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峪嘉
1.
“晚阳,晚阳……”我不自觉地唤着这个名字,仿若梦魇一般。
醒后,我冷静地冲了一杯咖啡,打开跟在身边三年的P5,里面都是我跟他那些年一起追过的“潮流新歌”。我打开外放,是那首任贤齐的《兄弟》:
轻轻的风,像旧梦的声音
不是我不够坚强,是现实太多僵硬
逆流的鱼,是天生的命运
不是我不肯低头,是眼泪让人刺痛
忘记吧,若可以,也算是一种幸运……
……
有今生今生作兄弟,没来世来世再想你
漂流的河,每一夜每一夜
下着雨,想起你
……
我沉默地喝着咖啡,望着灯火辉煌的大街。现在是纽约时间三点整,这样繁华喧嚣的国际都市,总算有了片刻的安静。每夜的凌晨三点到五点,都是最宁静的时候。六点后,早起的人们开始准备早餐,然后驾车上班。
看起来,我是又一次失眠了。我开着车,准备去唐人街,去那家时常逗留的午夜餐馆——唐人兄弟。那家老板三十多岁,是美籍华裔,跟自己的哥哥一起开店,两人分别有一对子女在念初中和小学。店里有我跟晚阳最喜欢的韭菜盒子、洋芋擦擦、小笼包。
十多年前,我们将半年才能吃到一次的“小笼包”当做新年礼物一般喜爱。至于韭菜盒子和洋芋擦擦,虽然经常吃,却从来不觉得乏味。能在国外找到这样的餐馆,是我唯一开心的事。
老板哥哥问:“峪嘉,又睡不着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给我来份洋芋擦擦和一屉小笼包。”是的,每次失眠,都会来这里点这样的东西吃,像是温暖我寒凉的胃。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的食物那么少,并且那么廉价;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面带微笑,对任何人。但我明白,他们都喜欢我这样温暖的笑容。
其实,我只是喜欢那个娇弱的女孩亲昵地抱着我,对我说:“峪嘉哥哥,静儿最喜欢你笑了,很温暖的。不管静儿多冷,只要见到微笑的峪嘉哥哥,就不冷了。”其实,只是那个伴我成长的少年曾说:“峪嘉,你的笑容,永远是我支撑下去的勇气。我们会让静儿开朗起来的,会的……”
我只是在每个怀念这对兄妹的时候,不自觉地微笑。那是我成年前的幸福,虽然我心中有愧悔,有自责。我租的房间是静儿喜欢的,并不大——一间厨房、一间客厅一个卧室,一间卫浴间。卧室也被我当做书房,客厅里面也是静儿最喜欢的《唐诗宋词元曲三百首》和《百家姓》,还有她读过的第一本名著——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另外,有一部一直搁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一直不曾翻动过——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静儿给我偷偷打过电话,那是她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她说:“峪嘉哥哥,我读了《复活》,虽然看了三遍,还是不能理解得很透彻,许多地方都不懂。”
我亲切地笑着:“等静儿长大了,就明白了。不过,怎么会想起看名著呢?”
“因为语文老师说,让我们多看看名著,所以,妈妈买了这个。对了,峪嘉哥哥,我一直想看看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但是吧,我没有在书店找到。”
“我会给你准备好,等以后回国了带给你。”
“妈妈回来了,我挂了啊!”
……
电话声里传来一阵忙音,我给家里打去电话,原来,我国外的电话是粟告诉静儿的。只是,那以后,再没有静儿的消息。直到过了三年,我大学毕业,静儿十五岁生日。
“峪嘉哥哥,静儿今年初三了。峪嘉哥哥,静儿初二的时候看了村上春树的《挪威森林》,还看了小仲马的《茶花女》,高尔基的《爱的教育》。初三看了曹雪芹的《红楼梦》,看了七遍。哥哥,我们语文老师很严格,所以,文言文都看得懂。然后,静儿跟小源一起看了《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全都是文言文喏~~静儿很厉害吧?”
我在电话这端不住点头回答“静儿真棒”!那时,我从未想过,如此“话唠”的静儿,会是我再次见到的,做噩梦后强迫症复发的静儿。我继续听着她说:“峪嘉哥哥,我看了一本书,叫作《十七岁的雨季》,里面提到了白居易的《长恨歌》,我很喜欢,所以背下来了。现在爸妈都不在家,时间很多,我给你背吧?”
我温柔地笑了笑:“我记得《长恨歌》很多句,静儿真是厉害!”
静儿不假思索地说:“一共一百二十句。我给你背啦!”
静儿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成熟。她在电话那端背诵着白居易的《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额……嗯……”
我知道,她一个激动,忘了。我笑着接下去:“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静儿笑得开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哥哥你也会背啊?我又班门弄斧了!”
我笑着:“不,我也是高中才有兴趣,所以熟读成诵的,静儿已经很优秀了!”我不忍心打断她,于是说:“静儿继续背吧。”
她憨憨地笑了笑,接着我的那句后面: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乌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
“峪嘉哥哥,我最喜欢这后面,因为前面实在太浮华了。后来安禄山兵变,藩镇割据,唐王朝摇摇欲坠——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静儿一边说着自己的想法,一边问着我的意思:“峪嘉哥哥,其实我不明白。就算唐玄宗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也要知道自己是个君主,这样的宠爱一样会害死心爱的人。那还爱得死去活来,有意思么?”
我想了想:“或许,他们只想好好爱一场,无关乎未来的世事变迁。”
“其实相比较而言,我还是觉得这样美色倾国的女子,不好。比如西施,比如昭君,比如杨贵妃。到底是薄命,一生苦红颜罢了。其实,关于西施的离去,我觉得她可能一个人远走更现实。”
“为什么?”
“她是跟过吴王的女子,范蠡那样狠心地将她送给了夫差,事后还真正疼惜曾为人妇的她。你觉得这有几分可能性呢?我觉得在那个封建时代,几乎为零。”
还不等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我只是想劝静儿不要这么绝望悲观。
结果,她的话题陡转:“对了,峪嘉哥哥,你知道苏小小么?”
