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随笔 |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一朝入梦,终生不醒!
只此八字,却很形象地点出了《红楼梦》的魅力。
我最近也开始迷上《红楼梦》了,起因是看了一部叫《小戏骨红楼梦》的电视剧,这部剧虽全是小孩子演的,却难得演得不错,我也因此迷上了《红楼梦》,回头便读了小说。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在网上读的,读得也比较泛,是一目十行、囫囵吞枣的那种,注意力也主要集中在了宝黛钗几个主要人物身上。我曾听说,《红楼梦》被列为“死活读不下去的名著”之第一位,其实我觉得大家大可照我这个方法去读,第一次专挑宝黛的情节来读,我想很快就会上瘾的,到时再去读第二遍,第三遍……再细细地去读,就比较容易了。
读完一遍小说,我犹觉不过瘾,便又把87版电视剧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买了一套《脂砚斋评<石头记>》的书,打算回头再细细地读。这《脂砚斋评<石头记>》就是《红楼梦》,只是在书的字里行间和夹缝中会插有一些批语,这些批语能帮助读者更方便地理解书中的一些内容,但我这套《脂砚斋评<石头记>》也有个缺点,就是这是一套校订本,已将各抄本中的批语整合到一块了,虽然名为《脂砚斋评<石头记>》,但其实并非仅有脂砚斋一人评语,而且这些评语都绞在一起,又没个备注,这使我既不知它们原出何籍,更不知各出谁人之手。不过这对我这样一个初读者来说也无伤大雅,更不必深究。
如今已经读到了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我打算从这一回开始每读一回都抓一个点来写点读后感。
为什么从第六回才开始写?
其实如果你读过《红楼梦》就会知道,前五回就像一个总纲,每一回的信息量都十分巨大,要我一个初读者抓一个点来写确实不好写,而且前五回可以说把小说最精华的思想都浓缩在那里了,我要是把前五回都先写了,再写后面的就会显得头重脚轻,曹雪芹可以这么写,我没那个能力,却是不能了。
因此不如现在这样,抽丝剥茧,层层深入,岂不更好?其实有些人初读《红楼梦》读不下去,也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刚开始读第一回就被作者独特的写作手法和如雾里看花的文字给唬住了,《红楼梦》讲故事的方式确是和其它小说的很不一样,首先它就不是按照传统的严格的线性顺序来讲的,说实话,确实是有些违反人的正常阅读习惯的,所以有些人一时不适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其实如果从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或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开始读,或许会更好。其实很多改编的影视作品就是以这两回作为开篇的,自是有一定道理的。等读完了后面的故事,再回过头来读前五回,就会如故事中的甄士隐一般,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或许这也是作者写《红楼》一书的本意,只有到了最后,再回首前事,方能真正体会当初的滋味心酸。
那么说回第六回。第六回的标题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红楼梦》每一回的标题都是一副对子,第六回标题的前后两联正好点出了这一回中讲的两件事。不过“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是接着上一回的“神游太虚境”讲下来的,而且潦潦数笔就讲完了,所以这一回主要讲的就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这件事了。
在这个故事开始前,书中有这么一段话:
“按荣府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头绪……”
然后刘姥姥的故事就开始了。这就给人一种感觉,在这之前讲的都只是故事的楔子,从这里开始才算正式进入正篇。我个人觉得这样的认为其实也没什么不妥,我上文就提到,前五回就像一个总纲,只是这个楔子稍微长了一点罢了。不过这样就会牵出一个疑问,如果说刘姥姥进贾府才是正篇的开始,那么作者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一个开始安排给刘姥姥这样一个乡村老妪呢,而不是宝黛、凤姐之流?
我上文已说,每一回我只讲一个点,因为像《红楼梦》这样一部作品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以拿来推敲,真要讲每一回都可以写篇十几万字的论文了,因此讲不了,也不能讲。所以这一回我就先来讲讲《红楼梦》为什么要以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这件事作为正篇的开始了,或者说刘姥姥这个形象在书中到底起着怎样的作用,当然以下都是我个人的一些鄙见,仅供一观,不必细究。
为什么要以刘姥姥开始?
