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子曰”，还有“母曰”——《母教录》选读
抓住“母亲节”的尾巴，推荐一本古人写的小书——《母教录》。这本书的作者是晚清的大诗人郑珍。
郑珍像
提起郑珍，今天知道的人恐怕不多。但如果倒退一百年，当时的知识分子大多都是郑珍的“铁粉”——陈衍、梁启超、汪辟疆、郁达夫、钱钟书、郭绍虞——请注意，这些人的文学观念差距很大，却都不约而同地给予了郑珍极高的评价。
说的比较夸张的如陈柱尊，说郑珍的诗“宋代以后，无人能及”；还有钱仲联先生，说郑珍的诗是“清代第一”（拜托，清朝啊，诗人辈出的朝代——钱谦益、吴梅村、朱彝尊、屈大均、王渔洋、归庄、顾炎武、钱载、厉鹗、姚鼐、赵翼、黄景仁、何绍基......），认为此公的才华“不在东坡下”（见《梦苕庵诗话》，钱老晚年在给学生讲清诗的时候也把这话往回收了收，说郑珍诗的确是好，可惜视野格局还是窄些。）
总之，我们晓得他是晚清诗坛的大牛人就对了。这位“大牛人”一生大约写了九百多首诗，其中写家庭亲情的约二百余首，是他诗作的重头——“其最忱挚感人者，为写母爱。盖幼受母教深，无时无母也。”（潘咏笙语）
确实，郑珍是个天性纯孝的人，所以在他的诗作里往往抑制不住地表达出对母亲的怀念与依恋——尤其难得的是，在道光二十年（1840年）郑母病逝后，郑珍一面守墓，一面仔细回忆母亲生前的言行，详细记录下来，前后共六十五条，让我们得以窥见古代贤良母亲教育自己孩子的方法。
郑母虽然只是贵州山里一个普通妇女，但她教育孩子的方法却与现代教育思想有暗合的地方，我选择其中的几条抄录下来，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点启发。
1.母曰：“坏事总不可做过一次。人未做坏事时，尽明知道不好，不惟不做，还得劝别人。若做了一次，便觉得如此也不妨，往后越做得有味，直以为好事了。已是不孝不弟不仁不义，他还说出许多道理、许多缘故来，竟是合该如此底。故凡一切坏事只拿定主见，宁忍耐著莫去试手。语云：‘一回是徒弟，二回是师傅。’为善容易回头，为恶能回头者十未见其一也。”
2.珍幼自馆归，母命种陌豆。有余力，母曰：“盍读书？”以无读处对。母曰：“书何处不可读？或树下或檐角皆可。必须明窗净几又无一事才开得口用得心，汝无此福，真读书亦不如此。”
聪按：“盍读书”就是“何不读书”的意思。“书何处不可读”！“真读书亦不如此”！——勉乎哉！
3.山居，尝代母纺。母曰：“读书人于本分事件件能得，急时皆有受用处。先大人穷时课生徒，每有间，即登纺车，膝上置书一册，手目并用。线虽较粗，日所赢可一人食。谚曰：‘男无志纺棉花，女无志走娘家。’顽惰子弟每以此借口，于衣食事全不解得。倘一朝落泊去，做那一件？”
聪按：读书人要事事能做，日常劳动更不必说。不只是为“赢一人食”，而是要孩子知道生活的不易。一味读书，眼高手低，终究难成大器。
4.母曰：“何梁庄宅前大土，寻常必五六工始芸一次。汝曾大母告我，言：昔与汝曾大父天白出芸，一从东畔起，一从西畔起，至晚即薅帀。汝曾大父犹嫌迟也。先代勤德如此。”
5.母曰：“我一年每日三炊，每夜两繀。薅插时常在菜林中，收簸时常在糠洞中。终日零零碎碎，忙得不了，头不暇梳，衣不暇补，方挪得尔去读书。尔想此一本书，是我多少汗换出来？焉得不发愤？”
聪按：“终日零零碎碎，忙得不了，头不暇梳，衣不暇补，方挪得尔去读书。尔想此一本书，是我多少汗换出来？”——泪目！
6.珍学于舅氏，距家仅一里许。每霜晨，念母之起也寒，归拾薪一束置门外去。母后知之，戒曰：“晨气清明，读书易记，悟理易入。我起炊，常近火，不寒也，毋若此误汝晨功。”
