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黄氏,无子无女,一生未婚。于2006年8月阳寿尽,招魂于地府。”
她正在采树上的果子,却看见一个着黑衣的华裔男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以为他是个傻子,就算跑来英国也能无缘无故遇到这样招人烦的人,还被人咒骂死,她可真是火大。
“喂,年轻人,招惹一个老太婆可不好。你这么没礼貌的吗?对一个老人家也要说这样的话。”
那黑衣男子哧了一声,指指手上的卷宗,又指了指她,“你看你还是个老太婆吗?”她抬起自己的手,看到布满皱纹的手已经重新焕发生机,仿佛是一个年轻少女的手,她惊讶地摸摸自己的脸,那一刻她知道为什么她能来英国和法国这些她梦寐以求的地方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好吧。既然我已经死了,那你就是无常了?”
“你逗留在人间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可是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还是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
无常不回答她,她只是跟着他往前走,时间过得也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快。望着眼前这个叫做无常的陌生男子,她突然很想和他说话。
“喂,你知道吗?我今年已经70了,可是我没有任何子女,也没有亲近的人,我却做了很多我喜欢的事儿。”
无常没有回应,一直往前走,她也自说自的,“你去过北极看极光吗?攀登过最高的山吗?去看过最壮观的瀑布吗?”
“我早就想去了,我想环游世界,可是我刚才说的那些,我却只去看了一条美丽的河,还有一谭池塘,里面有很多鲤鱼,特别大,特别好看。”
“我很喜欢鲤鱼,它们可以穿过河流到达很多地方。跟你说啊,鲤鱼不去深海,我还蛮怕深海的,它们和我一样,也怕深海,因为深海里有可怕的鱼,可怕的生物会吃了它们,可是它们有时候也向往深海,因为我见过一条鱼向深的水里游,在我快捉住它的时候。”
她说着开心地笑了,看无常不说话,她觉得很闷,一个脾气上来,就赶上他,扬起手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无常不耐烦地大叫:“你就不能老实点吗?要是照我以前的脾气我可就吃了你了!”
“嘿,你还会吃人啊!我可不怕,我这一世都没有害怕什么东西,我觉得被你吃了正好,落个清净。”
“我还是不相信你们的存在,我可是个无神论者,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你就是死了。”
“别人说神走得很快,这样的话,你说的地府应该很快就到了啊!可是我觉得我们走了很久,所以你根本就是在骗人。”
“我没有骗人。”
“也是啊,有时候人说的话根本就是臆想的,他们谁也没死过,怎么可能知道关于神灵的事情呢?说不定我真的死了。”
“你就是死了!可是你还是快点走吧。”
“我死了。还挺沮丧的,那个世间就再也没有人会记住我了。”
“你不是不希望人记住你吗。”
“哎,对呀!”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很难受,“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
“哦,和大多数人一样呢。”
“既然这样,要我相信你是带我去地府,而不是要吃了我,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
“那你就是答应了。”
“既然每次都是无常来拿人们的灵魂。公元1101年,你见过一个叫苏轼的人吗?”
无常突然停顿了一下,他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又没有印象,他冷冷地回答:“没有。”
“怎么可能,他可是北宋的大诗人啊!写了很多词的,他还写了一首悼亡诗,写给他妻子王弗的,我可是最喜欢那首诗了。”
无常突然变得很愤怒,“没有就是没有,你问题问完了吧。”
“生气干什么?怪不得你做无常呢,真的太适合你了,脾气比我还臭。”
“哎,那个家伙写得太让人感动了,我就是因为他才喜欢不了别人的。真悲惨,我居然喜欢一个比我大将近一千岁的人。十年生死两茫茫,他怎么这么会写呢?”
无常突然停了下来,她差点儿撞到他身上。
“干嘛?”
“你说的那个词,是江城子吗?”
“对啊对啊。你明明知道他的,我说呢,他那么有名,你肯定知道的,你就会诓我。”
不,他记得那首词,在他继任无常工作后的几年,他有一天整理卷案的时候,这首词从卷案里掉下来了。他看了这首词,心里就像是堵着一块儿石头。晚上他去找孟婆,孟婆告诉他是一个叫东坡的人写的,他之后就把这首词烧了,可是词里的内容他一直没忘,那个人的名字他也没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嘿,你这个无常还会吟苏轼的诗呢?”