我努力地搜索这个女子,不确定地问:“是……钱塘苏小小?”
“恩。我看过一篇文,写苏小小的,人鬼互为知己,名字取的是李贺题诗里的一句——《烟花不堪剪》。江南名妓苏小小,诗鬼李贺曾为她题诗——‘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唉,可惜,曾经吟一首‘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的美人,才十九岁,就那么死了。好了好了,我们换个别的话题。”
我笑得清浅:“好。那么,静儿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多高了?”
静儿笑声暖暖的:“已经一米六了。嗯……峪嘉哥哥。”
我听着她的声音忽然小了点,像是准备说悄悄话般,叫了我一声。我有些好奇:“嗯?怎么?”
“峪嘉哥哥,那天,静儿的裤子被弄脏了,好丢人哦!”
我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思索了半天,才笑了:“没事的,已经过去了嘛。对了静儿,你还在长身体,多注意点营养。那个……会肚子痛么?”
静儿似乎有些尴尬:“额……不痛。”
我放心地笑笑:“好了,不说了,看你羞得!天冷了,别着凉。”
静儿满意地笑着挂断了电话,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思念像是阴暗处的藤蔓,爬了满墙,风吹雨打都坚忍不拔地长在那里。我也会在每次梦到静儿时,梦到晚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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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大四,面临毕业考,我非常忙。在繁忙中,无意间拿出了那本《唐诗三百首》随意翻翻。诗集里掉落出一张纸条,失去了静儿的联系后,自己就着一张空白的江南背景的信纸写的。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每次想起静儿,就会想起晚阳。
不知道为什么,从晚阳离开后,我并不是害怕提起他,反而是无法忘掉,自然,也不想忘掉。那十五年的生活习惯和爱好,我也保留至今。
身边的人总会说,我有着他们见到过的最美好最温柔的笑容,带着中国南方人特有的温情。然而,那一刻,我都会想起那个笑容明媚得恍若三月春光的女孩,也会想起女孩身旁总是玩世不恭的男生,那副吊儿郎当的笑意。而,就是那样的人,曾是高中的理科王子,曾对身边自己唯一的妹妹那般付出。
八年了,自从晚阳离开,我被接到了南昌。晚阳的生日——五月初八过了,我被家人催促着送出了国。再次见到粟,他已经十岁了,身边有两个同龄的女孩,我们只相处了三个月,就分开了。看到那两个女孩的一刻,我突然无比怀念孤单的静儿。
自从晚阳离世,初爸初妈再也不待见我,甚至恨我。其实,我又何尝不恨自己?也许是因为不想给静儿造成过多的烦恼,初爸初妈并没有告诉静儿,晚阳究竟是怎么死的,只对静儿说,晚阳再也不会回来了。晚阳离开不久,初爸初妈将小源接到了身边,或许是慰藉,或许是想念仅剩的一个儿子。
那时候,都是座机,我给初爸初妈打过电话,但是都被掐断了。
第一次离开中国,我将静儿的一张照片交给了粟,让他代我打听静儿的下落。
2.
这八年,高三毕业后,我进了美国的大学,并且拿到了学位证书。
四年大学生活,我除了学习就是写信,然后就剩下兼职。那些信是想要寄给静儿和晚阳的,但是从没有寄出去。
大学毕业后,我将工作签在了纽约,准备三年后,调去洛杉矶。
然而,就在我的工作三年之期满了后,还没进入新的公司,粟就来电说找到了静儿。我正在准备资料,然后打电话给了公司,说放弃这次机会。
我知道,这次工作机会,远没有静儿重要。
可是,就在我已经订好机票的当晚,却不知怎的,心中百感交集。我想去喝闷酒,但为了避免醉酒,买了许多酒回来,准备喝完。
随我一起出国的,是温文。
空闲时我会去找她,而她也有我出租房的钥匙,会偶尔过来看我。
温文跟晚阳一样,当我是最好的朋友,而我,也当她是好妹妹。
今天,她听说我突然要回国,就过来陪我最后一晚。
屋里的台灯昏暗,小音箱里放着P5里存着的那首,我们教静儿唱的歌——《Never Had A Dream Come True》,我跟着里面的歌声唱着:
“I never had a dream come true
Till the day that I found you
Even though I pretend that I’ve moved on
You’ll always be my baby
I never found the words to say
You’re the one I think about each day
And I know no matter where life takes me to
A part of me will always be with you”
我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原来这样好,一直都没有醉。终于,在那首歌重复了五遍之后,手中的酒杯再也难以举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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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异常明媚,太阳晃得我眼疼。我轻轻摇了摇头,仍旧晕乎,并且伴着轻微的疼痛。尽力支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身边是温文的衣服。我微微一怔,揭开被子,没有人。
我抚着额头去客厅,看见温文已经准备好了早餐。
她温柔地笑了笑:“快来吃点吧。”
我拿着她的衣服,有些迟疑地问:“昨晚,你没有回去?”
