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令之故丨谁主沉浮
前言:明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听信宦官王振谗言,北征瓦剌惨败被俘,二十万大军折损过半。
同年,英宗其弟朱祁钰登基称帝,国号景泰,尊英宗为太上皇。
瓦剌首领也先试图用英宗换取财物,明朝宫廷置若罔闻。也先无奈下,于次年(景泰元年)以精兵护送明太上皇归国。
1. 回归故国
八月,艳阳高照,绵延几里的蒙古军队向居庸关挺近,队伍中间簇拥着一辆满覆黄色绫罗、锦绣飞龙的顶盖华车,车中就是号称北狩的太上皇朱祁镇。
灼热的旷野里,只响彻着嘚嘚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轮响,毫无半点人语兽鸣。不停摇摆的车厢内,热浪从顶篷处阵阵袭来,让朱祁镇浑身燥热,阵阵犯晕。
只听蒙古士兵高吼一声:看到居庸关了。
这一声惊醒了朱祁镇,也打散了他一路上那百味杂陈、凌乱不堪的思绪。他此时极力按捺着砰砰直跳、想要从胸腔逃逸的心,紧握着车帘的手却抑制不住地不停颤抖。
终于,他一狠心掀起车帘,车外的阳光直挺挺地打到脸上,灼烧着皮肤,晃得眼睛迷离,泪水瞬间润湿了双目。
当年,弟弟朱祁钰就是在居庸关送他出征,紧紧地拥抱着他,泪水流进了他的脖颈,许久才哽咽出一句:“哥,我等你回来。”如今,居庸关就在眼前,不知已经身为皇帝的祁钰还会不会像当年那样,说:“哥,我终于等到你了。”
他的思绪又在朝廷和蒙古大漠之间游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
只听久违的汉话高唱了一声:“恭请太上皇北狩归来。”
稍后,车帘被掀起,一只白皙的手伸了进来,做了一个迎接的姿势,朱祁镇欣喜地伸出手紧握住,原来弟弟真的来了。他被这只手引领着,下了马车,这才看到手的主人,并不是弟弟朱祁钰,而是把他从瓦剌救出来的右都御史杨善。
杨善轻轻地抽出被朱祁镇紧握的手,恭敬地跪地叩首道:“恭迎太上皇北狩归来。”
朱祁镇扫了一眼杨善,继而仰首望向城门,声音透着失望,却格外威严,“皇帝为何不迎驾?”
杨善久跪未起,低头回道:“皇上正在宫中处理急务,让臣代为迎驾。”
朱祁镇右嘴角挑起,抽动几下,声音冰冷,“急务?蒙古又来犯?江南水灾?还是何处暴乱?”
杨善犹豫了一瞬,赶紧回复道:“禀太上皇,皇上真有急务,这里遍布蒙古人,诸多不便,要不先随臣进城,容臣一一回复。”
朱祁镇扫了一眼杨善身后寥寥的几个随从,心中一片冰冷,鼻间低哼一声:“嗯。”
2. 故人相见
两架深红锦绣马车低调地由北面的玄武门边门进入紫禁城,未入主殿,而是径直到了东南角的洪庆宫(南宫)。
洪庆宫门口,早早地立着一位灰色布衣美人,焦急地伸长了脖颈向北面张望。马车停在宫门的一刹那,美人匆匆扑上车,一把拉住掀帘而出的朱祁镇的裤脚,趴在他靴子上不停地抽泣。朱祁镇蹲下,拍了拍美人的肩膀,神色动容,声音有些哽咽,“皇后,辛苦。”美人哭了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朱祁镇从车上一跃而下,未站稳,就把美人拥进怀中。美人正是朱祁镇的皇后钱氏。杨善等人也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太上皇和皇太后相拥而泣,也纷纷抹泪。
“皇上,终于回来了。”钱氏在朱祁镇耳边喃喃低语。
相拥良久,钱氏从朱祁镇怀中抽身出来,倒退了两步,准备给太上皇行大礼。朱祁镇紧跨了两步,搀起欲叩头的钱氏,上下打量着自己的皇后。