“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我不知道,就读了那首词,我就喜欢上他了。”她没有说实话,她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她就痛哭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这么大的反应,她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儿石头,心像万千颗针扎一样。那段时间她疯狂地搜集关于苏轼的资料,他和王弗的爱情,他的故事。她本以为能写出这首诗的人会忠于爱情,就像梅妻鹤子的林逋一样,可是他没有,他娶了两任妻子,他的第二个人居然还是王弗的表妹,她看了觉得特别愤怒,可是对他,她又讨厌不起来。
“我没有见过他。”
“怎么可能,你可是无常啊!”
“无常又不是从古到今都是一个。”
“啊!你真的没见到过他吗?我还想知道他的样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孟婆应该知道的。”
是那个叫人遗忘过去的孟婆吗?如果见到她,她这一世也就到了尽头,还没有让人记住就已经被人忘记,还有那个她挂念的人,她也就再也不得而知了。
“一起去问问孟婆吧。”
无常没有说话。
“我到了地府之后会怎么样?”
“先去报名,划去人间的姓名,然后去奈何桥,找孟婆。”
“然后我就会遗忘一切对吗?”
“对。”
“忘记一切也好,反正我这几天也去了很多地方。我就是不放心我的鲤鱼,我死后它也快死了吧。你能照顾它吗?或者如果它在我之后才过来,可以和它说,不要再逃往水的深处了吗?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吃它,我只是把它当做了苏轼。苏轼和王弗是因为鲤鱼结缘的。”
无常还是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心越来越堵,越来越堵。
去地府办完了一切程序,她看到了很多无常,原来真的像这个无常说的,不是只有一个无常。
“嘿,那你就是属于我的无常了。”
她开心地笑了,她问:“这么多无常为什么会是你来接我呢?是不是每个无常和他要接的鬼魂都有牵连?”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一问三不知。你真的是个最差劲的聊天者。”
“我本来就不想和你聊天。我只是一个无常。”
她生气得直跺脚,心里很难过。她说:“我直接找孟婆去喝汤,不用你带路了。反正就是找个桥!找个桥!”
她说着就跑了,心里又生气又悲伤。她觉得那个无常在后面追她,可是一眨眼她就看到了一个很古朴的桥,一个老婆婆在桥下熬汤。老婆婆看到她吓了一跳,“哎,你这个鬼,怎么回事?怎么没有无常拿你呢?”
“我把他丢开了。”
“你把他丢开了?”
“对呀。”
“只有前世与无常有关联的人,才能轻易的离开无常。你是真的把他丢开了?”
“对,一眨眼就不见他了。”
“你的无常长什么样子?”
“穿着黑衣服。”
孟婆想,他是个文人。
“鼻子高高的,满脸的不开心,脾气很臭。”
孟婆皱紧了眉头。
“你本是七十多岁去世的?”
“对,你怎么看出的。”
这就对了,孟婆想,这一千年了,他又等到了她,可是他们还是要错过的吧。
一千年前,一个瘦弱的女子来到了她这里,孟婆给了她一碗汤,她喝之前对孟婆说:我去世了,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夫君。她想,这又是一个迷恋尘世的人,不用管她。后来那个女的就痛哭起来,“我知道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可是他太苦了自己,性格又太直,总在官场上吃亏,别人都排挤他,他有时候也挺矛盾的。”那又怎么样?孟婆想。
“你是孟婆,一定可以在他过来的时候见到他,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孟婆继续熬汤,女子把手直接放汤里了,那么滚烫的水!孟婆惊讶地望着女子,女子忍着泪水说:“可以让我等一百年吗?一百年之后我就走,不管如何!”
孟婆把女子的手推出锅,“不可能的,我老婆子怎么有这么大的权利。”
“可是你是孟婆啊!”
“孟婆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每个鬼魂都有自己的归宿,逆天而行可不好。”
孟婆也是个苦命人,这里所有的神都是苦命人。不苦命,就不能成为神,不经历痛苦就如同残缺的鬼一样,是最普通的鬼,可是经历痛苦成了长生的神又有什么用,所有的记忆都已经消散,只剩下一个单调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孟婆她早就把自己忘了,把人间的悲欢都忘了。
“你走吧。趁着无常还没有找到你。”
女子悲怨地看着孟婆,“我会再来找你的。”
怎么可能?孟婆想,每个鬼刚来这里都妄想着解决在人间未满之事,可是轮回哪有那么慈悲,喝了孟婆汤,一切都归零,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或者永远到了尽头。
女子喝了孟婆汤。
三十六年后,地府多了一个无常,孟婆听说他本是一个应成为神的人,自愿降为无常。这世上还有那么傻的人!