温文瞥我一眼,好笑地瞅着我:“你想哪儿去了?怎么会那么狗血呢!昨晚,我扶着你去床上睡觉。你啊,抓着我不放,还一个劲儿地叫‘静儿’。没办法,我只好把衣服脱下来,让你抓在手里了。”
我尴尬地摸摸鼻子:“对不起。”
温文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想静雪,也想他。可是峪嘉,已经八年了。还有,跟我一起念书的留学生居易遥学妹,原本是你们南昌的故交,她只小你两岁而已,又那么喜欢你……”
我沉默地握着牛奶杯:“……我喜欢静儿,就像晚阳走了这么多年,你念念不忘。而,跟静儿分开这么多年,我心依旧。”
温文终于无奈地苦笑着喝了一杯无脂奶:“是。我们都一样,又不一样。”
我知道,她喜欢晚阳很多年,从第一次背着静儿去云姨家开始,看得出,温文对晚阳的态度跟对我不一样。而晚阳,在温文陪着静儿时,曾看着温文出神。只是,两个人你不说我不说。不过也好,晚阳没有说过他喜欢温文,温文至少不会为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等待。事实证明,晚阳没有说出口的告白,被我同样地隐藏,是对的。
三年前,我知道温文被一个男生追求,并且已经追求了三年。终于,温文在晚阳生日的那天,同意了。那个男生我见过,是香港人,精明而真诚。
至于我,我在等静儿长大,等她满十八岁,等粟找到她。而终于,粟不负所望,将静儿的照片发给我。
看见十八岁的静儿笑得那样明媚,我恍然间看到了那个十岁的小丫头。一样明朗的笑容,一样带着笑意的眼睛。只是,年幼的静儿,眼睛是纯净的黑色,乌亮的颜色令人欣喜;而现如今的静儿,眼中泛着一点蓝色的忧伤,让人心疼。
我将那张照片洗了出来,夹在那本已经准备了六年的书里。虽然是六年前静儿提到过想要看而后来没有再提过,但是,我仍然带上了它。
晚上,我收拾好一切,对着镜子,将脸上写满沧桑的胡渣处理干净。然后,揣着那本《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提着小皮箱,离开了这个已经居住了近四年的地方,去开始一个未知的生活。
我坐在机舱,摩挲着那本书,翻开书本,看着那张照片走神。
身边有人说:“아, 너무 예뻐요. ”
我回过头笑了笑:“감사합니다. ”
那个人惊讶地看着我:“ 네? 한국 사람이세요? ”
我摇摇头,微笑着说:“아니요. 저는 중국 사람이에요. ”
“그래요? 한국말 잘해요. ”
“고맙습니다. 조금 말 수 있어요. ”
“그녀, 여자 친구에요? ”那个女生指着照片问。
“아니에요. 그녀…”我抚摸着照片沉默了许久,陷入了悲凉的自问:静儿?你是我的什么人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这样肆无忌惮地想念你……
“죄숭합니다. 저…”那个女生看见我不对头的表情,立刻道歉。
我笑了笑,摇摇头。于是,就此沉默下来……
我之所以对粟说后天的机票,是因为今天,我要去一个地方,后天,才能去见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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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僻的公墓,鲜有人来。
我放上一束白菊,安静地站在墓碑前,轻声说了句:“又是一年了……”
耳边的风声微微掠过,像是同样的问候。我笑了:“每年回来,先来看你,这都是定数了。对了,温文有了男朋友,是她的大学同学,香港人。我没有告诉她,你一直都很喜欢她,我知道,你也希望我这样做。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中等生,因为没有人在学业上跟我一起拼搏了,没有了当年的目标,我变得盲目。”
我蹲下身,轻轻摸着照片:“直到合上眼,你依旧念着静儿的名字。我明白,无论如何,静儿是你一手带大,你自然跟她最亲近。而我,算是看着你带她长大的,也最喜欢她,自然难以忘怀。在你面前,我不说假话,对静儿的感情,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爱情、兄妹之情,抑或是责任、承诺、习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那么的喜欢她;我只知道,没有别的女生可以替代她。”
“晚阳,我终究还是无法放过自己,无法放过那些回忆。我深知,你不愿让我活在痛苦与自责中,所以,弥留之际依然那样嘱咐我。只是,我无法忘记。人说,早过忘川。可惜,我无法原谅,更无法释怀。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究竟还会持续多久,我连初家家门都不敢再进。在这件事上,我是多么的懦弱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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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回到了南昌,那个有家人的地方。
在回来之前,我跟粟通了电话。他问我,是不是静儿比家人更重要。我回答说,两种感情性质不同。过后,我给他发了一条有史以来最长的短信——粟,我曾经要你去看的那个人,是静儿的亲生哥哥,是我的好兄弟。八年前,为了救我,走了。我跟他一起疼爱静儿那么多年,他走了,我必须连同他的那份一起补给静儿。你懂了么?
八年来,第一次见到静儿。她身着刺绣的民族风短袖,一条青花长裙,宛若古代美人。如今的静儿,开朗大方。握手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了她手背的伤疤,那是她七岁时的夜里留下的。不知是否因为多年不见,她躲了躲,瞬间觉得我们之间生疏了许多,心头莫名地失落。
粟在一旁替我打圆场,避免了更深的尴尬。
那天,静儿喝醉了,口中一直叫着“哥”,“峪嘉哥哥”。当她做噩梦惊醒,我才恍然——原来,静儿还没有从阴影真正走出来。而后,就在我准备上前安慰时,她忽然拿着刀惊恐地朝我挥了一下。一阵刺痛,鲜血直流。
其实,痛的不是手,是心。
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跟晚阳那几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我不知道静儿为什么依旧这样,并无一点好转。
在公园的眺望台,她抽噎着诉说心底多年的积怨:“如果,你们一直在我身边,也许,我已经好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走了,都走了……爸变得暴戾乖僻,妈也变得疯疯癫癫,都变了……如果不是这几年小源的成长,让全家人看见了希望;如果不是小源乖巧,我怎么过,这个家怎么过!!”
是,如果不是我跟晚阳突然的离开,静儿会好起来,在十二岁之前。可是……我突然自责得要死,却只能对她道歉。是,我只能说我对不起她,对不起晚阳,对不起初家。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这一刻的静儿,仍旧是那样无助的神色,依旧是那样梨花带雨。天色朦胧,黑暗微笼,仿佛那晚的夜色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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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打着手电找着静儿。不远处有一声牛叫,是初家的那只小黄牛!我立刻朝着牛叫声跑过去,恍惚听见静儿在哭喊。
我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静儿?!”