她原本白皙光洁的脸上,眼角已有几条细纹,一只眼睛呆滞无神,头发简单绾着髻,身穿麻布长裙。祁镇翻看钱氏的双手,原本细如丝缎,现今指腹上已经覆满薄茧,摸上去,全无嫩滑,只余皴涩。
朱祁镇的浓眉深拧,回头深深地望向杨善,对方已经意会,只是微微地摇头,然后眼神指向南宫宫门。朱祁镇领会,于是牵起钱氏的手,一同进入南宫,门在他身后迅速关闭,只听到外面咔哒落锁之声。他疑惑地看向钱氏,她只是泪眼婆娑地无奈摇头。
他心中最后的期望亦被浇灭,双手紧握成拳,牙缝里挤出一句:“原来我有个好弟弟。”
从钱氏口中得知,弟弟朱祁钰登基的第二天,就把钱氏从坤宁宫迁到南宫,钱氏已经在这里住了近一年,虽然有太后之名,但是吃穿用度,却照着宫女的份例,因过分思念祁镇,日日啼哭,一目已经哭瞎。
祁镇问及太子朱见深,得知他没有跟随钱氏,而是被皇太后孙氏留在宫中抚养,并派贴身的宫女万氏悉心照顾。
听到他被俘后,宫里发生的桩桩件件,朱祁镇胸中怒火中烧,于是随手举起一个茶碗,想要往地上掼去。钱氏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含着泪恳求着,“皇上莫气,只要活着就好。”他手一松,钱氏轻轻地从他手里抽走茶碗,放回原处。
他重新打量着桌面,只有一个斑驳的铁盘,盘中只余两个有点缺口的茶碗,胸中之气顿时郁结。
3. 兄弟阋墙
院中古槐森森,朱祁镇躺在树下几乎石化,已有十天不言不语,只仰头看着树叶缝隙间流出的几缕微光。钱氏每从他身旁经过,眼中都满含担忧,欲言又止。
南宫大门吱扭一声响,外面有太监高唱:“皇上驾到!”
朱祁镇眼皮终于煽动了几下,余光瞟向门口,只见一龙袍迎面而来,身后大臣各个弓身尾随。龙袍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在树下的躺椅旁站定。祁镇一翻身,背对龙袍闭眼而眠。
良久,龙袍见朱祁镇一动不动,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太上皇千岁,臣弟来晚了。”
朱祁镇哈哈大笑道:“别什么万岁千岁的,谁也活不过百岁,就会是一堆白骨。”
朱祁钰轻轻一笑,“太上皇说笑了,可能北狩不仅损了二十万大军,还损了太上皇的心智。这南宫正是将养身体的良地,本来臣弟备好了大宴,准备为太上皇洗尘,看来是多余了。”
朱祁镇突然从躺椅上一跃而起,长臂一伸勒紧祁钰的领口,眼中充满血丝,低声吼道:“我看,你觉得多余的不是宴饮,而是我!你巴不得我死在瓦剌,要不奉先殿的位子总觉得不安稳吧?”
祁钰使劲地挣脱,却难抵哥哥的蛮力,突然双手一垂,嘴角一挑,笑道:“我不知奉先殿的位子稳不稳,反正十几万英灵不会夜夜缠着我索命。”话音刚落,祁镇的手就无力地垂下去,叹息了一声:“你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头顶上的槐叶沙沙作响。朱祁钰突然欺身上前,趴到朱祁镇耳边,低语了一声:“我的好哥哥,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剐你,我要你活着长长久久的,看着我当皇帝。”说完,他仰头哈哈大笑,掉头而去。
宦官的公鸭嗓高唱:“皇上起驾回宫!”
南宫门很快又闭合,落锁。门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刷刷作响。
“启禀太上皇,门锁被灌铅了,门外锦衣卫守得密不透风。”伺候朱祁镇的宫人低声禀报。
祁镇只觉得双腿也像是灌了铅,倒退两步,扑通一声坐到躺椅上,无力地垂下头,像只挫败的公鸡。
4. 七年幽禁
活着就好!