通常阴差的记忆和鬼的记忆一样会随着时间渐渐消失,只是消失的时间根据情况而定。
“孟婆,三十六年前,你见过一个叫王弗的女子吗?”
“没见过。”
百年来,孟婆看那位黑无常写下一首又一首的词,每写一首,他就会遗忘一些的记忆,直到最后他写下一首江城子,他的记忆也快消失了,孟婆想他的记忆比我的消失得快。
黑无常牵了一只鲤鱼过来,瘦瘦小小的,孟婆觉得它的眼睛像人的眼睛,觉得十分好玩儿,就留下它几日。有一天她听见那只鱼在哭,她想是该到送别它的时候了,就问鱼:“你喝汤吗?”鱼吐着泡泡,眼睛不流泪了。孟婆给它喂了汤,鱼走了。
黑无常的记性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只是他对孟婆还是一如既往地尊敬。
有一天他领来了一个很丑很丑的女子,女子的眼睛是瞎的,嘴唇却鲜红欲滴。孟婆听见女子一声声地哀嚎,那声声哀伤侵入心脾,不免为之动容。她又一次拦下了无常,把这个女子安顿在自己的屋子里,正好帮她熬汤。后来,女子才开口说话,“孟婆?”
“嗯?”
“孟婆知道三百年前一个叫苏轼的人吗?”
“不知道?”
“他号东坡,也叫苏东坡。是北宋的词人。”
“不知道。”
女子不说话了。可是孟婆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下次你来投胎来找我,我帮你看看。”
“好,谢谢孟婆。”
孟婆听见无常在上元节的时候读词,觉得非常好玩儿,去问他:“你前世是否是个词人?”
无常想不起来。
“孟婆,这是谁写的词?上面的东坡是谁?”
东坡?孟婆心里一惊。
“东坡是个词人,写这首词的。”
“哦,写得挺好的。”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忘了就算了吧。”
他当年自愿降为无常,却不知自己早已遗忘了初衷,地府中他的记忆遗忘得最快,有鬼差曾说:在阳间被人记住得越多,在阴间本人遗忘得越快。这世上人希望被记住的多呢?还是被遗忘的多?孟婆想,他一定希望他自己记住的多,毕竟曾心心念念的人在身边换了几个轮回,他却因为被别人偷了记忆,变得一无所知。
“你叫什么?”
“黄敷。”
“哦,叫黄敷呀。”
鬼笑了笑,“是不是有点奇怪?”
孟婆摇摇头。
“三生石上看往事了吗?”
“还没?”
“嗯。别怪我这个老婆子多嘴,忘川河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不会像这样等。”
她不明白孟婆的意思,看无常还没有过来,她扭扭捏捏地问孟婆:“孟婆你知道一千年前有个叫苏轼的吗?”
“不知道。”
“不会吧,他很有名的!北宋的大词人。”
“不清楚。不过我们这个无常挺喜欢读他的词的。”
“哎,真应该读读人家苏轼的诗,要不然脾气不会这么臭了。”
孟婆看着她不说话,发现她的嘴巴不好看,眼睛挺漂亮的。她觉得她在哪里看过这双眼睛,可就是想不起来。后来无常终于赶来了。
“你跑得慢。”
“孟婆,打扰您了。这鬼我立刻吃了她。”
“哎哎!算了算了,带她去吧。”
女子躲在孟婆后面,大叫:“我不去,我不去,这是什么神,滥用职权。穿得一点不适合他,难看死了。”
“再难看也比你这个鬼好看。”无常气愤地说。
“好了,你们走吧。记得忘川河。”孟婆对她说。
忘川河,如果人不愿喝孟婆汤,对爱人有眷恋,可以选择在忘川河中待一千年,一千年受尽河水打磨,千年后可不忘记忆,再寻找爱的人。
望着他们离去,孟婆忘了,他们早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他们的记忆都遗忘了。时间是最公平的,连神也不会放过。
她望着彼岸花,发现近日它们开得灿烂,忽然她想起了那双眼睛,像极了一只鲤鱼的。那只鱼的眼睛也很像当初无常来的时候那双渴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