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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之恋

2018-10-20  本文已影响17人  beeyes2

第一次见到吴莎,肖楠的印象很深刻。

那是1965年春天伊始的一个好日子,暖暖阳光驱走了冬天的寒意,带来万物生长,肖楠跟在一群同学后面,走进了吴蓉家的院子。

在那个年代的长沙,吴家这样的小洋楼还是比较少见的,听说是吴蓉的爸爸,省里面著名的土木工程师自己亲自设计、主持修建的,两层小楼结构精巧,客厅里装着一般民居少见的落地玻璃窗,蓝色的窗框让这幢小楼显得更加清新可爱,肖楠想,在那个客厅里看书,应该很不错。

事实是,很多年以后,肖楠还真有一次坐在这个客厅看了一下午书。那时这小楼的主人早已不姓吴,原本宽敞的客厅被拥挤的办公桌椅挤得满满,不复从前的光鲜与优雅。肖楠也不嫌弃,落地窗还在,阳光依旧,他就随意找了块地方窝着,看了一下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当然,在那种人性中的恶被最大激发的年代,这种事情还是一个人做的好。

在这里看书果然很不错,阳光透过一扇扇窗大喇喇地撒了满地金,飞舞的细尘自由地在阳光中舞蹈,肖楠坐在地板上,认真地翻看泛黄的书页。

即使在那样的年代,向往着光明的人们仍然向往着光明。

回到肖楠第一次见到吴莎的时候。

他跟在一群同学后面,走进了吴蓉家的院子,院子里种植着各种植物,几个花盆里还非常喜人地长着一些像是蔬菜的东西,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孩子和一个小男孩一起,正提着一桶水,给一只大狗洗澡,他们进门的时候,正听见那女孩子笑着对那男孩说:“吴萧,你按稳一点咯!”

那银铃一般的笑声就像是这春天的日光,明晃晃地闪了一地。

吴蓉推开门,笑道:“来福又不肯洗澡了?”

那女孩子爽朗地答道:“嗯咯!”

肖楠他们走进去,女孩和男孩都站起来,很大方地跟他们打招呼,那只狗打了一个喷嚏,迅速地抖掉了自己满身的水,水珠溅得到处都是,那女孩大笑着赶紧跳开。

“‘俏丽若三春之桃’,或可当之。”肖楠微笑着想。

后来肖楠自然知道了,这就是吴蓉的弟妹们了,吴莎,吴萧。

彼时他却不知道,在之后长久的年月里,他还会和这家人牵系良久,甚而一生都拆解不开。

人和人的缘分,常常在不经意间,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终。


肖楠第二次看见吴莎,已经是1967年了,她正蹲在湖大(注:湖南大学简称)土木系前面一棵树前“呜呜呜”地哭得伤心。

肖楠并没有立刻走上前去,虽然正是上课的时间,路上没有什么人,肖楠还是走到靠路的一边,挡住了正在哭泣的吴莎。

吴莎爸爸的事情,肖楠已经听说了,土木的圈子本来就只有这么大,吴蓉的信上也有所提及,毛主席发表了“五七指示”以后,国内的局势越来越紧张,肖楠知道的一些老知识分子都陆续被抓或者控制了起来,肖楠的父亲也曾给他来过一封信,嘱托他“前路茫茫,谨言慎行”。

但是吴莎,还只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而已。看她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肖楠赶紧伸手用力托了她一把,她转过来的脸上还带着没擦干的眼泪,眼睛又红又肿,鼻子也红通通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看她的样子显然已经不记得肖楠这号人物,肖楠也并不打算加深一下她的记忆,扶着她站稳了,冲着她点点头,转身准备走人。

“哎!”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叫了一声。

肖楠回过头来,她涨红着一张脸,说道:“谢谢你!”

