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还乡手记#乡归何处
我常思考一个问题,什么能称之为家?什么能称之为故乡?
离开呼市六年之后,这个问题变得复杂了起来。有父母的地方,却是我所陌生的;而我生长的故乡,如今却已面目全非,没留下一点“家”的痕迹。
初到呼市
我出生在乌兰察布的一个小县城。在那里,我度过了几年“不记事”的岁月。
1998年,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们举家搬至呼和浩特——当时人们口中的“大地方”,别名“青城”,简称“呼市”。
起初,因为没有钱,我们只能在城东的村子落脚。我们居住的城中村紧挨着一所小区,从小区的北门出来,是一条有些泥泞的路。顺着路,便可以看到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有许多个小院子,院子都不大,一般会有四到五户人家,每个院子只有一个公厕。这里居住的,多数都是来城里打工的人们。
在我的印象里,从上幼儿园开始,直到小学三年级,这中间,我们曾经在那片逼仄的屋群中辗转多个落脚点。从最初只有十平米的偏房,再到稍微大一些的偏房,最后租下了一间正房,在那里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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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的日子是清贫而又幸福的。父母虽然工资不高,但也努力为我创造好的生活条件。
父亲凭借着一张巧舌,把我塞进了一所大学的附属幼儿园,让我得以和教授子弟们一起上课。每天幼儿园放学时,母亲会骑着自行车载我回家。如果我当天没有把衣服弄脏,她会奖励给我一根“苦咖啡”雪糕——那时苦咖啡只要五毛钱。
再之后,他又把我塞进了那一片的小学。那时还没有施行十二年义务教育,最早收学费时,还按照“片内”“片外”的分法。每学期交学费时,因为我属于“片外”,还需要比片内的同学交更多的学费。爸妈怕我被同学欺负,还叫我不要说自己来自城中村,要说自己来自旁边的那个小区。
2002年,拼着、借着钱,父母终于凑齐了首款,贷款买下了城市北边的一套70平米的房子。当时那一片还没有开发,显得很荒芜。
哲里木路
第二年,父亲所在的经销店经历了一番人员调整,被我们独立承包了下来。由此,我们开始在店里的小二楼居住,楼房让给姥姥和舅舅一家赞住。店铺成为我们之后生活的据点,哲里木路变成了我成长路上一个重要背景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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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生活的这十年间,哲里木路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最早,这条路还是一条土路,机动车道和自行车道中间还隔着一条条小的绿化带,虽然里面的草总是稀稀拉拉,并不繁茂的样子。后来,随着这条路上的车流量增多,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中间的绿化带被拆除,这条路被铺上了沥青。相比从前,显得宽阔了许多。
没过多久,人行道的路面也开始修整了。原来不平坦的人行道被铺上了整齐的砖块,路面变得平整了起来。
哲里木路两边都是小二层店面,一楼开店,二楼住人。后来,差不多与修路同一时期的时候,我们店对面的二层楼大酒店被拆除,盖起了十层楼高的高档大酒店——成为了这一片最高的楼。这里曾经莅临欢迎过很多领导、明星,有一次,我妈妈在那里看到了周华健。她兴奋的喊了一声“华仔!”周华健和笑着和她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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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我上高二的时候,我都住在店里的二楼。在这条街上,我认识了许多亲切的邻居:有和我们一样驻扎在这条街上十多年的卖酒大叔一家人,我和他的儿子小学时曾每天一起玩耍;有业务火爆的肉夹馍店,在父母来不及做饭的时候,我常常去那里点一份肉夹馍加一杯鸡蛋汤,做好的时候店员会给我们送过来;有和我妈妈关系很好的阿姨开的五金土产店,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我们到他家一起观看了开幕式;我们隔壁的店面换了好几户人家,从最初的烟酒批发超市,到后来的布艺店,最后又换成了一家食品店。布艺店家曾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姐姐,在夏夜的时候,我们时常在店外摆起小桌,一起下象棋。有时胜负欲太强,我们还会因此吵架,但多数时候,小姐妹在一起的记忆都是温馨和美好的。