黑暗中看见一个白色影子晃了一下,消失在迷雾中。心中忽地抽紧,发疯般冲过去。手电照到一块微微倾斜的巨大岩石,上面长着青苔。岩石周围是被撕碎的衣物,巨石上躺着一丝不挂的静儿。
她的手在流血,赤//裸的下身也在流血……
我惊呼一声:“静儿?”
静儿吃力地爬起来,滚落到我身边,哭着抱紧我:“峪嘉哥哥,静儿好痛……静儿乖,静儿叫‘哥哥’,‘哥哥’就会来了……”
这一声“哥哥”,我跟晚阳等了七年,可是,却是在这样的时候。心,痛得无力跳动。
她的手冰冷,整个身体都冰冷,我的心霎时粉碎,一起凉的彻底。我急忙脱下外套裹住她,紧抱着她贴着我的身体,以免冻坏了她。静儿冰凉的小手放在我的胸膛,瞬间,我觉得整个心都冰冻了。
静儿哭得泪眼婆娑:“峪嘉哥哥,静儿痛……”
我哄着她,一边疾步走着,一边紧紧抱着她:“我知道,我知道。我这就带静儿去医院,静儿不哭啊。”
迎面撞上来到这里的晚阳,晚阳看见哭泣的静儿,知道出了事。他问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沉默良久,我终于尽量简短地陈述了这个事实。
……
医院,静儿因为镇定剂的作用,得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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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那本海伦·凯勒的书,最终还是没能送给静儿,因为看见了她背包里有那本书,很新,却有着勾画过的痕迹。
静儿离开南昌之后,我去了上海,不过,为了方便照顾她,我又调到了苏州。这样一来,可以安心地照顾静儿。我想照顾好她,想实现当年的承诺,虽然见证诺言的人已经不在。我更是想静儿可以真正变得开心快乐,像楼粟和闻人妙涵那样,喜怒哀乐尽在脸上,不再一味地掩藏。
我知道,这八年,她都是一个人,所以,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落寞。我知道,她习惯了一个人的坚强,却是体无完肤的受伤。我知道,再如何地心疼也无法弥补她心内至今无法愈合的伤,就如她手背的伤痕,永远地刻在了她的皮肤上。我也是那次带她去见云姨,做了催眠术才知道,那个引得她发病的寒假,有个男子抱过她,她吓坏了,也恶心坏了……
渐渐地,静儿不再那么孤僻,表面开朗乐观,内心自我舔舐。她会对我说一些心里话,会埋怨、会责怪、会发泄,不再那么封闭地故作坚强。
云姨二婚后,跟随那个追求她多年的教授,一起调到了南昌,一家四口人生活得很幸福。我会带着静儿去找云姨,每周一次,每月一次,后来,三个月一次、半年一次。
可惜,静儿的心病几乎痊愈时,却发生了荀冉和漠漠的事,六年的友情背叛,却只是因为荀冉的男朋友自作多情地喜欢静儿,因为他的移情别恋而已!我不明白,女生之间的报复,为什么从来都不是直接还击,而是在对方的伤口上撒盐,用那些糜烂的过往来伤人。静儿终于消失不见,剩下形单影只的我,四下打听。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看似电视剧般的狗血剧情,却总是在生活里出现。
今天是2014年的国庆节,明天,就是重阳节。
重阳节,我来祭奠他。特地带了一瓶酒,算是给故友的纪念。
我冲他笑了笑:“晚阳,兄弟来看你了。对不起,已经一年了,我,还是没有找到静儿。”
远远地,听见有音乐声,是那首老歌——《鲁冰花》。顿时,心中一片柔软。
我笑得凄凉:“晚阳,你听,是《鲁冰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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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阳你听,是《鲁冰花》!”我坐在院子里,指着远处的广播。
晚阳听着那首歌,扭过头问我:“峪嘉,你想妈了?”
我失落地抱着手里的玩具,悻悻地丢在那个冰冷的铁板凳上。轻声说:“晚阳,今年我十岁了,可是,我也只是十岁啊!你总问我,为什么比你沉稳早熟,比你温和谦让,比你乖巧懂事。其实,我想说,除了性格,这多年来,爸妈长久的缺席,早就将我磨砺得成熟了。十岁了,我只有一个生日跟爸妈在一起。有时候,我羡慕,甚至嫉妒楼粟,他可以跟爸妈过着幸福的生活。就算再怎么陌生的地方,有亲人,就有家!”
晚阳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冷漠地称呼自己的亲生弟弟,直呼大名,完全没有往日的温顺。他有些惊讶地望着我,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我冷淡地笑了笑:“你知道么?其实,这个爷爷奶奶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确切地说,我爸跟爷爷没有血缘关系。我爸是弃婴,或许是经济条件的关系,被遗弃了。所以,楼爷爷楼奶奶才成为了爸的爸妈,我在这个家,永远是管教最严苛的,成绩最优秀的,却永远是最不得疼爱的。他们认为我是外人,当时捡爸只是因为没有儿子。之后,我有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叔叔,爸渐渐备受冷落。因此,爸妈也很少回来。”
晚阳震住,沉默许久,只是给了我一个狠狠的拥抱。他坚定地说着:“你是我兄弟,永远!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依旧是兄弟!”
我抱紧他,眼泪蓦然滑落。
那天起,我给静儿开始教《鲁冰花》。
三岁的静儿,咬字不清,却自己唱得开心。挥着手,蹬着腿打拍子的小模样,惹得我们开怀:“丫丫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那以后,晚阳开始叫静儿为“丫丫”。一口一个“丫丫”——“丫丫,吃饭啦!”,“丫丫,睡觉啦 !”……
等到静儿五岁,晚阳再叫静儿“丫丫”时,静儿会别过脸不理他。于是,晚阳开始使出浑身解数地哄她:“好静儿,乖静儿,哥不笑你了,好不好?别不理哥啊!好不好?来,吃饭了哦~”
静儿似乎是因为从小没有喝奶水的缘故,胃口也一直不是很好。晚阳每次哄不住静儿时,都会拿出我这张“王牌”。不知为什么,静儿很听我的话。每次我给她喂饭,她总会乖巧地吃进去。
每逢此时,晚阳都会在一旁闷闷地抱怨:“究竟谁是她哥啊!”