“不要紧。”肖楠淡淡地答道。

前路茫茫,肖楠看着被树冠遮蔽的天空,默默地想着,希望这个女孩子能坚强地挺过去。

不久之后,肖楠就听说了吴莎退学的消息,原来她在水利系还有个男朋友,据说是在水利系颇受重视的人物,又是学生会的干部,前途无量,也有人说其乃背信弃义的小人,吴莎家一出事马上就跟水利系胡教授的女儿胡芳芳走得很近,全然不管吴莎死活,云云。

这些风言风语,肖楠也就听一耳朵,孰是孰非,他并不很关心。

接到吴蓉的信,肖楠是既有些意料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的。说意料之中是吴蓉爸爸所关押的茶陵监狱扩建工程恰好肖楠有参与,对那边可谓熟门熟路,意料之外的是她会请与吴莎并不很熟的自己陪吴莎一起去。

肖楠相信,这一次探视对于吴莎、对于吴家应该都是非常重要的,他本来以为,站在吴莎身边的,应该是一个对吴莎更有意义、能给予她更多精神支持的人,比如说,男朋友。

但肖楠终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吴蓉既然信任他,他也就郑重其事地回信答应了她,至于其他的,就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情了。事实上,据他所知,那段时间那位男朋友一直忙于新一届学生会长的参选,可能也抽不出时间去做一次这样远途的探视吧。

又或者,所谓“男朋友”还是不是男朋友,也是一个未知数。

探视的那天很快到了,肖楠提前一天就过了江,宿在长沙城的亲戚家,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了长途汽车站。

六点刚出头,吴莎提着一个蓝色的包袱出现了,她的一头长发已经被齐耳短发所替代,披覆着初升太阳的柔和光芒,像一个在晨曦中诞生的全新的人,缓缓地向着肖楠走过来。

“‘清素若九秋之菊’了呢”,肖楠静静地在心里想着。


1968年10月底的一天,肖楠去市里开会,这个时候的所谓学术会议也已经是政治色彩非常浓厚了,学术的内容少得不能再少,会开到一半,肖楠借着上洗手间的名义溜出来透口气,走到楼梯拐角那儿,听到两人对话的声音。

一人说:“最近抄谁家呢?”

另一人答:“还能有谁?臭老九呗。”

“哦,有名吗?”

“有一个姓吴的挺有名,据说跟省长关系不错。”

“你是说前省长吧?”

“哎哟,可不是呗。”

说到这儿,两个声音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揶揄劲儿,哈哈哈地笑起来。

肖楠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等他们笑过了,这才拐个弯走过去。

两个风头正劲的革命小将,也算是造反抄家的小头目了,躲在角落里抽烟,见肖楠过来,赶紧刹住了话头,一齐瞥了眼肖楠,肖楠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后面说到“……顾家巷……”,肖楠心里微微一紧,那正是吴莎家所在的街道。

肖楠心不在焉地听完了这场冗长又无聊的会议,出来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这个时候赶去码头,应该还赶得上回学校的轮渡,但肖楠还是折返身子,往亲戚家的方向去了。

第二天肖楠起了个大早,借口学校有事要赶最早一班轮渡回去,匆匆地出了门。

悄悄地摸到吴莎家门口的时候,天还没大亮。还是那张大门,隔着院墙还能看到那有着美丽蓝色窗框的二层小楼灰色的影子,那银铃般的笑声却是听不到了。

肖楠半掩着身子,掏出一个薄薄的白色信封,迅速地塞进了信箱。时间还很早,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远远不知道哪家院子里,传来公鸡的打鸣声。

肖楠目视着那栋小楼在逐渐亮起来的天色里露出一点浅浅的蓝色,沉默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进了深秋浅白的雾气里,很快就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肖楠却奇怪地相信,吴莎那个姑娘,是禁得起大风大浪的。这种盲目的信心从何而来,肖楠并不知道,他也并不在意,也许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隐隐地盼望着,这个花一般的少女跳脱出俏丽的表象,能够拥有树一般坚韧的内核,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年代,无论如何,有这种韧性始终是好的。

暴风骤雨来得迅猛而持久,但总是有过去的一天的。


一年的时间过得很快,1969年暑假前的一天,导师交给肖楠一封信,肖楠接过来一看,一笔工工整整的楷体写着:“湖南大学土木系 肖楠收”,却是他全然陌生的笔迹,寄信人地址和姓名都是空白,连邮政编码都没有填,肖楠有些疑惑地拆开了信。

两张薄薄的纸,一看就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正面反面都写满了字,折得方方正正,肖楠心里有了一个预感,他握着信,走到个无人的窗边,这才打开了信。

“肖楠,你好!