朱祁镇靠着爱妻钱氏的这句话,活了七年。他已不是皇帝,更不是有名无实的太上皇,他只是一个囚徒,被自己亲弟弟锁起来的囚徒。
这七年,他饱尝人间冷暖。
冬日无柴取暖,他和钱氏相拥,妻会为他哼唱儿时的童谣,暖着他早已冰冷无望的心。
夏天烈日如炎,钱氏挥汗如雨,却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昼夜不停地刺绣,只为换得几钱银子,为南宫诸多人填补肚子。祁镇坐在她身旁,用缝缝补补多次的手帕为她拭汗,她会满脸深情地抬眼看他。
以前银子为何物,他从不关心,如何赚银子,他更是不懂。现今,他趴在南宫宫墙仅有的洞口,不时地给外面的守卫讲几段宫廷秘史,就为了换得几钱银子,可以让钱氏少绣几幅绣品,歇歇她仅有的一只眼睛。
以前身边总被群臣、爱妃、宫人团团围绕,好生热闹。如今侍候他的宫人都已散去,只留了两个老实木讷的,实际上,这南宫比冷宫还要清静。
以前他的天地是前朝后廷的紫禁城,是大明的万里疆土,而今他的天地就是仰头看到的一片南宫天井。
天地大,有天地大的好处,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掌控生死。
天地小,有天地小的优势,从小处体会人间冷暖,反而更加真实,辨忠奸,知进退。
他后来真的发现,活着就好!
七年间,他揽铜镜自照,眼中的戾气消散,平和淡然。
七年间,他曾勇于赴死,也曾战战兢兢,而今一片坦然。
七年间,他不再颐指气使,跟守卫混成兄弟,沾染了些江湖气,讲着玩笑,还学会自嘲。
七年间,他听到弟弟景泰帝的条条政策,心里品评着:这条好,这条不好。最终他不得不承认,弟弟这个皇帝,比以前的自己做得好。
弟弟清理阉党、任用贤臣,治理水患、安抚饥民,平定瓦剌、边国来朝,朱祁钰作为弟弟不讲骨肉亲情,作为皇帝却对得起黎民百姓。朱祁镇多少个夜晚,扪心自问,如果这个位子继续由自己来坐,能做得如此好吗?他不确定。
但是他知道,如果位子是他的,他不敢再荒废,而会加倍努力,至少,他比祁钰更懂得疾苦。
5. 夺门之变
景泰八年正月,天空阴沉,隐而不发,万物归于沉寂。
紫禁城外,各家各户早已采买好年货,喜气洋洋地过新年。紫禁城内,乌云压顶,一片静谧,所有人都悄声细语,总怕惊扰到什么。
景泰帝年前就病恹恹地,已经弃朝多日,朝政由其母孙太后和几个肱骨大臣代理,景泰帝无嗣,朝臣众说纷纭,甚至有人开始提议,重新请回太上皇朱祁镇引领朝政。
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整个紫禁城不得张灯结彩,后来宫外也开始加强宵禁,皇城下的百姓都传言,这天可能要变了。
大臣们暗地里私交频繁,宫内外几种势力暗潮涌动。
僻静如南宫,飞鸟不入,最近也不时有人买通守卫,顺着南宫墙洞,私下交递书信。
朱祁镇拿着一摞书信,心中滋味莫辩,机会难得,生死却未可知。拼死一搏,还是彻底放弃?
钱氏也觉察出朝中的变化,这七年虽然辛苦,但是难得平静,两人相互依偎,比以前朱祁镇做皇帝时,幸福很多。如果按着私心,她不想出南宫,就想在这里白头到老。
可是,夫妻多年,她懂得朱祁镇,圈在区区小天地,他不甘。如果他愿意拼,她愿意生死相随,这辈子富贵也罢,饥贫也罢,她都决定长相随。
正月十六一早,天空终于洋洋洒洒地飘起大雪,涤荡着天际间的压抑。
几近黄昏,雪停了。南宫外传来消息,朱祁钰病愈。
朱祁镇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屋顶上,突然有一群寒鸦飞过,黑漆漆如乌云盖顶。他心道,连老天都警示他,天命如此,此生无缘皇位。想到此,心中一片荒凉冰冷。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迷迷糊糊间,天色开始泛红。朱祁镇看着一轮红彤彤的圆日缓缓往上爬,何其艰难,眼眶不禁有些湿润。
“恭请太上皇还朝。”突然,外面层层叠叠的声音由远及近。朱祁镇揉了揉太阳穴,难道自己还在梦中?
