春天便开始迫不及待地绽放在桃树的枝头。往往在一夜之间,漫山遍野便被一片片、一团团、一星星的彩霞般的桃花所浸润,那种由淡及深的淡红、粉红、桃红、胭脂红,便旁若无人地点缀在山山岭岭,摇曳在千沟万壑。在早春的寒风里,恣意地展示着热烈而野性的妖娆。“此景只应天上有”的确是大自然对山里人的厚爱。
土家人知恩,因此十分珍爱桃花。从前每家吊脚楼的周围,除了三五株杏花、梨花、李花外,最多的必定就是桃花了。土家人一直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大人小孩,一般都不会轻易折下一枝桃花,就好像是一个俗成的约定,折射出土家人除了对桃花的爱惜之外,还有一种真诚的尊崇。桃花其实是人们心中最圣洁的花朵。小时候,常常听到老辈人讲,桃花是有灵气的,而桃树的枝条,历来就被认为是可以避邪的东西。新年伊始,土家老人就会虔诚地选择一株比较古老的桃树,焚过香之后,小心翼翼地截取一段已经有了几许绿色的、开始孕育生命的桃树枝条,然后同样虔诚地挂在吊脚楼门前的屋檐下面,希求赶走一切邪恶的、不洁的东西,保佑全家老少一年平安。小时候在姥姥家,看她像捧着婴儿般地捧回刚刚剪下的桃枝,颠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爬上木梯子,然后从楼上把树枝端端正正地插在屋檐下方的窗格子上面。说来也怪,已经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窗格子,有了姥姥的桃树枝,便立马有了几分生气。看着忙碌的姥姥,她那多少有些模糊的背影,到底还是让我感到有些虚无缥缈。然而还是毕竟耳濡目染多了,日子一久,便也在脑海里积淀下了无数的幻想。姥姥家屋后的山坡上,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桃树林,是我们小时候经常游玩的去处。春天开花的时候,立在树下仰望满树缤纷的桃花,就往往会生出一些奇怪的念想∶是不是每一株桃树都是一个美妙绝伦的仙子呢?稍微大一点的时候,读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句子,便无端地觉得,作者崔护一定就是写的我们这个地方,而他诗中的那个曼妙的女子,也一定就在不远处的某一片桃花里。
老家屋后的山脚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溪边断断续续地长有几十株野桃树。虽然没有陶翁的“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落英缤纷”那么气派,却也多少还有一些“碧溪流水泛桃花”的意味。清澈的溪水里面,常常可以看见一群群两三寸来长的小鱼,当地人称之为“桃花鱼”。寨子里的男孩常常光着身子站在溪水的中央,用撮箕拦成一道堤坝来网鱼,然后在桃树的阴凉里,把撮箕里的鱼用狗尾巴草串好,一串串地提着回家。晚饭时候,一大盆裹着淀粉的油炸鱼便成了一道难道的美味佳肴。春天,桃花把溪水映成暖暖的粉红,看着母亲和几个伯娘蹲在小溪岸边的石头上,用力地捶洗着花花绿绿的衣物;族里的一个有若桃花般漂亮的堂姐,弯腰站在齐膝的水中,在一旁仔细地洗涤着她那一头乌黑的瀑布般的长发,飞溅的水珠把她绣着花边的绣花围腰浸得透亮。不远处还有几只灰扑扑的野鸭子在溪水中悠闲地游来游去。溪水卷着漩涡流着,时不时的就有一片片的桃花瓣顺流而下。看得出神,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是不是有那么一天,也会有胡麻饭夹着桃花瓣流下来呢?胡麻饭终究没有出现,而成年以后谋生的脚步,却离家乡愈来愈远。桃花无比鲜妍的颜色,也在尘封的记忆里慢慢褪色,日久便成了一个苍白的影子。
今年春节过后,老家有亲戚来给母亲拜年。说起家乡的变化,真是不由得让人感叹。先是毁了山上大片的野桃树,栽种了经过嫁接的据说产量很高的猕猴桃,然后又在山下那片桃花曾经最多的地方,建成了加工猕猴桃的工厂。老家的许多村民,摇身一变成了加工厂的工人。时代不可谓没有进步,人们的生活的确是越来越好。在老家的小溪边,修建了一条沥青公路。路上经常有年轻的土家人骑着崭新的摩托呼啸而过。逐渐富裕起来的土家人,干净利落地扒掉了祖辈留下的陈旧的吊脚楼,在依山的寨子里比赛似的竖起一幢幢小洋楼。他们已经没有空闲的时间再去兼有护花使者的职责,当然也就不必为被毁的野桃花扼腕叹息。后工业时代的文明已经浸淫了这片原始唯美的土地,上天的馈赠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不知不觉地已经荡然无存。小时候母亲曾为我们洗衣的小溪还在,溪水也依然在流,只是曾经夹生在岸边的桃花,连同桃花掩映的吊脚楼,都已经只是一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