冒昧地给你写信,也不知道你是否能顺利收到,我于去年十二月下乡……”

落款是 “吴莎”。

肖楠噙着一个微微的笑,慢慢地读完了那封信,有个相熟的女同学正好经过看见,随口调侃道:“哟,肖楠,谁的信啊?这么高兴。”

肖楠面不改色地把信原样折好,塞进信封,不紧不慢地答道:“同学。”

“男同学女同学?”那女同学不依不饶地笑着追问。

肖楠挑了挑眉:“你猜?”越过女同学径直从门口走出去了,全然不管那女同学仍在背后“肯定是女同学”地嚷嚷着。

说吴莎是同学确实不太确切,但肖楠其实也很难给吴莎在他的生活里安放一个合适的位置,她就像一丛倔强生长的野花,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视野,引动他的心神,却决不会以攀援或喧嚣的姿态。

如果要肖楠说这是爱情,他是无论如何不承认的,在他的概念里爱情应该是更宏大更浓烈的一种东西,而不会这样清清浅浅,若有若无。

他时不时会想起她来,这是事实,但也就是这样,并没有更多了。

他与她通信并不很频繁,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忙,不是在画图纸,就是在工地上,还有大量的时间被各种政治活动和报告占据,乏善可陈。

有一次他出差到了离她下乡之处不远的地方,看看还有一天的空档,没有知会她,他悄悄去看了她一眼。

正是秋收的好时候,金黄的稻田延绵不绝,他去的时候她正在田间劳作,手法已经像个真正的农人一样娴熟,间或也休息片刻,她站在田埂边上大口大口喝着水,草帽下面是晒得黑黑的脸庞,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看见汗水的反光。

不知和旁边的同伴说了些什么,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任何生活的磨折,爽朗又纯真。

肖楠也戴着个草帽,静静地远远地看了她两三个小时,过往的农人奇怪地看着这个人,他也不在意。

临了,他并没有上去跟吴莎说句话的意愿,很干脆地就走了。


回去仍是忙碌,一转眼就到了1975年。

吴莎爸爸平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肖楠已经调到长沙市规划局工作了。十年的动乱让国家疲敝,万业萧索,百废待兴,肖楠感觉得到,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正是因为这种直觉,肖楠在给吴莎的信里总是反复提醒她保持学习的重要性,农村虽好,但肖楠总觉得,那里并不是吴莎度过余生最好的地方。

在肖楠的一生中,他的直觉总是被证明很准,虽然他并没有预感到自己终身未婚这件事情。但是怎么说呢,忙忙碌碌,日日夜夜,人的一生并没有很长,何况他们这一代人,通通开始得太晚。

太多事情要做,太多理想要去实现,等到他终于能停下来,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孑然一身,他并不特别遗憾。

既然他已经完成了大多数他想做的事情,去了很多的地方,看了很多的书甚至写了几本书,带了一些学生,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看着一个城市在他的预期中一点一点恢复元气,越来越大,越来越繁华。

爱情?理智如肖楠,也不得不说,他原以为的什么“很宏大很浓烈的”还是太学院派了,用吴莎的话来讲,“一听就是一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说出来的话”。

国家重新开始高考以后,吴莎回到了校园,继续完成了她中断的学业,毕业以后她被分配到上海。其实如果肖楠愿意,把她留在长沙也不是不可能,但肖楠终究没有那么做。

许久以后,吴蓉曾经无意中问过他对此“后悔不”,他端起用了十几年的搪瓷杯,喝了一口粗糙的熏茶,慢慢地说:“一只应该飞在天上的鸟,不应该轻易折断它的翅膀。”

吴蓉问:“即使以爱的名义?”

肖楠顿了一下,说:“无论以什么名义。”

他偶尔去上海出差,或者出国途经上海,会去看看吴莎,与她喝喝茶,或者随意聊聊他们认识的那些人,他们知道的那些事,他们曾经走过的那些已经被写进“历史”的过去。

至深至浅,至近至远,说出来的和没有说出的,得到的和没有得到的,或许,有些人的爱确实是很宏大很浓烈,而有些人的爱就是这样清清浅浅,若有若无吧。

也是一生,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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