最初几年,我家的生意并不好,因为以代理为主,而我们代理的品牌在呼市暂时还没有打开知名度,因此日子还是些许拮据。平时父亲在外跑业务,搬着一箱箱货物跑进跑出;母亲则在家看着柜台,由于怕错过业务,中午连打个盹都显得很奢侈——因此她常常在犯困的时候,在门口顶一个椅子。每当有人推门的时候,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会把她吵醒。如若没人推门,她则可以忐忑的休息一会。
后来,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店里除了代理的品牌,捎带着卖起了其他烟酒零食,我们的业务稍好了一些。较好的这几年里,隔一段时间,父母便会带我出门吃点好的。为了最大程度的降低出门的时间,我们最常去的就是以哲里木路为中心,周围的几条街的店面。比如那段时间很火爆的“大不同火锅”,忽然流行起来的“辣鸭头”,以及哲里木路上的一家开了多年的骨头店。
在这几年,每年的大年三十我们都会在店里度过。把新进的礼盒放在门外,等待过年回家的人来采买。然后等到初二、初三的时候,再开车回老家见亲戚们。
上高中的时候,由于附近学校周边的多家超市被改换店面,我们家便成为了高中生们时常光顾的店面。这阵子的生意是最好的,母亲是个开朗的人,最喜欢与人打交道。高中生们见到她总是能聊上几句,也因此更愿意来我家买东西。然而好景不长,房东见我家生意如此火爆,竟强行将店铺收回,准备自己营业赚钱。
就这样,2012年,我们被迫离开了生活了十多年的哲里木路。失去了经济来源之后,父亲被迫只好回到老家的厂子里工作,母亲留在呼市陪读。我们居住在城北的家,经过多年的发展,附近的环境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如今,周围不仅盖起了高楼大厦,还新开发出了游乐场,变得繁华起来。而我的生活只有两点一线,家-学校,哲理木路变成了只有偶尔经过才会看到的地方。
回到老家
高考结束后,母亲也随父亲一起回到老家工作,在老家的一家门店工作。我们卖掉了呼市的那套房,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曾离开的老家。
呼和浩特变成了我回家的中转站。最初一两年,我还会这里停留几天,与同学相约见面之后再回老家;而之后几年,呼市彻底变成了我的一个短暂的中转地。父母因为想念我,总是希望我多些时间和他们呆在一起。因此,往往会在呼市接到我的当天,就直接开车回老家。
老家给我的印象,大概是如下几个意象:邻里平日里聒噪的嬉笑怒骂,麻将室里的烟味,和凛冽冬日里的凝重空气,那种似固体一般难以吸入冻僵的鼻腔里的空气。
老家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陌生的存在。虽然我出生于斯,但因为从记事起就不在这里生活,我对这里总是有一种“异乡”的感觉。
回来之前,老家对我唯一的概念就是“过年”,如果不是每年过年要回爷爷奶奶家和家人们团聚,在我上大学之前,我甚至对除爷爷奶奶家所在的那条街道之外的地方都不甚了解。我的印象中只有每年过年期间和兄弟姐妹们的玩耍,以及弟弟家对面的那家网吧——我们曾去那里冲过Q币。
小县城的建设自然比不上省会,不管是街道卫生,还是城市建设,抑或是规则意识,都与我从小就习惯的所不同。城市交通不方便,只有三条线的小型公交车还十分拥挤;娱乐设施少之又少,只有一家电影院,直到前几年才修起了一座功能较为齐全的商厦。已经习惯了在呼市生活的我,起初并不习惯在这里的生活。第一次寒假回家时,我觉得不方便极了。
此外,我对这里人们的交流方式也很不习惯。相比大城市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在小城市里,几乎随便走在路上都能碰到几个熟人,一旦遇到,总是会握着手聊上好半天;坐在公交车上,相邻两个陌生人也能轻易的聊起来。
这几年,老家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原先几乎没什么人的城西,突然建起很多楼房。许多原先在东边的公司,慢慢都都迁移到西边来,也因此许多东边的住户,都把家搬到了西边。在城西,可以看到很多空荡荡的干净街道,两边的楼房几乎还没有住人;而城东,依然一片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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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这里,过年是比曾经方便许多。不需要再在大年三十守在店里,为了多卖几个礼盒而一家人孤独的看着春晚。如今的大年三十,已经可以和家人们一起过了。
然而,在这里生活的六年过去,我依然对它十分陌生。在这里我没有任何同学,因此也没有人可以和我相伴。我没有发自内心的认同感,更没有归属感。回家对我而言,真的只是回“家”,那个有父母的房间而已。而还乡,我的故乡又在哪里呢?是呼和浩特吗?
