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流浪者

1.界限

汽车穿越大西北几百里的荒野，我从大柴旦来到了敦煌，天气一下子变得炎热起来。在客栈里，我正在收拾床铺，门敞开着，一只黄色的猫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翘着尾巴，喵了几声，左看右看，见我没有理它，出去了。

少许，对面床铺的广东小哥拿着半盒熟羊肉进门，他让我，我没好意思吃，婉拒。他已经在敦煌玩了几天，人很热情，让我这个喜欢沉默的旅行者也热聊起来，其间猫又来了，望着我们俩，喵喵叫着。

这猫似乎喜欢有人在的地方，可能是饿了，想要点零食吃；可能也不是，相对于我来说，它早就熟悉了这里，经常来这个房间，把一个个陌生人当成了熟人。我只是微笑着看了它几眼，猫就跳到了我的床上。

“别让它跳到床上去。”对面的小哥提醒我说。

我一惊，在慌乱中赶走了它。它哇地一声，跳了下去。

小哥说，它是一只流浪猫。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刚才真把它当了成客栈的猫。灯光下这猫看着还算干净，更重要的是，它完全把这里当成家一样，出门时经常见它卧在客厅的沙发上，迎送进进出出的客人。

“这猫还挺挑食的，我喂给它几块羊肉吃，它只吃了两口。”小哥又说。

我想是很多顾客经常给这猫喂各种零食，让它养成了挑食的习惯吧。年轻人养宠物的多，喜欢猫猫狗狗，在外地旅行遇见一只黏人的猫，会唤起他们的爱心，亲切地唤它两声，或者把手上的零食喂给它吃，也是一种乐趣。

只要它不跳到自己床上，大家就会觉得它是一只可爱的猫。

第二天我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听到两个管家姑娘在院子里说这只猫。昨晚猫不知道去了哪里，半夜有人听见它在门外叫了两声，之后就离开了。他们说，这条街上有很多客栈，谁家门开着，这猫就去谁家逛逛，只是更喜欢来这里。

从客栈管家口中我才知道这猫不是挑食，可能是病了，或者老了，它的牙口和食欲不好，吃不下别人给它的食物，可它又很想吃东西的样子，一双眼睛望着你，喵喵叫着。在白天，我才看清它瘦弱的样子，带着一股忧郁的气质，黏人但不活泼。

没人知道这猫的年龄，在几个管家姑娘来这家客栈之前，猫就在了。客人来来去去，管家也是来旅行的打工者，大家对它很友善，却没有人愿意成为它的主人，收养它，也没人带它去看看病。

大厅里，一个管家姑娘把香肠嚼碎了给猫吃，它吃了两口又跑了，我听到另一个姑娘说，别让它进客人房间，它喜欢跳到床上，我前几天给它洗过一次澡，才看上去有点干净的样子，但还是要看好它。

可惜，这猫不懂得大家的界限感。

门动了一下，我看到它跑进了我的房间，趴在床沿看我，我拿着手机给它拍了几张照片，但也仅此而已，我马上要准备离店了，也没食物给它吃。在这之后，它还会遇见一个个陌生人，想要跳上他们的床，撒撒娇，可能它很想有一个主人。

或者，它曾经和主人就是在这个街头走散的吧。

2.疏离

2018年五月，我从绍兴准备去乌镇，坐高铁只能在桐乡下。晚上十一点，我没赶上最后一班去乌镇的公交。高铁站在荒郊野外，附近也没什么中低档旅店，想到市区住必须打黑车。我之前有在火车站过夜的经历，于是便想凑合一夜。

但到了夜里，高铁站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饭店和超市也都关门了。

好在一家餐饮店前有几排座椅，还亮着一盏灯，我就拿出电脑坐在那里写文章，消磨这时间。我还有一瓶水，一根香肠，准备饿的时候吃掉。我还是有点紧张的，警惕着周围，不敢睡去，漫长的黑夜让人恐惧。

凌晨两点左右，终于来了一个伴儿，是一只来觅食的流浪猫。同样是黄色的，不同的是它的动作很敏捷，猫眼在黑夜里发着犀利的光。它几乎不喵喵叫，冷静而快速地穿过座椅，爬上一个蓝色的垃圾桶，探进头，拨弄着。

猫似乎没找到什么，跳下来朝另一个垃圾桶走去。我拿出手机想拍下几个瞬间，它发现了我，停在那里看着我，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可能它也奇怪，怎么大半夜会有人在这里！见我没什么动静，它继续跳上去翻垃圾桶，还是没翻到什么，跳下来。看到我正在拍它，跑进了黑夜里。

过了很久，那猫才再次出现，在远处看了我一眼，慢慢走着。我放下手机，想和它有一些互动，便学猫叫了几声，它停住，扭头看了我两眼，依然没什么声音，然后继续爬上第三个垃圾箱，探进头去。

