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猫记

人类所想

小区路上，一只颓废的橘猫踉踉跄跄地拦住了我，我认识，这是魏姐喂养的众多流浪猫中的一只，它平时常隐藏在七号楼东头的冬青丛里，只见它的嘴巴流着长长的哈喇子，黏糊糊地沾了一串树叶，它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眼屎，它努力地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我，气若游丝地冲我喵喵地叫。显然，它得了病，更显然，它在向我求救。猫高傲自尊，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可能求人。

这让我想起前年深秋大黑猫富贵的那场大病，彼时我养猫刚一年，还不怎么了解猫族，那段时间家里装饰储物间，屋子里整天叮叮当当，就没怎么关注富贵，反正猫碗不缺猫粮鸡胸肉，流水一直有。

猫这种动物其实很好养，有水有猫粮有猫砂就不用管别的，而猫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而且猫总能找到安全又舒服的地方睡觉，比如富贵，它总是追着阳光睡觉，上午跳到阳台的柜子上睡，下午则到西侧的落地窗下睡。为此，我在阳台上放了一个垫子，在落地窗下放了一个蒲团。有时候它会跳到罗汉床上睡，有一次，我把黑大衣脱在罗汉床上，趁我没注意，富贵悄悄地趴在大衣上呼呼，黑猫跟黑大衣浑然一体，我一拿大衣，正抓在富贵脖子上：咦？！我的大衣一夜之间成了毛领子的了？！总之，猫会把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完全不用人操心，我就不明白为啥有些人会说养猫麻烦。

装饰完储物间，木粉落的到处是，富贵也乌突突的，全身夹杂着木粉，像是长了头皮屑，富贵十分注重形象，总是以舔舐自己的方式洗澡，闲着没事就舔，总把自己捯饬的倾国倾城，把木粉舔到肚子里那还了得！于是，把富贵按在澡盆里好一顿洗，富贵怕水，抗拒洗澡，几次妄图逃跑，均被我制服，经过搏斗，富贵被我洗的干干净净，哎呀，洗完澡的富贵一身乌黑亮丽的毛发塌在身上，鼓鼓的小包子脸腮都瘪了，身子细长细长的，猛一看像条黄鼠狼，瘦骨嶙峋，猥琐又颓废，跟平时的气宇轩昂简直判若两猫，原来，富贵的胖头大耳，全靠身上的毛支棱着。早先我曾想买件貂毛大氅，被闺蜜强行拦住，说显胖！很对。

赶快拿来麂皮浴巾擦富贵，还没等擦干，富贵趁我抖浴巾一溜烟儿逃往地下室，好几天不见影儿，富贵一定是自惭形秽了，就像美女被人看到卸妆后的模样，反正有粮有水，我也就没在意。

但是，有一天，我一进家门就看到猫包旁有一滩呕吐物，仔细一看是没消化的猫粮！这时猫包里一声虚弱的“喵~”，富贵自己进了猫包？？它平时可从不肯主动进去的，什么情况？只见富贵趴在猫包里，毛凌乱地戗戗着，毫无光泽，它憔悴的几乎奄奄一息。富贵病了！赶紧赶紧，提起猫包，喊来闺蜜，开上车狂奔到同安路一家著名的宠物医院，据说这家医院的院长是留学于日本东京大学的动物医生，医术很高，能给蛇做手术，能给海豚体检治病，老虎狮子也治了不少。

到了宠物医院，挂号、测体温称体重，写病历，抽血化验、做B超、拍CT，看病流程跟人一样，尤其写病历，姓名性别年龄，也跟人似的是一样儿不少，就连病历的格式医生的字体也跟人的一样，让我感到触目惊心的是：病历本旁边竟是一本病危通知书。

经过一番检查，医生沉重地说：情况不乐观，富贵同时得了猫鼻支和猫瘟，这俩病得上一种就有可能致命，富贵的白细胞几乎没有了，说明它的抵抗力免疫力几乎没有了，吧啦吧啦……当听到“要有思想准备”，我顿时手脚冰凉，心脏直突突。我回眼看着缩在检查台上的富贵，富贵也在看着我，平静又绝望，它一定听懂了医生的话，我们四目相对时，富贵不断地张嘴，它想跟我喵，可是没有声音……我对医生说：尽全力！使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医生一边给另一只猫下病危通知书一边说：存活的可能性有20%。这个20%说的是不是富贵？可是我不敢问。

富贵需要住院24小时监护，病房就是一层层罗起来的不锈钢箱子，刺眼又冰冷，里面住着许多猫和狗，它们蜷缩在门口无望地看着来回走动的人，不知怎的，这些眼神让我想起肿瘤病房里的病人，他们的眼神里有着生死未卜的恐惧、有着对死亡的放任、有着对病痛的绝望。我很抗拒探望危重病的人，每次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他们的神情让我顿然生出深深的、挥之不去的悲哀，这种悲哀会让我满眼是泪却哭不出来又憋不回去，这种窒息的感觉比疼痛还要难受。我敬佩医生，不说别的，每天平静地面对各种病痛的惨状，单单这一桩事就十分令人惊叹，要经过怎样的锤炼才会有如此茁壮的神经啊！