这时,石亨领着一帮大臣直入寝室,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朱祁镇穿着一身寝衣迅速坐起身,顺手拉过一件外袍披在肩头,低头看向脚下的跪着的群臣,疑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回禀太上皇,皇上病危,朝政迟迟无人打理,国将大乱啊。”石亨高声悲戚。
没等朱祁镇开口,群臣大多都呜咽出声,甚至有几个嚎啕大哭,求太上皇还朝的声音此起彼伏。
钱氏看朱祁镇坐在榻边犹豫不决,果断地走近帮他打理衣物。很快,朱祁镇穿着一身簇新的龙袍,傲立在群臣之间,他轻抚身上久违的五爪金龙,目光越来越坚毅,“随朕,还朝。”
眼前皇冕的流珠哗啦作响,朱祁镇一步一步接近八年未见的奉天殿龙座,站在龙座旁,他轻抚着座椅扶手的龙头,冰冷的感觉从手尖传向心间,他挺直腰身,转身坐到龙椅之上。
落座的一刻,朝臣的朝贺声磅礴袭来,一阵阵敲击在祁镇的耳边、心间,虚虚实实,只有朝臣自己心里清楚,到底是不是真心欢迎他这个太上皇回来。
6. 形势与故情
正月十八,阴郁了半个多月的天空,突然大晴,太阳耀眼夺目,照在皑皑白雪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都说瑞雪兆丰年。宫外不知是谁先开始,放了新年的第一场炮仗,就听着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从各家各户院子里传来,这才终于有了过年的味道。
当天,朱祁镇宣布改国号为“天顺”,此谓:顺天,才能安国安民。原景泰帝朱祁钰被移居西苑,封为郕王。宫廷里也开始有了欢声笑语。
二月初,天顺帝朱祁镇移驾西苑,看望病重的郕王。
郕王朱祁钰的脸灰蒙蒙的,像是罩着一层雾霾,双颊已经有些塌陷,呼吸粗重。朱祁镇站在弟弟榻旁,看着他曾经温润如玉的脸庞,不到三十岁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心中隐隐作痛。
他拉起弟弟的手,祁钰挣扎了一下,病入膏肓,力气早已衰竭,手只能任由哥哥握着。
“你终于扳回一局。”朱祁钰想扬起嘴角笑一下,却扯不动笑容,只能挤出这句话,本欲调侃,说出来却发现舌尖酸涩。
“这本就是我的,只是让你物归原主罢了。”朱祁镇目光灼灼有神。祁钰像又回到10年前,那时的哥哥意气风发,睥睨天下,但是目光中又多了些什么,他看不懂,也说不清。
“万事想开,好好养病。说实话,我不喜欢你活着,但是你死了,我也会心痛。”朱祁镇拍了拍祁钰枯瘪的手,直白相告。
“哥。”祁钰有些动容,眼中溢出泪水,“你不恨我?”
“恨!你不顾念兄弟情,我当然要恨,但是如果换成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朱祁镇长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有时,形势比感情更重要,形势关乎死活,不仅是自己的死活,可能是一群人,可能是一国人。如果必须牺牲情,可以换得更多人活。值得!”
朱祁镇转回头,目光坚毅地盯着祁钰,“你当时做得对。私情,我恨;为公,我心服口服。祁钰,你多活一天,我就养你一天。”说罢,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言语郑重,“这可能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好自为之。”他再转身,已不再流连。
“哥!”祁钰看着他的背影深情地喊着。
“哥!”这一声,却透着彻底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