我笑了:“你那么着急,有时勺子卡到她都不自知。她当然喜欢我了。”
晚阳颓丧着看着我:“我把妹妹租赁给你得了,以后你来负责喂饭给她好了。”
我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瞎说什么呢!是你这样当哥的话,免费给我一个,我也不要,何况是静儿眼光那么好的小丫头!”
晚阳郁郁地白我一眼,闷着头扒饭。
后来,初妈怀了小宝宝,将晚阳和静儿一起送回了老家。晚阳回去的前一晚,一定要初爸初妈答应,给小弟弟取名“初静源”。虽然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当时的晚阳就那么认为是个弟弟。
等我十四岁,静儿七岁。我向爷爷奶奶和爸妈好说歹说,他们终于同意我去往秋市找初家兄妹。
静儿出事后,初妈回来一趟,一直照顾到静儿出院,又离开了,说是找初爸商量把静儿接回身边的事情。
那时候,静儿沉默得几乎让我们觉察不到她的存在。她不哭不笑,不吵也不闹,只是听话地让我和晚阳背着她去上学、放学。我们不再让她去放牛,晚阳去干农活,我就陪着她。
躺在硬硬的木床板上,晚阳对我说:“峪嘉,你知道么?我宁可她跟以前那样,一口一个‘嘎嘎’,我再也不会纠正了,真的。可是,连这个不纠正的机会,都没有了。每次听见她准确无误地叫我‘哥哥’时,我的整颗心,都在扯痛。”
我又何尝不是呢?每次,静儿喊我,只会拽拽我的衣角,连名字都省略了。
我跟晚阳约好,白天他领着静儿去上学,晚上我来照顾静儿。我知道,晚阳是想告诉静儿,他们一起面对别人异样的眼神,无论如何,他都会在她身边。
……
那晚,我朦朦胧胧间听见一个声音,在低低地吟唱着《鲁冰花》: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啊……”
……
我爬起来,努力地循着声音前往,看见院子后面空荡的废旧木屋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静儿望着漫天的繁星出神,声音轻轻的,仿佛担心打扰到别人。我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接着唱: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
当手中握住繁花 心情却变得荒芜
才发觉世上一切都会变卦
当青春剩下日记 乌丝就要变成白发
不变的只有那首歌 在心中来回地唱
啊~”
静儿沉默地听我唱,然后接着她心底最想说的话: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
等我低下头,才恍然发觉,静儿泪已横流。静儿忽然低头,抱住自己单薄的身体,嘤嘤哭泣,她颤着身子哭得愈来愈厉害。
我柔声哄着她:“静儿,不哭啊~”
静儿含着满眼的泪花,默默地瞅着我,蓦地,问我:“峪嘉哥哥,妈妈是不是不要静儿了?妈妈也嫌弃静儿,不要静儿了是不是……”
我猛地被哽住,这个敏感的小丫头,半夜都不睡觉,原来不止是想念妈这样简单而已。我紧紧抱住她,任她滚烫的泪水润湿我单薄的衣服:“不是的。静儿这么乖、这么讨人喜欢,妈妈不会丢下静儿的。妈妈不是说了么,只是去跟爸爸安顿好家,托付好小弟,不久就会回来的。不哭了,啊?”
我知道,初妈只是在跟初爸商量把小源交给那个亲戚暂时代养,等到今年春节结束,等到我跟晚阳这个学期完结升级,就接回静儿,带在身边抚养。只不过,我不能告诉静儿,还要等这么久。
云姨的丈夫是一名烈士,有位教授一直很喜欢云姨,云姨只装作不知道。她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再大些,再说。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虽然辛苦,但是如果女儿不喜欢的,她不忍心强加给女儿。
在云姨家里的日子,静儿总会霸住彩电,一直看《海尔兄弟》。温文是个乖巧的女生,跟我和晚阳同岁,只小几个月而已,很惯着静儿。至于温文的妹妹温可,比静儿小一岁,总会跟静儿抢台。这时,云姨会让温文领着温可出去逛街,顺便给温可买点好吃的。
晚阳很放心地将静儿交给我,陪着温文一起出去。我和云姨一边开导静儿,一边问她关于《海尔兄弟》的故事。
云姨问:“静雪,为什么这么喜欢《海尔兄弟》呢?”
静儿抱着枕头,瞪着大眼,颤着长长的睫毛,轻轻说:“因为哥哥和峪嘉哥哥,也是兄弟。而且,峪嘉哥哥比哥哥聪明,又沉稳又懂得多,像是那里面的哥哥,哥哥像是弟弟。”
我和云姨心底一片柔软——静儿,还是那么纯真。那以后,我会专注地陪着静儿看动画片,从开始的《海尔兄弟》,到后来的《蓝猫淘气三千问》。
4.
再次去云姨家里,温文一改常态,拿着话筒唱着杨钰莹的《黄金一笑》。温文的声音很甜美,很适合这样的歌。她笑容恬静,一边唱着歌,一边偷偷瞥一眼晚阳。而一边的晚阳,也趁着温文不注意时,瞄一眼温文。两人不小心对视的一瞬,脸红的不可收拾。我暗暗地低头笑着,不说话。
DVD里仍然放着那首歌:
“为什么遇见你就再也难忘记 为什么离别你灵魂儿也离去
为什么想起你心儿就甜蜜蜜 为什么梦见你泪珠儿往下滴
总是难忘难忘你对我 黄金般灿烂的一笑
这一笑最珍贵 照亮了我心里……”
……
静儿忽然跟着歌里面唱起来:“这一笑,最珍贵,照亮了我心里。”
她跑到我身边:“峪嘉哥哥,静儿最喜欢峪嘉哥哥笑了,比哥笑得好看。”
我愣了愣,笑得很开心:“是么?可是,我每天都对静儿笑,静儿不厌倦么?”
