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看诗经|岁月静好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诗经.郑风.女曰鸡鸣》
不知为何,我一直觉得这篇诗的最后一段,是后来粘贴上去的。从前人们的“书”,靠手抄。也许是哪个不知名的“采风”文职人员,喜欢这首诗,边誊写边意犹未尽,顺手加了一段。
这当然是我的猜想。我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这首诗前两段已经是一个整体了。再读最后一段,不但句式不同,意思也顺不下来。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这是几千年前一户普通人家的一个普通早晨。
女人说鸡叫了,男人说天还没亮。确实,所谓金鸡报晓,是会打鸣几遍的。鸡叫头遍的时候,在黎明之前,天还很黑。这个男人还是起身看了看窗外,启明星在深黑的天幕上,在清冷的空气里,熠熠生辉。清晨第一缕阳光,很快要出现在地平线上了。
这是一户猎人之家吧,起码生活的一部分资源,是来自猎食鸟类。“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在甲骨文里,是一个人用带绳子的箭射鸟的画面。这两夫妻关于时间的对话,明显是指向日常生活,要起床干活了,凫(野鸭)和雁,天一亮就会翱翔起飞。
那么为什么这个女人睡得这么警醒,鸡一叫就催男人起身呢?
小时候在洞庭湖边住过,虽然太小没有记忆,听父母回忆,那时没有环保意识,军人爸爸年青好顽,周末经常去湖边打鸟。野鸭和大雁这种水鸟,成群结队,非常警觉,运气好才打得到。
古时候用带绳子的箭射鸟,是为了方便回收射中的猎物。天一大亮,凫与雁就不好射了,它们容易受惊,一飞就飞很高,所以是将“翱翔”,那个射程距离,绳子没有用的。这户人家,必须趁夜色未央,潜伏捕捉。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对夫妻,勤谨着过日子,也有他们自己的希望和小幸福。打回来的食物,加之宜之,女人烹煮炊烩,味道不错。两口子兴致勃勃,宜言饮酒,相对喝一杯。那时候还没有发明蒸馏酒,烧酒是汉代以后的事情。这户人家的餐桌民生,可能就是质朴的陶器,盛放野味,斟一碗糯米醪糟之类的,原始的粮食——“醴”。
不用奇怪,他们为什么还要“琴瑟在御”。我们现在家里吃饭,不可能两个人你弹一段钢琴我吹一段葫芦丝。但是,画面倒带回去几千年。已知中国大陆年代最早的出土乐器,贾湖鹤骨笛,本来就是用来迷惑猎物的工具。人们习惯在闲暇时发展一下音乐。
吃着美味的食物,喝着清甜的江米酒,两口子相对微醺,心满意足,你琴我瑟,弹一曲“与子偕老”,真是“莫不静好”。
童安格有首很老的歌,“这一生只想好好做个平凡的人,有个家,有个梦,陪我度过每一个早晨。”说的也是这种关于“伐木累”的状态。“你为我把饭烧,我为你打扫,回家的感觉实在真的太好。”刘德华也这样唱到。
如果非要说祖先有灵,我觉得就是蕴涵在集体潜意识里的这种通感。千年前普通人家的平凡一天,今天读起来还是温馨。
闹钟代替了鸡鸣,天气预报代替了启明星,上班经商打工,代替了凫与雁。几千年过去,我们黎明即起,奔波在城市的“猎场”,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懈怠,生活的希望也“将翱将翔”。
没人喜欢家里鸡飞狗跳。世界那么大,世界也很小,里面就住着几个人。父母健在,孩子健康一点围在身边,是大多数正常人在正常年龄喜欢的家庭氛围。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那么容易。所以我们愿意说“岁月静好”。
这首《女曰鸡鸣》,我个人觉得已经完整了。
最后一段“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说的是一种服饰文化。我懂你的好,于是解我玉佩相赠。
