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论
陶扬鸿
余少而好读韩非之书,以非文辞峭直,说理精辟,诚先秦之大家,而法术之巨子也。悲非有才而为李斯所忌,构之于秦王,不得其死,以为非之死,才为害也,古谚云:“美女入室,恶女之仇。”传曰:“女无美恶,入室见妒;士无贤愚,入室见嫉。”此于韩非见矣,夫才不可外露,外露易见妒于人,而害生矣。
今复读韩非之书,见韩非感叹说君之难,而著《说难》,论理精微,后世罕及,竟不免于死,而以为韩非之死,正死于《说难》也!智者藏术而不示人,今韩非悍然言之,岂不遭秦皇之忌?人主无不欲制人而不欲受制于人,秦皇见《说难》,而忌非之心生矣。说难曰:“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说君乃密术,而非泄之,非欲不危,岂可得哉?又曰:“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以人主喻龙,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可婴逆鳞,逆鳞喻人主之所忌,秦皇见此,焉能不惮而杀之?欲驯龙而使君知之,则其危尤甚于批人主之逆鳞也,故夫非之死,岂待李斯之谗哉?
惜乎韩非能知乘人之短,而不知存己之道,知说君之术,而不知藏术以说君也。韩非,权术之大家也,为帝王作驭臣之术,又为说客作驯龙之术,术诚高矣、明矣、至矣,而卒亡于所作之术,作法自敝,如商鞅为秦立法,而死于所立之法,岂不悲哉!大抵古今成大事者,皆功成之后而示其术,未有示其术而成功者也!
韩非以君不可驭之臣,则杀之,夫非,秦皇所视不可驭之臣也,故秦皇杀非亦必然矣!此犹大夫种教越王勾践七术,而勾践杀之。昔商鞅立严法,而还为自敝;韩非作权术,而反自杀其身,甚矣,法之不可妄立,术之不可外露也!使非不作,则不死矣。
自韩非作此驭臣治民愚君驯龙之术以来,而后之君相莫不阳尊孔孟,而暗奉申韩,诛不可驭之臣以立威,杀不可愚之君以持权,君臣之斗,甚于三代!汉高祖杀韩信,明太祖杀胡惟庸、知其才之不可驭也;梁冀弑汉质帝,司马昭弑曹髦,知其明之不可愚也。能驭则养之,汉高之存陈平、周勃,明祖之存汤和也;能愚则留之,曹操之存汉献、司马炎之存魏元也。为君,则多想方设法以制臣;为臣,则多察颜观色以说君。制臣不以术者必失权而为臣制,君之所畏也;说君不得其法者必危身而为君所诛,臣之所惧也。使君忧栗乎庙堂之上,而臣悚惧乎朝廷之下,君臣益隔,而道德所以益衰也。汉唐魏晋南北朝,愚君之术盛,而权臣多;宋明元清,驭臣之术兴,而君权大。权臣多,则君之令难行,而朝政易乱;君权大,则臣之才难施,而国家愈衰。呜呼,此中国之所以沦陷于蛮族,而落后于西洋也。
韩非之书虽不合道德,然亦可用以察奸惩恶,保身制敌,历代帝王将相多读韩非之书,诸葛亮亦教后主以申韩,张江陵以改革明政,则韩非之书,在知所用哉!在知所用哉!
——二零一四年作
观韩非《说难》可谓极工揣摩之术,通观韩非全书,亦极尽权诈机谋,而非卒死于说秦者,妄泄天机而长奸人之恶也!老子曰:“智者不言,言者不智。”机诈权谋,非泄尽矣,能不危乎?《说难》曰:“事以谋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而非自蹈之也!
甚矣术之不可轻言也,言之而启杀机;机之不可妄泄也,泄之必膺天诛!非之死于秦,非李斯能害之也,彼自言其术而启秦王之杀心耳!亦非秦王能杀之也,彼自泄其机而膺天之重罚耳!夫申韩之术,亦圣人之术耳,而圣人不言者,恐言之以导奸耳。非之心,欲以防奸耳,而卒以导奸,非之所以智,非之所以愚也。机谋泄,奸心长,尔虞我诈,无所不极者,尽于三代之后,岂复三代忠厚之风哉!而知非之罪也大矣,其死则非不幸也。君子见恶则知诫,小人见恶则思效。韩非之书言恶事恶谋者多矣,而几无善事也,焉能不长小人之恶乎?圣人作《春秋》,褒善而贬恶,善恶并书,圣人之权也,而必先褒善,以善统恶也。书善所以劝君子,书恶所以诫小人,而抑使君子知恶之需防,使小人知善之可为。而不详其恶以示君子小人,惧乎君子见之而怯心生,小人见之而恶心长耳,圣人之意,圣人之虑,深矣哉!岂申韩妄言天机可及也?
申韩言权术甚深,言利害甚明者也,而不知术极其深,则必穷;利极其明,则必蔽。目之明者,能见丘壑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耳之察者,能闻闺房之内,而不能自闻其心。利成于外而害伏于其侧,术用于内而道穷于其身。恃术者必为道穷,用利者必以害终。而圣人秉道以御术,利用以厚生。不为术而术自用于外,则术合于正;不谋利而利自生于其中,则利归于义。圣人之道术,圣人之义利,又岂申韩妄为利术可测哉?
——二零一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