静儿笑得很暖:“不会。峪嘉哥哥笑的时候,是很温暖的,静儿喜欢看峪嘉哥哥笑。峪嘉哥哥笑起来最好看了,从眼神到表情,都那样斯文,像书生一样。还有还有,峪嘉哥哥笑的时候,总会碰碰鼻子,很含蓄。”
我惊住:“静儿,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词啊?”
静儿拿起来一个小本子,像是晚阳的字迹:“呐,哥哥写的。说,你笑的很好看,是他见过笑起来最好看的男生,很多女生都喜欢的书生男子。”
我看了看,果然是晚阳的字:“我从不认为男生可以笑得那么斯文、那么柔和,但是峪嘉的笑,粉碎了我以往的对男生的定义。原来,男生除了刚强,还可以这么温柔?每当那些女生对我告白时,我总是果断地拒绝,不留一丝颜面;峪嘉却总是拒绝得那么委婉,只是为了给她们应有的尊重。峪嘉笑起来总是那么含蓄,眼中隐藏着许多秘密,像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就在我误以为晚阳的性取向跟我有差异时,发现下面有一段话:“幸亏,看得出峪嘉对温文也没什么兴趣,否则,我绝对会输得惨不忍睹!他博学、温和、谦逊,几乎直逼我所有的缺点!!!峪嘉,谢啦!”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忽地,手中的本子飞走。
晚阳黑着脸,瞪着静儿,尽可能不发火,声音平淡无奇:“我允许你碰了么?”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因为他忍着脾气的样子,的确好笑,像极了一只竖着毛的猫,但是不叫唤。
他利索地抬头瞪我一眼:“还笑!”
我咳了一声,将静儿护在一边,微笑着轻声说:“好了,反正你是不会对静儿发火的,何必委屈自己?想发脾气就冲我来吧,直截了当点,省得憋坏了。”
晚阳不说话,沉默地将那个本子扔进了灶火台里,火苗陡窜。他狠劲儿地将我按在床上,拳头抬起来,又缓缓落下,闷闷地离开。我知道,他不会生气,他就是这样宽容,虽然表面上看来,脾气不好。
……
其实,晚阳对初爸初妈也有所抱怨,只是,从不在静儿面前说起。他知道,现在的静儿,很脆弱。我们会突然变得沉默,沉默地等待初爸初妈来往秋市。
其实,我们何尝真的恨过爸妈,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他们是我们最亲的人,也是最值得我们尊敬的人,他们为了我们才离开我们,孤身在外,又何尝不会想念我们呢?只是,每次,我跟晚阳听见静儿坐在屋顶,一边看星星一边唱那首《鲁冰花》,眼泪就会不停地打转。不只是疼惜静儿,也是顾影自怜。
……
终于,初妈接走了静儿和晚阳,我随他们一起离开了往秋市。
离开往秋市,我们一起回到了银西市。我们开始了对静儿的精神恢复第三步,离开往秋市,是第二步。第一步是经常带静儿去云姨家里转悠,跟云姨一起调节静儿的心情。
自从有了小源,初爸初妈更是忙得焦头烂额。不过,还是知道静儿的喜好,给家里换了彩电,给静儿买了《海尔兄弟》的光碟,我跟晚阳一起陪她看。
等我回家吃过饭,又来到初家。正碰上晚阳在给静儿唱《雷欧之歌》:“打雷要下雨雷欧。”静儿学着音乐里的孩子,配合地说:“什么?”
晚阳高兴地唱:“下雨要打伞雷欧。”静儿继续配合着:“这我也知道!”
看着静儿会学着动画中的孩童声,配合晚阳唱歌,我心底也是一片暖意。
晚阳继续唱:“为什么会打雷下雨?”静儿瞪大眼睛:“为什么?”
晚阳笑容灿烂:“为什么有冬天夏天?”静儿摸着下巴,装作苦思冥想:“恩,是个难题!”
晚阳一遍遍地唱着那首歌,静儿一遍遍地配合。
晚阳唱着唱着突然咳了几声,又皱着眉捏着喉咙,似乎很不舒服。喝了口水继续给静儿唱,一边跳一边唱。
我上前将他按在凳子上,蹙眉:“够了。晚阳,你还在变声,嗓子不能过度使用的,万一发炎怎么办?”
静儿急忙去断了一杯温水,明亮的眼睛有了一点泪花:“哥,静儿不想你这么辛苦。静儿知道,哥是希望静儿变得和以前一样开朗快乐,静儿会的。”
最后,晚阳的喉咙还是没有逃掉发炎的后果,几天都不能发出声音来。
静儿抱着晚阳哭得伤心:“哥,静儿会很快就好的,因为静儿不想哥难受。”
……
……
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月光如水,温柔地抚摸着大地。
晚阳跟我一起爬上院子后面的空屋,我们默默地坐着,没有一句话。
晚阳突然说了一句:“峪嘉,其实,我希望自己可以有你那样温和的脾性,这样静儿或许会更喜欢我。”
我笑了笑:“晚阳,你知道么。静儿说,她喜欢你这样有点小坏的脾气,虽然耐不住性子,但是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是多么在乎她,可以让她觉得安宁和放心。她怕,怕一个人,怕身边的人都不要她……”
晚阳有些惊讶:“她才刚满十岁,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们十岁时,不是也知道很多事么?何况,她是那样敏感的孩子。她还说,如果我们俩一个性格,她会分不清哪个是亲哥哥的。她希望牢牢地记住你,一辈子都不忘记,虽然她不知道一辈子是多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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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如同雪花纷纷碎裂在脑海深处,片片成朵。我拧开酒瓶盖,在石台上洒了两个来回。
远处的《鲁冰花》换成了周华健的《有没有那么一首歌》,刚好唱到那句“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突然想起我……”
我站在阴沉的乌云下,望着那张笑容烂若三月桃花的脸,轻声说:“有。”
眼中有恍惚的液体,我笑着扶额:“我喝多了,呵呵。醉了,话也多了,连眼泪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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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 一辈子 一生情 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单过 一声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 还有痛 还要走 还有我”
晚阳坐在单车后座,倚着大树唱着那首周华健的《朋友》。猛地吐出一口烟,再轻缓地绕城一圈一圈,一直飘到空中。他总是这么二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哼着歌。
我沉默地笑了笑,静静地点燃烟,放入口中。我一边默默地回忆着这一年的光阴,一边轻轻地吐着烟。偶尔弹掉累积了一公分的烟灰,再出神继续抽。我跟晚阳只是偶尔抽烟,并无烟瘾。
旁边一个刚认识的男生笑着:“峪嘉,你干嘛抽烟都搞得那么斯文那么老成啊!”然后,那个人话音一转,“或者说,像女生,不,小太妹?哈哈哈哈……对了,昨天你背上的小女生,真是娇嫩啊!那眼神,叫一个诱人!啧啧……”
我靠着单车吸一口烟,斜睨着瞥他一眼:“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毫不在意地说着,完全没有发现我的语气早已变了,或者说没有语气。他重复了刚才的意思:“我说,没想到峪嘉喜欢那么嫩的?原来,峪嘉你好这口啊?她才十岁吧?”