杂佩也不一定是玉佩。以前没有背包,随身小东西没处放,做事不用风吹日晒的人,可以藏在宽袍大袖的衣服里,在袖子里缝一个反方向的内袋,垂着手也掉不出去,衣服层次多,看不出来。那么工作必须在户外的人怎么办呢?唐代出现的“蹀鞢带”就很说明问题,受马背民族的胡服影响,盛唐出现一种功能性的腰带,把一些打火石,小刀,小印章,代表身份的“鱼符”之类,挂在上面。很方便骑马,出行。到了明清,就更丰富得不得了,烟嘴,槟榔袋,荷包,钥匙牙签和耳挖穿成一嘟噜的“挂襟”……什么都挂着。既方便取用,又追求美观。
渐渐泛化开去,融解在所谓人情世故,必要的时候,就拿出一件,送一送联络联络感情。有些诚心要结交某个人物的有心人,会故意在身上挂一些对方喜欢的东西,人家一问,马上就送。并不只限于职场。
《红楼梦》里那个花心大少贾琏,看上尤二姐,就问尤二姐要槟榔吃。尤二姐嘴上不答应,手里却扔过一只槟榔荷包。贾琏于是解下腰间的一只九龙玉佩放在桌上意思要回赠。眼看着尤二姐不收,人又多起来,正“杀鸡抹脖子使眼色”,回身一看,二姐已经淡定坐着喝茶,桌上的玉佩当然也不见了。
后来的发展,是个悲伤的故事,尤二姐在大观园里,死得悄无声息。九龙佩放在她吞金自尽的枕边,毫无意义。
回到诗经。
先秦的人们,也会在身上挂一些东西,有的是小工具,有的是纯装饰。
“杂佩以赠之。”就带了点这种,送随身小玩物的味道。它们玲珑小巧,见物如见人,既表达友好,又刷存在。
所以我一直觉得这一段是后来附加的。
我心中清朗的诗经,觉得到了“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就已经“静好”。岁月本身,是如此安宁协调,足够怜取眼前人,足够齐眉举案,不必再多事。诗的留白之美,可以在这里画句号。
就这样最好。不必再“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反复啰嗦,带了点纠缠不清。
夫妻最美的默契,就是这样如同伙伴,一起负重前行,一起莫不静好。就在一汤一菜,一点点小快乐,和数不清的小烦恼小琐碎里。
慢慢就变成依靠。有人问我粥可温,有人为我立黄昏,有人在大酒之后,为我覆衣。我叫你起床,你帮我扫地。
我一直觉得,假如我驾车闯了祸,那个我理直气壮正大光明不假思索打出去的第一个求助电话,排除110和120,保险公司……就是漫漫长路里,伸手可及的“琴瑟在御”。
年少时被悟空吸引,后来才懂沙僧的可爱。
不过,现代人逢年过节,夫妻互相会买个什么礼物表达一下。这是静好岁月里,才有的情调。天天吵吵闹闹,按下葫芦起了瓢,焦虑到只想活着,也就顾不上“杂佩以赠之”。
说到这里,引申一下,看过的一句话,“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我不赞成。这句话隐含一种焦虑,一种攻击。言下之意,好像是说你真不懂事,你被文艺鸡汤灌晕了,你醒醒吧。似乎,连闻闻花香,看看风景,也必须皱个眉头,保持苦涩。
就像我并不喜欢谁在朋友圈晒个日常,也有半熟不熟的人留言“秀恩爱死得快”。太夸张了。
我晒日常,怎么就成了你眼里秀恩爱?我说岁月静好,你就哪只眼看见我不是自己负重?
有些语言是带着微量毒素的,有意无意控制别人的感受和思想。夸张地赞成,夸张地反对,闭着眼睛评价。一步去了解别人的路,也吝啬多走。只用自己的情绪和自己的固执经验刷存在。
找他她理论吧,显得玻璃心,而且又没有什么具体的交集,犯不上;不理论吧,又各色。理不理论,都是投入了心理能量,有意无意中了被控制的精神圈套。
最好的方式,是我行我素。有没有你提点,我都会懂事。关心我什么态度,我过什么日子,有什么想法,最好直接来问我。我就是不喜欢那样自作聪明,管中窥豹,略见一斑的样子。我的生活范畴,你刷不了存在。
说远了,说回诗经。
我喜欢欣赏《女曰鸡鸣》。
喜欢看见那种家庭温暖,平淡并不等于平庸,习惯并不等于无聊。愿人人或单或双,都能体验一种满足感。
或和人合作,或自己找到,——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体验着平凡,体验着坎坷,也有唱歌的心情,这是锁不住的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