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快乐

那些随着海水席卷而来的记忆，反复稔熟于心。时光的倒影缱绻着不离去，就像列车穿梭过漫长的车道，试图伸手却抓不住。她淌下泪来。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零七分。小泽缓慢地走向地铁站。她的手弯曲成拳头状，身子微微颤抖。她在等一个人，一个或许不是她希望的那个人。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温柔的风轻轻穿过。

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孩子撞到她，急匆匆地说了声姐姐对不起，抬起脑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然后拉着好看的气球跑开。

小泽不禁莞尔。这就是孩子的魔力吧，一个笑容就轻而易举地扬撒在风里。

她深呼出一口气。

合欢树的香气中夹杂着微燥热的夏天味道，绯红的花朵隐约藏在枝桠间，更像是细细软软的小绒毛，迫不及待地想要随着风飘去远方。想要把天空看透彻，她微眯起眼，透过指缝仰望着。

她快步走入地铁站，心再次被紧紧揪住。是他！昨天那个男人是他！那个轮廓酷似哥哥的人！世上真的有如此相像的人吗！

她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波荡起伏的情绪，脚步不自觉地跟随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迈着急促的步伐，在向晚的灯光照射下，小泽看见那个男人的脸庞，眉眼，鼻梁，嘴唇，没错，是哥哥！可是，可是哥哥不是死了吗？死了的灵魂会在世界飘荡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再也迈不出一步，眼看着那个男人消失在黑暗街道。她突然很怕知道现实的答案，身体颤抖得厉害。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每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被铁链拴着在独木桥上蹒跚前行，每一步，每一步，都显得脆弱无力。有着冰冷气息的偌大套房，哥哥的去世让这个原本幸福美好的家庭走向结束，父母都将哥哥的死归咎于对方，吵架的闹剧从不间断地上演着，日复一日。现在也挺好的，一个人干干净净，冷冷清清，倒也自在。小泽看着尘封在相框里的褪色的照片，像在看一场年代久远的无声老电影，酸涩感不经意冲刷斑驳的心。好想，好想回到过去。那个纯真年代，以为一个笑容就能换回一个世界的原谅。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明白，那些年的兵荒马乱，那些年的笑靥如花，最好的她沉睡在青春里了，但而今的自己都在苟延残喘地活着，喘息着挣扎

你好，旧时光。

曾经的小泽是个爱笑的女孩，喜欢用胶片记录青春。许多朋友都说“小泽小泽，你的笑好治愈啊”。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也过的很慢，小泽总是被簇拥着，洒脱地笑着，像个没心没肺的坏小孩。清早被妈妈轻柔的催促声叫醒，踏着慵懒的小碎步，看见爸爸和哥哥在餐厅吃早餐。一坐下就被哥哥霸道地塞进一片面包，在朋友艳羡的目光里被保护着，宠溺着。

从前的她，是跟随着哥哥急匆匆的脚步长大的。

她记得，哥哥喜欢单只左手骑自行车，喜欢晾她一个人自己去打球，喜欢恶狠狠地嘲笑她的成绩后将她的头揉得乱糟糟。她的哥哥，于她是信仰般皎洁的存在，自己也曾这么就能把彼此之间最好的时光自然而然地衔接上。她没想到，会有一天，光也会灭，世界也会变。

接踵而来的是同学的排斥，她不明白，在那些她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嘻哈开怀大笑过的朋友都对她冷眼相向。人情世故说到底翻一页也就是世态薄凉，现在看清为时已晚。

哥哥，我能把你换回来吗，还想再看你向我绽放温暖的笑容。

小泽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咆哮着不想与过去告别。她靠着墙壁慢慢蜷缩起来，每滴泪都不足为惜，打破了沉默,划出一道道悲伤的弧线。我们都是落泪的小丑。最近的一切突如其来，恍如隔世，她情愿自己在做梦。

长夜何其漫漫。

这一行，注定孤独。

又一个白天，小泽背着她的相机。这一次，在地铁站外，柏油路的终点，她一眼认出来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天空泼下一层烟雾，携着重重拍打在她身上的雨滴。她慌起来，声嘶力竭地叫着哥哥，用尽毕生的力气，拼命地追赶着那越走越急的身影。她不顾自己的白衬裙被四处飞溅的泥水弄得脏兮兮。一次次摔在地上，她的眼泪模糊了双眼。那个男人，就这么和夏夜的暴雨一起消失。消失的再无踪迹可寻。

再甜的西瓜，吃到皮也会淡。而这趟末班车，她再也赶不上。

“哥哥今天显得有些不一样，他不能送我上学，急匆匆地告诉爸妈他有重要的事要做。爸爸说要送他，他笑着拒绝。我没有问他，看着他夺门而去的背影发呆。我照常磨蹭着出门，不远处有些喧闹，人群熙熙攘攘。我看着那攒动的人头中有哥哥的马甲，搓搓眼细看，一滩血。远处的自行车有些熟悉，几枝小野花孤零零地垂落着。我真傻。”——摘自小泽的日记

然后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昨晚她笑容灿烂地告诉哥哥，她想要好多好多好看的野花。她呆愣在那里，机械式麻木地重复地一把擦掉淌下来的热泪，眼睛失去了焦点，定格在眼前的一幕。

又是纯白的一天。小泽伸了个懒腰，对着镜子，眼泪仍旧止不住顺流而下。全都是不曾发生过的事。连空气都叹息而过。

哥哥，我会带着你的那一份，活下去。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