晚阳起初给他使的眼色,都是白费心机。后来,晚阳听见他说到静儿,干脆不再理会,直接递我一个眼神——一副“你来搞定”的信任表情。
我不说话,沉默地走上前。我冷淡地站在那个男生面前,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拿烟头对着那个人的裤裆:“你再说一遍?”
那个人慌了,看着他身前还在冒烟的火星,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我给你道歉,道歉啊……”
晚阳好心地交代一句:“不会开玩笑,就最好闭嘴!”
那个人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一脸惊恐的表情。
我拿开烟头,让开路,淡淡地说了句:“你可以走了。”
那人急忙颤颤巍巍地踩着脚踏车,逃也似的一路飞车,瞬间消失在我们的视线。我松开手指,任由烟头跌落在地,然后用脚轻轻碾灭。
晚阳忽地揽住我的脖颈:“我发现,你小子很有混混老大的潜质嘛!”
我笑着推开他:“我只是听不惯他对静儿的淫//词,什么叫做嫩?他再说下去,我会废了他。”
晚阳踢起停车的撑子,摆好姿势:“你不会的,因为你不会让他再说下去。”
我瞟他一眼,会心一笑,一起驱车飞驰。他说的是实话,他总是那么了解我。
……
初妈不在,我跟晚阳一起帮静儿梳头发。静儿现在很愿意跟人亲近,也会缠着我和晚阳,让我们帮她梳那及腰的长发。
我跟晚阳的默契,也是从为静儿梳头发开始培养起来的。
静儿三岁前,头发都是披散的,用小发卡别住就可以。三岁之后,我跟晚阳开始替她梳头发。晚阳梳左边我梳右边,从开始的一上一下偏左偏右,到后来的炉火纯青,位置一致,我俩着实花了功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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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终于,空中飘起雨来,酒香被泥土的芬芳渐渐取代。
我离开了公墓,顺着公路,准备去初家,看望初爸初妈。
晚阳出事后,我再也没能见过静儿。我被爸妈接到南昌,见到了十岁的粟、闻人妙涵、覃渠。温文跟我一起出国了,主修政法,兼修韩语,我从她那里学了一些韩文。
再次见到云姨,我开始反复思量。最终,我决定做静儿的另一半,这是我思量许久的结果,没有任何掺杂的念想,只是想作为她的男朋友,给她最宠溺的疼爱。
没由来地,想起了时隔九年,第一次去初家的情景。那是静儿去学校后的事,我只身一人来到银西市,只为求得初爸初妈的原谅,否则,一生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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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荡在空荡的楼梯间的敲门声,令我忐忑。
门被打开后,是初妈,她苍老了许多,皮肤变得有些黑,眼角刻着岁月的痕迹。
我走进去,轻声说了句:“阿姨,我是峪嘉。”
初妈手中的青花瓷茶杯掉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响彻空荡的饭厅。
我立刻关上门开始帮忙打扫,一边找来扫帚一边说明来意:“阿姨,我来看看你们。”
初妈突然吼着:“谁让你来的!当年晚阳不是为了救你,也不会走!你还来干什么!”
我默默地将碎了一地的垃圾倒在垃圾桶里,放好了扫帚和簸箕。我低着头,轻声说:“阿姨,对不起。还有,我现在在追求静儿,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初妈明显怔了怔:“你连我们静雪都不放过吗?我的静雪,那么让人心疼的孩子……”
初妈跪在我面前,求着我:“峪嘉,为什么,晚阳已经不在了,别再缠着我的孩子了!你放过我的静雪吧,她是个好孩子!求你了!”
我将初妈扶起来坐在沙发上,“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阿姨,您别这样,我受不起,真的。阿姨,我喜欢静儿,一直都喜欢静儿。晚阳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怂恿他一起去矿山,不该跟他比赛登高。可是阿姨,我是真心喜欢静儿的。求您了……”
初妈一杯冷茶泼到我的脸上:“你走!你害了我们晚阳,还要害我们静雪吗?”
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听着初妈的一句句谴责和怒言。我心底的歉疚,无以言说,只是安静地跪着,恨不能将心掏出来。
不久,初爸下班回家,看见这样的场景,有些惊震。
等到初妈说完,初爸只问了我一句:“听说你出国了,怎么样?”
我微微抬眼:“还好,在校时候,每天吃固定的中餐,每天做兼职。工作后,每天早晨五点多,去唐人街吃小笼包、洋芋擦擦、韭菜盒子。没了。”
初爸听到最后一句话,放毛巾的手稍稍一抖,毛巾掉在沙发上。我捡起来递给他,他接过去,又问:“你来做什么?”