富贵一定知道了自己的危重，顺从地打了好几只针和一个点滴，也或许它已经病到觉不出疼痛了。护士把它放进第四层笼子里，富贵趴在冰冷的铁丝网上，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我看不懂富贵的表情，不知道它的目不转睛到底是什么含义，但它的神情是异样的，仿佛要牢牢记住这个世界，而我就是它的全世界。忽然想起楼下卖宠物用品，立刻冲下楼买了富贵最爱吃的猫条，要是富贵挺不过来，我不让它当一只空着肚子死去的猫。撕开猫条，富贵只舔了两下子，继续直直地看着我，张开嘴弱弱地一声“喵~”，与此同时，富贵的眼里突然迸出了眼泪，富贵哭了！

这一幕一下子扎进心里，我的大脑完全空白了，我也直直地看着富贵，伏在笼子上喃喃地：富贵，你会好的，你会好的……闺蜜见状，拖着我就走：没事儿，没事儿，猫有九条命，吃饭去，吃饭去。

深秋的傍晚，阴冷阴冷的，天光青灰，路灯幽暗，偏偏又下起了小雨，这种境况本就令人惆怅，偏偏此刻富贵正生死未卜，它蜷缩在冰冷的铁箱子里，或许正在濒死的痛苦里挣扎，可它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它该是怎样的绝望？怎样的恐惧？富贵的哭到底什么意思？是临终的诀别吗？是要我守候着它，像平时一样，把脑袋蜷进我的掌心，它要用这样的方式诀别吗？……

富贵是半路来的我家，我始终不知道它多大年纪，医生说它有六七岁了，它的前主人时常出差，富贵或被寄养于宠物店，关在笼子里，或被放到邻居家的阳台上，或被锁在家里，常常猫粮吃完水喝净，饿着肚子趴在窗上盼主人回家……它一直颠沛流离，比留守儿童还令人心疼。刚来我家时，它总是藏到地下室的黑暗处，它不相信人类，跟谁都不亲近，它定是被人类深深地伤过，后来，慢慢地，它对我不恐惧了；慢慢地，它知道了我的好意；慢慢地，它肯靠近我了。想到它苦难的过往，我总想加倍地对它好，它应该被补偿。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养猫，完全不懂猫的习性，我看不懂它的表情，听不懂它的声音，不明白它的肢体语言，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养一只猫，我能做的就是给它最香的猫粮，但我不知道它爱不爱吃，因为我不知道一只猫的饭量应该是多大。然后，我喋喋不休地跟它说话，我常常跟它说：富贵呀，皇阿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疼爱你。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管它懂不懂呢。

猫从不肯把病痛示人，人类很难从猫的表情看出它是否痛苦，即使病的再重也会把自己捯饬的利利索索；猫从不恐惧死亡，但它在意死后的不堪，它会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孤独地死去，绝不肯让人看到它死后的模样，记得邻居家的花猫误吃了药死的老鼠口吐白沫，它拼尽全力跑出家门，再无踪影。富贵主动趴进猫包是要让我把它放归野外体面地死去吗？难道富贵的好日子刚过了几天就要死了吗？我为什么就没能早发现它病了呢？如果救不过来，富贵会死在铁箱子里，暴尸于人类的面前，这对高傲的富贵该是多大的屈辱，富贵是一只多么苦命多么不甘的猫……想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越想越难过，终于泣不成声。闺蜜毫无思想准备，我这种咬钢嚼铁的人竟然为了一只猫而大哭，平时滔滔不绝的闺蜜顿时不知所措，她呐呐地：别哭了，别哭了，医生很厉害，会好的，会好的……去吃饭，去吃饭……

那天，闺蜜领我去吃的羊蝎子，每一截骨头都像富贵的脸……我把骨头拼了一摆溜的富贵，一边拼一边祈求神灵：快让富贵活着吧，快让富贵活着吧……

或许是医生高明的医术，或许是富贵顽强的生命力，或许是我强大的愿力。第三天富贵就脱离了危险，又过了一周，富贵康复出院了，富贵的这场病花去了我一万多块，一万块换一条生命，太值了。另一闺蜜听闻十分不屑：这个破猫花一万多？！啧啧！我顿时火冒三丈，当场翻脸，狠怼一顿，怒斥：哼！看不起我不要紧，看不起我的猫？这事儿没完！直到她也请我吃了一顿羊蝎子，我才原谅了她。但富贵很久不肯给她好脸子，每次见她都恶狠狠地盯着，那表情活像龟田小队长，直到她买了肉罐头，富贵才肯待见她。可见，富贵是能听懂人话的。

