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看懂《东邪西毒》：“假”武侠里的“真”人生

电影《东邪西毒》如同一只被自己扔在房间偏僻角落里的“古董”，积满灰尘却又舍不得扔掉。这件“古董”因为品相难看长期被我“冷落”，一直到二十多年后才无意中发现了它的价值。

大约上初中的时候，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金庸粉，疯狂地陷入到武侠童话的世界里，因此单是听说《东邪西毒》的名头，已经足以让我为之动容。当时正值武侠片的巅峰，国产港产的动作电影几乎个个经典。那时候电影基本上一半是冲着打戏去的，我那时对打戏要求之高已经到了几乎“半专业”的水准，平时研究的问题大概都是主角一拳一脚出去，其速度、力度和方位是否刁钻？打斗场景的道具是否有创新？主角的功夫根底是否扎实，姿势是否帅气潇洒？个人最欣赏的是李连杰主演的《方世玉》《新少林五祖》《黄飞鸿》等，因此这部最金庸的“武侠电影”我是说什么都不会错过的。

期待良久，终于在某个深夜找到了一个“良机“——在电视上的某电影频道一窥全豹。在课业繁重的中学，写作业到深夜并非是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只是那天我特意熬到父母入睡，然后轻手轻脚地潜入客厅。万籁俱寂的凌晨，我像做贼一样偷偷打开电视，强忍着极浓的睡意，撑开沉重的眼睑，然后终于等来了“她”……

《东邪西毒》的开场果然没让我失望，两位身着长袍的侠客在河面上决斗，一人长剑一挥，剑气凌厉纵横，激起水花无数。目睹这番场景，我的睡意已经彻底消失，忽觉一股豪气从丹田升起，四散到全身各个经脉之中，仿佛功力全满。当西毒欧阳锋、东邪黄药师两位武学大宗师联袂出场时，我对这部片子精彩程度的期望值已经提升到极限。东邪西毒两位大宗师的扮相虽和小说中描述的略有不同，但张国荣和梁家辉的这两位影帝的演技炉火纯青，眼神凌厉、神情漠然，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绝世高手的神秘气场。但接下来，接下来，再接下来，让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带着神兵利器的大侠玩的更多竟然不是手上的功夫，而是嘴上的功夫。

我不死心，强忍着大段大段莫名其妙、似懂非懂的对白，看到最多的动作场面却只有林青霞失意时剑气激起了几团水花。蛤蟆功呢？落英神剑掌呢？其它的武林高手呢？高手间的决斗呢？统统没有。可惜那时的电视既没有回放功能更没法快进，在影片播放将近一半时，我已经完全被睡意笼罩，却又不住提醒自己别错过了精彩片段，结果迷迷糊糊地睡了醒，醒了睡，睡了再醒。每次睁眼时，看到的画面不是一个人在说话，就是两个人在说话，不是女人和男人说话，就是男人和女人说话。折腾到凌晨2点多，实在熬不住，我终于忍者怒气关掉了电视机。

那时的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如此星光熠熠、大名鼎鼎的武侠电影《东邪西毒》，怎么可能会这么难看？从此以后，《东邪西毒》这部电影被我彻底雪藏，却成为我心中的一个难以揭开的“结”：这部电影到底演的是什么啊？为什么武侠片没有打斗，全是对白，也能成为经典?

许多年以后，组成家庭、步入中年的我才有勇气再次打开这部电影。换个视角看这部片子，这样能否欣赏得了这部许多人口中的“神作”呢？说实话，重看这部影片时，对于电影本身我仍然不认为它有多“精彩”，镜头昏暗飘渺，主线模糊不明，情感错综复杂，交待夹杂不清。但这次我有了心理预期，有了人生阅历，而且把它当成一部文艺片而不是武侠片来看，结合我对金庸原著中人物的一些了解，确实有了截然不同的感悟。

总结下来，影片的六大主角刻画了六种不同典型的人格，导演王家卫是用极端的方式，借用武侠的背景，对人性进行了深入的挖掘和批判。当然，影片的成功和几位影帝影后级的表演是分不开的，精微的表情刻画，经典的对白台词，几乎每位演员都把电影里的人物带入了，演活了。

“东邪”黄药师（梁家辉）说：“虽然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因为我明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原著里对妻子一往情深的黄药师被刻画成了花花公子，怎么感觉都有点像《天龙八部》里段誉的老爹段正淳，处处留情又全是真情，只享受恋爱的过程，但不承担由此带来的责任和后果。这是典型的所谓“情圣”，没有恋爱活不下去，没有情人便觉得人生不够精彩。现实中这种“情圣型“男人并不少见，见到喜欢的女人全身心投入，即使感情上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我不知道这类男人是否真的永远会“享受”这种恋情，时间久了，是否也会渴望“皈依”婚姻和家庭？