我低头,说得很坦白:“我来征得你们的原谅,以及赞同。”
初爸接下去:“静雪怎么说?”
我知道,初爸指两件事,于是说:“静儿还没有答应跟我交往,因为你们没有同意。晚阳的事,她没有问我,所以我也没有说。”
“你能给静雪什么?”
“无微不至的照顾,体贴入微的关怀。能给的,都会给她。”
“你先走吧。”初爸最终还是下了逐客令。
初妈则推着我离开了初家,“砰”地一声合上门。
我下楼去,跪在楼前的地砖上,惹来人们好奇的目光。呵,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希望初爸初妈可以原谅我,可以允许我照顾静儿。
我在楼下跪了两天。
第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的北国初春,徐徐轻风,还未发芽的柳条微摆。
第二天,沙尘暴吹得人睁不开眼。
第三天,下起了大雨,将我淋得狼狈不堪。春寒料峭,冷得刺骨。
就是第三天的凌晨,初爸准备去上班,走过来说了一句:“好好对静雪,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我猛地抬头,借着楼上的灯光,看见初爸眼中的坚定。我激动地站起来,双腿突然软了,初爸扶住我。
初爸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哀伤:“晚阳的事,不能怪你。他救你,证明他真的当你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既然他走之前让你照顾好静雪,我想,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静雪,也没有人更让我们放心了。你阿姨只是太伤心,希望你能理解。”
我郑重地点点头:“谢谢叔叔。我都明白。”
初爸拍拍我的肩:“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回去吧。”
我给初爸深深地鞠了一躬,含着泪一路跑到了马路边,打的去往机场。我就这么沧桑地离开了银西市,去往苏州,去见静儿。
等到了苏大,许多女生都逃也似的避开我,口中念着“变态大叔”类的词语。看见她的一瞬,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愿松开。
她惊震,口吃般叫着:“峪,峪嘉哥哥?”
我不回答,只是沉默地抱着她。
她贴着我的胸口,轻声笑起来:“峪嘉哥哥,你怎么忽然变得像孩子了?现在人这么多,我多不好意思呀!快松手啦~”
我审视着那些侧目的眼神,立刻松开她:“对不起。我……”
她笑得开心:“你看你的胡渣哦!等下,我要给你照张照片,发给楼粟,看他认不认得出你!”
我牵着她的手,往我今天新租下的公寓走去:“我的工作换了,换到了苏州。我们住一起吧?”
她眉目间有深深的犹疑,我只好说了句:“那你还是住校吧,毕竟我们不是恋人的关系,住在一起,也不好说。对不起。”
她勉强笑笑,算是聊表歉意。当晚,我喝得酩酊大醉,静儿说,是她闺蜜荀冉的男朋友蒋鹏扶着我去了他的宿舍。事后,为了表示感谢,请蒋鹏吃了饭……
……
最终,静儿答应跟我交往了。我替她搬了宿舍,迁居到了早就为她清扫好的卧室,是她喜欢的小卧室,小而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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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手,沉默良久,最终敲了初家的门,开门的,是小源。
他玩笑地叫了一声:“哟,姐夫来啦?”
我笑了笑,给他两袋水果和一箱牛奶、一大包零食。
小源急忙关住门,请我进去,神秘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姐有消息了!”然后,他贴着我的耳朵说,“昨天她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来,不过,老妈是否告诉你,还是个问题。我先去吃了!”
是啊,静儿的远走,我的承诺……初妈对我的不满,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我跟初爸初妈打了招呼,初爸给初妈使个眼色,初妈有些不情愿地将她的手机递上来:“你看看这是哪里?如果你不知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也就没办法了。”
我看了看,笑容灿烂的静儿穿着我们买的情侣旅行装,背后是一架水车,,蓝天白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而,突然,我在离静儿最近的一家店面的招牌上发现了一种奇怪的字体,或者说是符号。
我将图片放大,那是纳西族的文字,汉字意思是——丽江旅舍。
我惊喜地叫了一声:“是丽江!她在云南丽江!”
初妈终于展颜一笑:“把她给我平安地带回来,一根头发都不许少,否则你别想娶她了!”
我点点头:“我会的。”
我将背包中的礼物递给二老,那是从海外购买的食物和衣物,是我上次出差带回来的。给爸妈一份,初爸初妈一份。
初妈说,静儿是昨晚在那里落脚的,说是要住一段时间。我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就订了第二天的机票——当天已售完。
这晚,我住在初家,一夜无眠。
半夜,小源跑到静儿的卧室——当然,我目前的房间。小源说:“姐夫,我觉得吧,只要你能找到我姐,拿下她不成问题!”
大一的小源,满嘴胡话:“其实,我姐很好拿下的,比如,你吻她一下,指不定就可以搞定了!不过,这是不是不太道德?”
我问他一句:“你在学校也是这么追女生的?”
小源笑了笑:“不,我不轻易碰女生的。所以,没有吻过一个女生。我只是想顺其自然。我姐说,要对女生足够的尊重。只有尊重女生的男生,才会被更多的好女孩喜欢,然后物色一个更好的,娶回家!”
我笑了:“你刚才都说了,要尊重女生。所以,我不想用那种手段。何况,静儿不喜欢那样,虽然她心里有我。”
小源趴在床上,一如当年的晚阳,拍着我的肩:“不管怎样,我看好你哦!我知道,你是姐喜欢的那种男人——高大的身材,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胸膛,是一个美好而安宁的避风港。加油啊!”
我看着小源离开,一个人开始出神,不知是几点入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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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我满怀欣喜地换上那身旅行装,赶去机场。我知道,我即将找到那个寻找了一年多的女孩,那个不论何时都有着明媚笑容的女孩,那个我疼惜了许多年的女孩,那个在我心中永远是孩子的女孩。
在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我将遇见我等待了许多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