珍年十四，小试不售，归十日不就塾。母曰，“汝再懊十日，不成便与汝一秀才？却早虚过了十日也。”
聪按：遇到坎坷挫折，母亲先不气馁懊恼，孩子才有上进的心气。
7.母曰：“人家凡物事必留馀地。如一斛米随盛一小罍置僻处，后十年，有小儿脾弱，即得陈米一斤。姜随藏一两芽，温表时即可应急。笋叶随存六七斤，屋漏时即可插瓦缝，当时若不留，亦尽用了，留之毫无所损，取用皆等于黄金。”母曰：“先大夫病脾虐二年，我日拾薪煮药三次。先大夫常喜我于事耐烦。”
聪按：自古成大事者，皆是“耐烦”之人，“耐烦”是我们要给予孩子的极重要的品质。
8.母曰：“人性急真可笑。如饮食，饭未熟，终要待他熟，不成一急他便为尔熟也。”
聪按：教孩子，更不能性急——勉乎哉！
9.母曰：“我观人，举动说话都举几分朴气，大半不失为好人，反此即不免薄相。”
10.母曰：“居家穿破布衣裳，尽便劳辱；若出外，可布素不可褴褛。语曰：‘人是桩，靠衣裳。’何若拖衣落饰，招人作贱。惟不可讲究华丽，为有识人所轻厌也。”母曰：“话不可说尽，福不可受尽。”
聪按：衣贵洁，不贵华。在小事上教孩子做事要体面。
11.母曰：“皇天不没苦心人，凡事只苦得，总不落空。我初移来时，此四面种瓜近百窠，岁仅得十余瓜食。近十年来，种者并叶茂实大。人只说菜也世情，焉知积年粪壅，费无数力也。”
聪按：母亲辛勤做事，便是孩子发奋上进的榜样。家长做事的背影，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
12.母曰：“食时嫌咸嫌淡，只老人则可，子弟如此极可恶。家常茶饭，只要有吃，上顿不适口，或下顿适口，皆隔得几时？偏有许多聒噪！”
13.母曰：“我嫁时银饰，尽于汝丙子年师资。”
聪按：“我的陪嫁是丙子年给你交学费时用尽的”——孩子听到这话有不发奋的道理？
14.壬辰春，书贩至，有礼书数种，急欲购读，议价三金矣，计无所措。舍之，以告母。母曰：‘彼能欠乎？’对曰：‘虽春放夏收，然尔时终无出。’母曰：‘但尔时收，我珥金环易一，足酬之，其一仍可化双珥也。’珍于是得读数种。后母遍翻聂氏图，笑曰：‘我不谓一小环换得若干礼器。’”
15.母曰：“家常宜用五土：盘碗土器最朴，衣衾土布最暖，房屋土壁最洁，院落土墙最坚，炊爨土灶最久。土器坏易买，土布破易补，土壁旧易垩，土墙倒易整，土灶湿易干。”
16.母曰：“我欲命汝不饮，则酒原不误人；我欲命汝饮，则人又误于酒。汝自量焉。”
聪按：我很喜欢这一条——无要求，有期待，是教育的良策。
17.母曰：“懒人只是志气大，他把全副富贵都打算到了，却算丁丁点点做将来，济得甚事？故尔都懒做。不知事事勤苦，固未必能富贵，终要眼前过去得。”
18.青苗何某，忠于佃，无子而老，居牛宫侧。当珍侍父游齐时，苗病，体发黄，声如牛吼，无敢视者。母独与其老妇饮食之，敛葬之。尝曰：“我扶之终日，始绝气。当时只悯其痛苦，不知其病可畏也。”
19.母曰：“居宅盖草瓦俱佳，只宜狭小。五柱四架三四所，安置得宜，使家人不远不逼，便常有亲密气象。若多且大，父兄难于呼应，往来子弟易于藏懒作奸，七离八落，非长久之道”。
聪按：家里房子小，一家人反倒亲密，房子大，彼此倒隔得远了！——乐道方能安贫。
20.母曰：“善说善笑，固取得人喜欢，其实当说当笑处能有许多？只是假得惯也。莫道如此始与人相宜，我平生都不会，而今也不见人道不好。”
聪按：现身说法，易于动人。
21.母坐书室，遍阅插架，曰：“多矣！”珍曰：“多则多矣。然骤读不到，诚以此钱供甘旨，不犹愈乎？”母曰：“若以供甘旨，今皆在溷厕中矣。语云；‘一世买书三世读。’汝家落后遗籍仅一堆，授汝者皆其本。若当时少一部，亦少授汝一部矣。此物事焉能读尽，能一卷中得一句两句，便有益不少，勿悔也。”