我个人总结了一下,主要归纳出以下三点:
其一,为避免为写而写的刻意,借此抛砖引玉。
作者本人在书中点到“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红楼梦》是一部群像作品,人物众多,线索庞杂,千头万绪,要从中挑出一人一事作为开头确实不易。不过《红楼梦》虽然人物众多,但确实还有那么几个称得上主角的,如果实在找不到头绪,就可以先从他们写来,事实上很多小说就是这么做的,但这样就不免给人一种为写而写的刻意,因此《红楼梦》的作者就设计了刘姥姥这样一个人物来抛砖引玉,这正是曹雪芹不同于其他作者的高妙之处。每次看刘姥姥这段,就有一种仿佛作者在说“我就知道你们都想看宝黛等人,我偏不写,我偏先写一个又穷又脏的老婆子”的感觉。其实我们看得出这一回作者本意就是想写凤姐的,写刘姥姥,便是为了引出凤姐。我们从贾府门丁对刘姥姥的态度可以看出,似刘姥姥这般来贾府讨钱的并不是少数,却偏偏挑中刘姥姥来写,正是因为刘姥姥和凤姐发生了互动,写刘姥姥,即是写王熙凤,也是为后来巧姐埋下伏线。
写小说有几个难点,其中之一便是“接续”,上一个故事讲完了,要开始讲下一个故事了,怎么接,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还是两件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事,而曹雪芹却是个中好手。就拿这一回的两件事来说,上一件还在讲宝玉的床笫之事,下一件却是讲刘姥姥这样一个贫穷、卑贱的乡下老妪,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但曹雪芹却用一句“按荣府一宅人合算起来……”过渡得十分自然。这一点如果和着下一回第七回一起看会更有体会,作者用刘姥姥引出了周瑞家的,又用周瑞家的送宫花一事引出了王熙凤、贾宝玉等人,再用贾宝玉引出秦钟,可谓衔接自然,疏无痕迹,我们现在说电影里有种剪辑的技法,叫“无缝转接”,挪用过来形容《红楼梦》也十分贴切。很多人写小说,要写一个人物,都是早早地把他抛出来了,恨不得第一个登场的就是主角,但反观《红楼梦》,作者欲写凤、宝等人,却丝毫不急,而是用穿针引线法慢慢引出,让人倍感真实自然,免却多少刻意造作。
其实通观全书,作者在人物的情节安排上也是很有考究的,宝黛钗凤等人都是作者主要描写的对象,但事实上直到二十回左右元妃省亲之后,宝黛钗等人的剧情才渐渐提上来,而之前写得最多的就是凤姐,作者这样写是有一定考虑的。首先凤姐的年纪较年长一些,先写她符合一定的认知规律,但最重要的是,凤姐的身份是荣府的大管家,后来又协理了宁国府,先写凤姐,容易将贾府复杂的人物关系和个中情由交代清楚,而宝黛钗等人多是闺中之事,如果一开始就细写他们,容易让读者雾里看花,不得全领。因此直到元妃省亲,贾府全貌已展,再缩回来细写宝黛钗等人,才能让人不觉目眩神迷,曹雪芹之法,正是赏画人的视角。
其二,跟作者创作该书的立意有关。
有种说法是“《红楼梦》是一本写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的小说”,有写爱情、婚姻悲剧的确不假,但《红楼梦》绝不是一本只写爱情的风月小说,否则就真没有必要登场刘姥姥这个人物了,难道她这把年纪了还要谈恋爱,还是做了宝黛的红娘不成?
事实上,《红楼梦》的立意指向是多个方面的,就我个人总结的,稍微打几个比方:《红楼梦》写了一个家族的盛极而衰,揭示了这种水盈则溢、月满则亏的必然性;也写出了人生的宿命和无常,但在这种悲剧的必然性面前却又展现出了生命中的某些光辉和美好;对儒家道统思想和文化的批判,对释道思想的一些诠释和认同;同时也开篇明义地指出这是一本写作者自己的忏悔录,也是为家中女子所立之传……另外,作者著撰此书也有想借此探询人世间真正美好事物的用意。
《红楼梦》的作者就像书中的贾宝玉一样,自幼出生贵族,从小锦衣玉食,然而他对这种制度森严、缺乏生命力的生活并没有从中体会到丝毫的幸福感,反而在刘姥姥这样一个在世俗人眼里看来最污秽、最卑贱的人身上找到了人性中最真实、最闪光的一面。其实从脂批中透露出来,在八十回后正是刘姥姥、小红、茜雪这些曾经最被看不起的人帮助了败落后的贾家。世上真正美好的事物从来不是那些看上去富丽华美的东西,而是在那些平凡人的身上,这一点在作者经历现实中自身的家族败落,从大富大贵沦为一贫如洗后,想来更有体会。作者以刘姥姥开篇,正是他大慈悲、大怜悯的眼界和胸怀的体现,包含了该书多少不言而喻的东西。
作者先写刘姥姥,再写贾府,和先写甄士隐,再写贾雨村,其实是一个道理,他先不写假,而先写真,即是对假的讽刺和嘲弄,也点出了该书创作的本旨。
其三,也是一种创作结构上的考虑。
无论从巧姐的判词,还是脂砚斋的批语中,我们都可以猜到刘姥姥和板儿在后面还有登场,并帮助过落败后的贾家,尤其是在巧姐的事上。在第六回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于是来自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大姐就是刘姥姥为其更名前的巧姐,如果光读这一回,你会发现其实并没有必要非得提到巧姐的,但这里却提了,雪芹笔下无闲笔,显然这是一种暗示。以凤姐始,以巧姐止,以刘姥姥始,以刘姥姥止,正是一种首尾照应的写法。
其实在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中,只有巧姐的判词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悲观,而是暗含着某种希望,只是这种希望是以回归农家生活为前提的,而这种“回归”正是作者寄予在这本书中的一个主旨,等到一切幻灭之后,人才会回归到最本质的面貌。而最后回归农家的巧姐和开始的刘姥姥互为照应,正是暗合了这一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