“西毒”欧阳峰（张国荣）说：“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甚么叫忌妒，我不会介意他人怎样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原著里心狠手辣、以毒为荣的欧阳锋变成了一个杀人“中介”公司老板，冷眼观察着世间百态，表面上是个心肠刚硬的杀手，实际上却是个在感情上受过“致命伤”的可怜人。命运弄人，欧阳锋自己心爱的女人变成了嫂子，这成为一个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因此他用外在的“狠毒”标榜自己、麻醉自己来逃避这段难以承受的感情债，由“可怜人”变成了一个“真恶人”。成长中缺少阳光，心底自私偏狭的人，特别容易因爱生妒、因爱生恨或者因爱生“毒”，成为一种“欧阳锋”式的犯人或罪人。当“爱”成为罪恶的源头带来的不仅是人生悲剧，更是社会的不幸。

“北丐”洪七（张学友）说：“不值得！但是我觉得痛快，这才是我自己。本来我应该没事，但是我的刀没以前快。我以前快是因为我直接，认为对就去做，从来不会想什么代价。”北丐洪七可以说这是电影里和原著中最接近的人物了，也是里面相对正常和美满的人物。电影里的洪七虽然内心挣扎过，但一举一动仍然充满侠烈之气。洪七的结局是携原配妻子一起行走江湖，甚至让欧阳锋有些羡慕。“人间正道”总是“沧桑”的，走起来也许最难、最苦、最耗费时间，但步伐却一定是最稳的，方向一定是最正确的，前途一定是最光明的。原著中的北丐洪七公嫉恶如仇、义薄云天，是真正的侠客；电影中虽然只从侧面流露出一点侠的“影子”，但在那个充满罪恶与浑浊的世界里，仍然足以让人动容。

剑客 （梁朝伟）说：“我以前听人说过如果刀快的话，血从伤口喷出来的时候像风声一样，很好听，想不到第一次听到的是我自己流出来的血。”当梁朝伟在电影里以平静叙述的口吻说这番话的时候，配合着快刀闪过的画面和血流如注的沙沙声，那种被命运捉弄的悲凉感直指人心。老天安排他三十岁眼盲，新婚不久妻子就喜欢上别人；剑法再高超，却也只能以一敌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落得只有乱刀分尸的悲剧结局。生活中谁都有可能是那个一直遭遇不幸的人，无论怎样挣扎都看不到人生的一丝曙光。当深陷绝境时，试问有几人能真正摆脱上苍的不公？又有几人面对生死时能做到平静如水，笑对长天？

欧阳峰嫂子（张曼玉）说：“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她喜欢欧阳锋，也和他赌了一辈子气。她把爱情当成了两个人的博弈，一定要分出输赢，到临死的时候才明白：结果是她赢了，其实两个人都输了。赌气和争吵是情侣之间不可避免的一关，跨过去它就是道“坎”，过了就从此一马平川的“坎”；跨不过去它就是座山，永远也无法翻越的山。每个一生中至少都有一次获得长久幸福的机会，但转瞬即逝，抓住了可能就永远得到了，错过了可能就永远没有了。

慕容燕（林青霞）说：“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最喜欢的人是谁，请你一定要骗我，无论你心里有多么的不情愿，也请你一定要说，你最喜欢的人是我。”人格分裂的大燕公主是一个生活在幻想中的女人，是一个对爱情执着无比的追求者，一厢情愿让她注定孤独一生。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需要爱情的滋养，但不能活在爱情的幻想中，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见一个合适的人确实很难，两个人的结合既需要投缘也需要机缘，强扭的瓜会让人苦涩不堪。

《东邪西毒》里六大主角几乎都是偏离了正常人生轨迹的人物，同时他们之间产生了各式各样复杂甚至扭曲的情感，其精妙之处在于每一个人物的命运轨迹和情感纠葛都能引发观众的某种共鸣。影片中只有洪七一人走向了正道，成为丐帮帮主、一代大侠，其余或悲剧结局或命运多舛。令人惊奇的是，影片中人物的命运居然与现实生活中演员的人生走向极为相似，其中只有演洪七的张学友做到事业、感情、家庭圆满，成为人生赢家，其他几位如张曼玉、林青霞等事业虽然成功，婚姻或感情却各有不幸或波折，张国荣在青春年华的自杀更是令人尤为之痛惜。

正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东邪西毒》其实完全不是一部打斗精彩的武侠戏，而是一堂深入内心的人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