聪译：钱若买了吃的，此刻都变作屎溺了，若买了书，这一世人读不完可以留给子孙读。当年我教你读的书都是你先人留下的，你先人若少留下一部书，我便少教你一部书。每本书得其中一两句便是好的，勿嫌书多！
22.母见一孙常读不成倍，即私语之曰：“尔速成倍，我与某物吃，同我往某去作某事。”珍曰：“渠既心眼不专，母如此，越不专矣。”母曰：“此教子古法，汝读书终不到。”后珍读《大戴·保傅篇》云；“择其所嗜，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卢辩曰：“恐其懈堕，故以所味好诱之。”乃恍然知母有所受。
聪按：“不成倍”即不能背诵。母亲说，孩子你背下来我给你吃好吃的，带你去玩——这个教育法是合乎《大戴礼记》的教育原则的。以兴趣激之，使孩子有上进的心思。
23.珍谓：“母劳矣！儿岂不足供蔬粥，必待母为之乎？”母曰：“好好一人，非手足不能动，焉有些子不做之理？”
24.母曰：“处家在外，钱财不可不分明，亦不可太分明。出纳支若干，存若干，我负欠若干，俱当留意。至亲戚朋友，决不可因锱铢小数论到尽头。语云：‘善算也是穷’，太分明之故；‘不善算也是穷’，不分明之故。”
25.珍偶与卯儿说东坡诗“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母曰：“与小儿言当就他所知处告之，太宽则不得头脑，亦且厌听。”即笑语之曰：“此道理如我种四季豆时，尔从旁种几窠，今日尔看去已说比我种底好，后来结子亦必觉得分外有味。又如今晨剥蚕豆，尔自剥一盘蒸食，吃得净尽，更不别顾他物。可见凡事一经手作便是有味。若都没用过心力，任说出血来尔只看是白水。”
聪按：这条我很喜欢，以前写文章引用过，读过多少教育学的著作，反不如郑母说的清楚透彻。
26.母曰：“教子须父严，则母慈；父慈，则母严。教女三分严七分慈可也。
27.母曰：“汝于子弟有不喜处，终日不理睬之，何为也？“珍曰：“待其愧悔，然后教之耳。”母曰：“汝失计也。凡怒子弟，小则骂，大则笞，他当下自知愧悔。藏怒，汝自取烦恼耳。若他不专心务业，汝不成终与之绝？待两三日才理睬他，他又乐得两三日顽混。何苦如此耶？”
聪按：孩子行为不当处要第一时间告知，否则事易时移，教育已然无效。
28.珍谓：“母衰矣，劳役有代者，盍常呼大妇与弈为乐，岂不足以习手乎？”母曰：‘我浇锄园圃，日见其美茂焉；饲鸡豚狗彘，日见其肥泽焉。乐此不劳也。平生且不喜看人博弈，焉能老而作此。且老人若摩动此等物，小儿辈必从旁观弄，久之必用心于是。非为乐，乃忧端也。”
29.母曰：“我看酒风人，旁人越劝阻越有兴，若其父母及所畏惧者一发声，即退缩哑了。可见心本明白，直是火毒乱攻，自不按遏，借酒遮着面皮，任随放肆。即得罪人，不过曰：‘我实醉，不知也。”人亦多恕过。他以此雨行旧路，愈惯愈甚，全无羞耻。饮酒我不汝禁，遇宾客燕会，即醉也不妨。若稍有此等模样，即终身可不用见我。”
聪按：“酒风人”指饮酒过量之人。
30.母曰：“用使女当以恩义得其心，彼于我如子女一般，自然事事鼓舞去做，亦不畏首畏尾。若稍不如意，即鞭挞随之，自然要弄巧弄诈，希图逃责。每见人如此，我真不解。灵蠢是天性，不能勉强，总之要善摆布，不合意助之可也。若不言而自喻，不教而自就，他那还作人使女？”
聪按：虽是说调教使女，亦暗合教育原理。
31.珍问母曰：“叔婶多矣，何以于母都爱敬？”母曰：“为嫂分既尊，我不善言不善笑，见叔等只肫肫款款与之接，诚诚实实与之言，一切闲是闲非总不理会。爱敬我或因此。”
32.母曰：“我一时不作劳，即觉此身无安顿处。想真好学人，亦必舍书即觉心无安顿处。同是一个道理。”
把《母教录》读完，唯有感佩！这样的母亲，不教育出好儿子也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