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岁,我想回老家了
飞哥是我的堂哥,是城市里的农民工,是纺织女工的丈夫,是两个孩子的爸爸,是农民的儿子。他今年37岁了。
由于我们住的地方只有几站公交的距离,我又是家族中最小的孩子,所以经常被他叫去吃饭。在深圳这个外来人口聚居的地方,快餐店遍地可见,快餐吃多了只有一种味道,而家乡菜,即便是同样的辣,品尝起来也与众不同。我总会买些水果饮品过去,每次都被他训斥,“下次买东西就别过来了,大家离得近,过亲热一点。”
吃饭的时候,他常常有讲不完的奇闻异事,夹杂着个人的经历和见解,诉说着难以言表的感触。我喜欢听他侃侃而谈,他的话里描绘着一个普通打工者的人生轨迹,也隐藏着饱经风霜的酸甜苦辣,在谈笑风生间又察觉不到任何的哀愁和抱怨,更多的是坦然和从容。
在我读书时,只知道哥哥姐姐们去遥远的广东打工了,在建筑工地或者制衣厂。到过年了,他们会给家人带来新衣服新鞋子,带来一些挣来的工钱,对外面的艰难困苦绝口不提。后来我基本都在武汉上学,很少回老家,与他们的见面次数也屈指可数。和飞哥的交集同样只有那么几次。
一年秋天,他回来帮忙收稻谷。站在我面前的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一起到河里钓龙虾、游泳的瘦哥哥了,而是一个壮实的小伙子。
“小清,还在读书吧?”他问。
“是的。”我点了点头。
“要努力哦!”他认真地望着我说,“在外面没有文化很吃亏的。听说你成绩很好,如果交学费困难,我可以帮你。”
我当时有些感动,虽然不知道没有文化会怎样,起码他在关心我。后来听说他家里建新房了,他结婚了,有小孩了……这些都好像离我很遥远。直到毕业后我恰好来到深圳,才逐渐了解到他真正的生活。
(1)
说起刚出来打工的场景,飞哥的脸上有些凝重。“那会儿刚过完年,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袄,背着一个鼓鼓的牛仔包,扛着一条长长的扁担,挑着两个重重的箩筐,转了几趟客车才上火车。火车哐当哐当地响,两天两夜都不觉得累,年轻嘛!在车上想着即将去的大城市是怎样的,那里的人好不好相处,想着要怎样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后来啊,哈哈。”说到这,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将过往的愁苦一饮而尽。
“一下车,别人都盯着我看。现在想起来,那种样子一看就知道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那时真傻呀,不知广东热,还带了十斤重的铺盖。现在走到哪,都尽量轻轻松松的。”他吃了几口菜,顿了顿,继续道,“有一次遇到查身份证的,我和村里的阿华一直被追,最后跑到了一个废桥上,逼得没办法,只有跳下去,谁知道下面都是些破砖乱瓦,腿都差点儿摔断。想起来真是蠢,没有身份证又不犯法,干嘛怕被抓!”
我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叙述,一边想象着他经历那些事的情景。摸打滚爬这些年,再多的辛酸,回忆起来,不过一杯酒而已。
手机突然响起来,原来是他女儿晨晨要开视频。“爸爸,妈妈呢?”
“妈妈去收衣服了。马上就来!”飞哥对着手机屏幕说,“俊俊(飞哥的儿子)呢?”