乡归何处
今年,也许是突然意识到自己遗失了什么,我决定要在呼和浩特呆几天,好好看看这座我曾经留下无数回忆、无比留念的青城。
年前,我从老家坐上火车,前往呼和浩特。以往在呼和浩特的短暂停留往往都有父母陪在身边,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去“看望”这座城市。
而就在列车由东向西渐驶入城市的时候,我看着车窗外的街道和高楼,心情忽然变得怅然起来。路过的建筑,时不时的会让我想起年少时期的种种回忆,回忆起我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日日夜夜。
陌生,是真的陌生。我向窗外认真的张望着,此刻不像一个归人,却像一个旅客。
走出车站的那一刻,我回望曾经无比熟悉的火车站——这个老车站,我已经四年没有来过了。虽然他的装潢没有太多变化,但周围的高楼俨然变了模样。
如今,呼市已经大变样了。不仅多了很多我没有见过的高楼。为了缓解交通压力,许多街道都在修路、建高架,还在兴修地铁。据说,今年底一号线就可以开通了。
有些街道只是因为交通需求,对道路进行修整;而有些街道不仅要修整道路,就连两边的房屋都面目全非。
我曾生活过数十年的哲里木路就是后者。如今,道路两旁的小二层门脸房全部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整条路的红墙——用来区分居民区和道路。曾经承载我无数记忆的那些小店,一个不留。更讽刺的是,原来我家旁边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公厕。父亲曾开玩笑道:“你家已经变成了公厕。”想想看,真是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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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这条路已经不通了,所有原来行经此路的公交车都纷纷改路线。中间的道路被围住,听说准备修高架桥了。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车辆的大幅度增加,曾经属于城市外围街道的哲里木路,如今也变成流量高峰区。
除此之外,我们原先城北房子所在的街道,也大不相同。若不是身边人提醒,我还没有想到这就是我曾经居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如今不仅是拆除了一些房屋,还在对面增加了一条街道。许多新的饭店开了起来,曾经到了晚上便灯火阑珊的街道,变得灯火通明起来。而我们最早居住的城中村,早已经过拆迁,盖上了新楼。
呼市的变化,在我这个曾经的居住者和现在的异乡人眼中,太明显了。如今的呼市,主要矛盾是东西部发展不平衡,而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东部的很多高楼才刚刚兴建起来而已。有时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没有看街道指示图,当我站在我原来居住过的地方时,我可以认出来来吗?我很怀疑。
变迁的背后,当然是城市发展规模的扩大。曾经在一篇报道里看到:
特别是近3年间,呼和浩特城市道路建设可谓突飞猛进,先后打通了71条断头路;建成长65.3公里的二环快速路,在自治区成立70周年之际,完成了少数民族文化体育运动中心连接线工程、道路维修提升改造工程和公铁立交桥美化工程;目前在建的大型市政项目有地铁1、2号线以及三环路、哲里木路、金海路、金盛路等道路改造提升工程。目前,呼和浩特市共有城市道路包括快速路、主次干路、小街巷达1367条,总长度1013.06千米,总面积2949.17万平方米;立交桥、公铁立交桥、跨河桥、人行天桥、地下通道等城市桥梁通道总数115座。
四通八达的呼市交通道路,就如同城市大动脉,贯通全市,汽车、公交、电动车、火车……就像新鲜的血液为呼市现代化城市发展输送养分,带来动力。
前不久,听说呼市被《中国经济生活大调查》评为“全国美好城市”称号。这个称号在我身边也能得到验证。如今,我有很多以前想要走出去的同学,不约而同都落叶归根,回到了呼市。今年见面的时候,她们说:“其实呼市发展很快,不比那些大城市差。”有些朋友原本想要留在南方,现在也有所动摇:“在外面待几年,还是回呼市吧。”我微笑着没有说话,心里有些羡慕他们。在呼市,他们有很多亲人,有多年来一直稳定的家。呼市虽发展迅速,但却从未脱离他们的生活——而对我来说,从我离开呼市的那一刻,也许他就从我生活的轨迹中一点点脱离了。
这几年,母亲总是抱怨我暑假不回家,只有过年才回来几天,还要提前走。以前我没想过我为何对家的眷恋越来越少,如今想来,大概正是上文所述的原因。
城市在发展,注定要和过去的老旧事物告别。这是好事。唯一遗憾的就是,我脑海中那些所谓“故乡”的痕迹,越来越少。直到离开,再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