它还是一无所获。

我想猫一定是饿一天了吧，我有点不舍地拿出香肠，掰开，准备喂给它。我学猫叫，希望它能靠近我，但它始终与我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也不叫，在垃圾箱之间来回走动，猫眼发出的亮光，让初夏的夜更加的寂静了。

于是，我放弃了亲近它的想法，大方地把半截香肠丢在了中间的位置，猫吓了一跳，快速退后了几步，还是没过来吃，继续朝另一个垃圾箱走去，似乎找到了什么，然后便消失在夜色里。

猫走之后，我有点孤独。实在太困，抱着行李包断断续续进入梦乡，又痛苦地挣扎着想醒来，还好天渐渐亮起来，被黑夜淹没的一切清晰起来，空旷的广场，被猫翻过的垃圾桶，我看到那半截香肠已经没有了。

3.自由

我们家是养过猫的，但那不是宠物。小时候在农村，家家养猫养狗，它们相比其他家畜的待遇未必有多高，也是有一定功能性的——狗是看家的，见到陌生人要汪汪叫才是好狗，而猫要会抓老鼠才是好猫。

农村也没有猫粮的概念，人吃什么，猫就吃什么，甚至是人的剩饭。大家都不富裕，吃肉还有点奢侈时，自然不会养只娇贵的猫。猫不用人特别照顾，不用看病，它们还会在水池边给自己“洗澡”、搓脸，特别爱干净。

不过，猫会给自己加餐。那时猫见到老鼠，会露出最凶猛的样子，肚子里发出奇怪的呼呼声，胡须能炸起来，爬树，上墙，钻洞，追得老鼠无处可逃。一旦抓住老鼠，猫便会死死咬住，叼着飞快地跑，回头警惕地瞪着你，不让任何人靠近。有时猫也不马上吃掉老鼠，而是一点点折磨老鼠直到死去。

那是猫作为王者，最威风的时候。

大部分时间猫是乖巧的，或者懒洋洋的，要么在睡觉，要么玩自个儿的，只有饿的时候才会对着人喵喵叫。到了晚上，猫又不安分起来，活跃异常，如果关在房间里，在某个季节会叫个不停，使劲挠门想出去。

大人不拿猫当宠物，对孩子来说却是最好的玩伴，我们偷偷把自己的零食给它吃，用罐头瓶在池塘捞小鱼给它吃。当然，更多的时间是捉弄它，面对这样一个毛茸茸的动物，自然比猪羊比鸡鸭鹅，也比狗好玩多了。

但我一直欠我们的家猫一句道歉，是我让它成了流浪猫。

那是一只小花猫，因为长得像语文课本里老舍家的那只猫（当时配图的猫），黑白相间，十分漂亮，让我引以为豪。那时我除了玩泥巴、玻璃球、打纸牌和小伙伴满街跑，能玩的东西并不多。玩猫，成为孩子的一种乐趣。

为了让花猫陪我玩，我常常在大白天打搅它睡觉，用各种方式吸引它的注意力，乐此不彼，有时我握着它两只前爪做各种进攻的动作，有时把它抛在树上看它怎么下来，有时把它放在狗的身上，有时放进被窝里……就像现在的抖音博主。

后来我知道，花猫并不喜欢这样，它只想自己待着。

狗不想理人的时候，会无动于衷，或者腾地跑开了。而猫时常默默忍受着人的打搅，被各种捉弄，被摆拍抖音，被各种冒险，被要求可爱。不耐烦的时候，猫就会用爪子挠人，后来我就被猫抓伤了几次，不得不打疫苗。

花猫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和我这样的主人吧，在一次抓伤我之后，它跳到院墙上，然后纵身跃下，消失不见了。一天，两天，很多天过去了，它都没有再回来，我为此感到自责，想如果它回来就不再欺负它了。

很多邻居都说见过它，在池塘边，在废弃土寨上，在田野里，在河边，在别人家的院墙上……它成了一只野猫，居无定所，却长得特别壮实，特别精神，在广阔的天地里四处游荡，不再想困在谁家的院子里。它也不再需要谁给它喂食，不再装可爱，它捉老鼠的能力也越来越强了。

我想，它是很喜欢这种自由的，更想成为自己的王。

在一个冬天即将来临的下午，我在自家的院墙上看到了它。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的，在那里站了多久，只见它在墙顶上来来回回轻轻地走着，叫了几声，它十分的健康和强壮，叫声也浑厚，仿佛蜕变了一般。后来我才知道它是一只公猫。

我像以前唤了它几声，它也喵了一下，始终没走进院子。过了很久，它跳到了墙外，走了，可能在外边它更自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