说远了。路上那只橘猫的样子让我想起当年的富贵，太可怜了，顿时难过不已，不行，我得救它。我跟它说：猫猫，你等着哈，我带你去看病。一路小跑，回家拿了个纸盒子又戴上了皮手套，回来时，橘猫已躲进了旁边的冬青丛，见我返回，它挣扎着出来，我把它抱进纸盒子，它大惊，竭力地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看来纸盒子不行，连忙返回家换了个带拉锁的包，我一边抱它一边不断地跟它说：猫猫，我带你去看病哈，去看病，看你这个样子病的不轻哦……，猫似乎听懂了，老老实实，任由我把它放进包里。

美团搜了一下附近的宠物医院，最近的1公里多点，在南岭市场一带，遂拉着猫驱车前往。这只橘猫大概从没坐过车，车子一动便惊慌失措，脑袋不断地往上蹿，我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轻轻捂着它的脑袋跟它说话：哎呀，你这小橘猫，你的脑袋圆的像一只沃柑，你以后就叫沃柑吧……沃柑呀，你是不是从来没坐过汽车，我拉着你去看病哈，也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这一大些哈喇子，是不是口疮？要是口疮就会很疼……你要紧争点气，得个轻点儿的病，要不然又得花我很多钱。我跟它说话，它竟安静下来，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到了医院，橘猫又紧张起来，坚决不让医生碰，死活不肯上检查床，跋扈的很。我蹲下来一边摸它脑袋一边跟它说：沃柑，这是医生，给你看病的，乖~~别动，上床检查哈，一会儿就好了……橘猫竟安静下来，任由我把它抱到冰冷的铁床上。医生听橘猫有名字又见橘猫那么听我话，以为这是我的猫，一边检查一边责怪：怎么这么严重才来看？都成什么样子了！养猫得上心，多观察才行，跟你说，猫吧，只要变丑变脏了，那就是病了，你看看外面那些流浪猫，只要毛漂亮干净，都是健康的，猫跟狗不一样，猫自己就很干净，根本用不着人。虽然被医生责怪，但我很开心，一是我知道了如何判断一只猫是否健康，二是至少我得到了橘猫无比的信任，被一只猫信任，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医生一边责怪一边给橘猫测体温、抽血化验、B超、CT，一通检查。还好，橘猫就是普通的口腔溃疡，嘴疼的吃不了饭导致营养不良，医生说要是再晚几天就会诱发别的病，那可就不好办了。医生给橘猫打了针，处理了伤口，清洗了哈喇子，还开了喷嘴的药，说如果猫不让喷也可以喷到猫粮里。全程下来，花了一千多块，比富贵便宜多了。

回来后，把药交给魏姐，魏姐竟很感动，连声谢谢。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魏姐喂养着全小区的流浪猫，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魏姐对全小区三十多只流浪猫视如己出，了如指掌。而我，仅仅是被橘猫拦住，才救它的，平时我根本就没太做什么，真是羞愧。

药十分对症，橘猫当天就吃了一大些饭，第二天晚上，魏姐带我去看它，路灯昏暗，但橘猫老远就认出了我，它精神多了，远远地迎过来，围着我转，蹭裤腿，脑袋贴着我小腿，靠着我温柔地喵喵喵。很快，它就痊愈了，真替它高兴，对猫来说，健康的身体是多么的重要！

通过给橘猫和富贵看病，我觉得：猫不仅能听懂人话，猫还会读心术，人类所想猫皆知，要不然，万千人中，那橘猫为何偏偏只拦住我求救？它怎么知道我会救它？它又怎么知道我能看出它生病了？所以，当一只猫向某个人投来鄙视的目光，一定是那人干过坏事，至少是起心动念出了问题。

前天，魏姐跟我说：那只橘猫不行了。咹？是上次没治好？魏姐说：不是。原来，橘猫是一独居邻居养的猫，一年前，邻居得重病去了医院，橘猫就成了流浪猫，这橘猫每天都会回到家门口等主人回来，一等就是一年，但它的主人其实进医院没几天就去世了。前几天，主人的前夫回家住了几天，从此，橘猫不吃不喝，迅速暴瘦。显然，橘猫得知了主人去世的消息。

今天大寒节气，降温了，不知道那只橘猫怎么样了。它的绝食是因为失去了主人，它是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追随主人而去吗？若是这样，谁也医不了它。这样的寒冷它会去哪里默默死去呢？

哎……猫和人一样，有些病医得，有些病医不得。

此刻，天空中涌动着云，残月并不明朗，但抬头仍然可以看到隐约的星星，其中有两颗明明灭灭地相向而行，仿佛是一场早已约好的奔赴。童话里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灵魂，那么，希望这两颗奔赴的星星是橘猫和它的主人，希望真的有在天之灵，希望橘猫找到它的主人……

橘猫的哈喇子沾了一串树叶 每一块骨头都是富贵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