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我来讲一个悲伤的故事
1.
黃昏,暗黑的廚房,咪咪正在洗菜台上杀鸡。两只小母鸡,刚从卢旺达市场买来的。咪咪朝窗外飘了一眼,笑着说;“你们中国人就喜欢吃小母鸡。”
我靠在门框上,也笑了:“小母鸡营养很丰富呀!”当地人喜欢吃大公鸡。大公鸡和小母鸡虽然重量有差别,在市场上价格却是一样的。
“昨天圣诞节,大公鸡都买完了,就只剩小母鸡啦!”咪咪做事麻利,手势飞快地拔着鸡毛,滚烫的水冲下来,她的嘴里发出嘶嘶吸气声。
咪咪和我同岁,看上去有点苍老。她壮硕的身体在狭小的厨房里移动着,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们从咪咪的工作聊到她在挪威读书的女儿,从同性恋聊到同性婚姻,就好像我们相识已久。
她的样子长得很像我过世的姑姑,让人无端地生出信任。她说她为中国人工作十二年了,也许跟中国人打交道已久,又或者她生性开朗。那天在我经过兰桂坊那道粉色大门时,她对我笑了笑。我们便认识了。
我问她,“这里得爱滋病的人多吗?”当然,我只是明知故问。我只想知道当地人对这个病的看法。
咪咪手里拔着鸡毛,脸色平静,“多!很多!我有个朋友就得了爱滋病。”
“那能进讲她是怎么得的吗?”我继续问道。
2.
于是,在这个暗黑的脏乱的厨房里,我听到了一个悲伤且沉重的故事。
咪咪的朋友J今年四十岁,确诊爱滋病十六年了。为什么说十六年呢,因为她的儿子今年十六岁,他也被诊断出有爱滋病,是从母胎里带来。
在J的儿子未出生前,J的小姑子挺着大肚子来到她家。小姑子有点智障,因为家里无人看管,一个人经常流落街头。不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回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很大了。
那几年,J一直照顾疯疯癫癫的小姑子和她生下的孩子。小姑子和孩子却在几年中相继离开人世。J這才知道是因为爱滋病。小姑子回家之前,就被感染了爱滋病。
这个时候,知道得已经太晚了。J在照顾小姑子母子几年的时间里,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当她在医院得知检验结果时,不亚于五雷轰顶。不仅J与丈夫已被感染,他们刚出生不久的第二个孩子也被确诊为爱滋病。唯一万幸的是,他们的大女儿安然无恙。
一家四口人,有三个人被感染。疾病、恐惧与悲伤无时不萦绕在这个不幸的家庭。这种难言之痛如一根锐刺深埋在J的心中,无人可诉,无力可拔。即使在爱滋病患病率居高不下的埃塞俄比亚,人们依然对爱滋病患者避如瘟疫。大人尚且可把痛深埋心底,可是如何面对出生就已得病的孩子?
几年后,丈夫病情恶化,吐血而死。在最后的日子里,一个大男人,总是躺在屋里痛哭流泪。哭什么呢?哭这命运的不公?哭这天降横祸?哭自己智障的妹妹把爱滋病带回了原本平静的家中?在贫民窟生活的一家人,除了家人的健康平安,原本已是一无所有,如今连这个也被剥夺了。
3.
丈夫去世后,J每天拖着病躯,顶着烈日,提着篮子沿街售卖咖啡,以抚养两个孩子。
J是一个基督徒,无数次,她泪流满面地跪伏在教堂的台阶上,问上帝,是否自己罪孽深重,不然何至如此?好在她生性乐观。即便在最艰难时刻,J依然每天洋溢着笑意,觉得有上帝在照看着她全家。因为生活总得继续。
得了爱滋病,得终身服药。儿子很小的时候,每次看到J递过来的药,总是不停地问:“我没有病!为什么要吃药?!”
开始,J只能对着年幼不知情的儿子说:“药是好东西,吃了对身体好。”“药是政府免费给我们吃的,我们要懂得感恩。”
“妈妈,为什么家里就姐姐不用吃药?”孩子的疑惑总是很多,J渐渐无法回答,晚上整夜整夜流泪。这让一个悲伤的母亲如何向懵懂天真的孩子讲述这一切?
儿子渐渐大了,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才不再问这个他问了很多年的问题。
故事讲到这里,好像就结束了。
4.
我没有见过J,可是随着咪咪的讲述,这些年她所遭遇的困境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困住这狭小厨房里的讲述者与倾听者,压抑沉重,让人透不过气来。
“如果她儿子大了,可以结婚吗?”在难耐的沉默过后,我问挥舞着菜刀砍鸡的咪咪。
“当然!为什么不?他可以找一个有爱滋病的姑娘。这种情况很多的。”咪咪高举着菜刀,将最后一块鸡块砍碎,抬头冲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