“爸爸,我在这里!我在吃橘子!”俊俊的小脑袋凑了过来,嘴里还含着一瓣橘子。“奶奶说橘子酸,我不怕!爸爸,我吃给你看!”说完,俊俊剥开青色的橘子皮,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酸得眼睛都闭起来了。
这时嫂子走进来了,迫不及待地接过手机。
“妈妈!”晨晨喊了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嫂子沉默了几秒钟,轻声回答,“过年回,只有几个月了。你要听奶奶话。”
晨晨刚才满脸的期待立刻消失无踪,“哦。”
“妈妈给你买的新文具盒和发卡都寄回去了,喜不喜欢?”嫂子转移了话题。
“喜欢。”晨晨淡淡地回答,心里却因为不能与父母团聚而闷闷不乐。
……
我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农民工、留守儿童”之类的词。我自己从小是留守儿童,父母也是农民工,但每次看到这些词,总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词语本身可能蕴含更多的是关怀,可当自己或亲人被冠以这种标签,心中会莫名地失落,甚至感到些许的歧视。
“你们怎么不把孩子接过来读书?”话一出口,我便觉得不妥。
“谁又不想呢!接过来要交房租、学费,各种生活开销,根本攒不到钱。”嫂子满脸惆怅,“老人在家里也没有经济来源,只能种点口粮;身体各种毛病,吃药、动手术到处要花费。”
“如果我不幸遇到个跑路的老板,几个月的辛苦可能都白费了。再要学个什么技术吧,年纪大了,师傅不方便使唤――不会收的。所以只能凭着自己还有点力气,在外面勤快些多赚点。”飞哥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了想,这样说很有道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发展日新月异,他也从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大叔,曾经的雄心勃勃随着现实的琐碎逐渐灰飞烟灭。和千千万万的建设者一样,他将汗水和泪水浸入了钢筋混凝土里,将希望和安详留在了故乡,而自己携着思念和勤奋孤身上路,默默地用双手见证了别人的辉煌,埋葬了自己的青春。
(2)
暑假马上快到了,飞哥告诉我,他会回去把两个孩子接来深圳,玩一个多月再送回老家。
“这样挺好的。只是你们要上班,孩子们自己在家也不好玩啊。”我建议给他们报个兴趣班,书法绘画之类的,费用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嫂子却反对,“他们好不容易来玩一下,晨晨不想去上课,而且只上一段时间就回老家了,根本起不到什么效果。我并不是在乎花多少钱,而是更愿意他们有个快乐轻松的暑假。”
我不好再说什么。那样建议,只是单纯希望孩子们能发展一下兴趣爱好,感受一下同龄人的生活,回去后或许对待学习的态度和观点都会有所改变。
孩子接过来后,飞哥打电话喊我过去吃饭,说特地带了干鱼、莲子和干豆豇。一听都是久违的家乡菜,我买了些零食便毫不客气地跑过去了。嫂子专门请了一个月假在家。
看着两个孩子在爸妈身边蹦蹦跳跳地玩耍,我也很开心。
“晨晨啊,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像你姑姑这样,凭知识吃饭。”飞哥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
我笑了笑,虽然表面上算是一个白领,但事实上并不是他们认为的“坐在办公室不用干什么就能轻轻松松月入过万”,“有个技术也不错啊。”
“你看村里的老杨,从房屋的设计、建造到装修,样样精通,但到了城里就不吃香了。啥原因?有技术没文凭啊!所以学历还是很重要的。以前不爱学习,五年级时把书包扔河里了,学业就彻底中断。如今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飞哥感叹道。
“今年家里的收成应该不错吧?”我问。
“哈哈,收成是好,连电视上都一直在宣扬今年大丰收。种子、农药、化肥价格都上涨了,成本提高了不少,粮价却没有上去。”他说,“听说这几年养虾比较赚钱,我打算把家里的水田挖了去养虾。明年就回去,不再出来了。”
“哦,我也不太懂。不过这样至少一家人可以在一起。”我说。
“是啊。”
……
这是一栋民房的顶楼,附近的铁轨上不时有火车飞驰而过,不知道要载着满车的人和货跑向哪个地方。远处的高楼大厦直冲云霄,像发射成功的火箭。拖着书包的学生面无表情地穿梭在车水马龙的路上。站在围栏前看不到清澈的池塘,也看不到广阔的田野。两个孩子在这个临时住处玩扑克和手机,嘻嘻哈哈地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
飞哥带孩子们去过公园,吃过肯德基麦当劳,逛过琳琅满目的大商场,玩过热热闹闹的游乐园,当假期快结束时,又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回了老家。谁都清楚,重要的不是在哪里玩什么,而是和谁在一起。
后来由于工作繁忙,我很少去飞哥家了。等到空闲时想约他们去仙湖植物园玩,飞哥告诉我,这边厂里效益不好,没什么事做,嫂子去广州上班了,下次再聚。
还有几个月就过年了,他们也是想多挣点钱回家,只是辛苦嫂子了。其实我知道,他们的工作都不稳定,而且没有什么保障,然而我亦无能为力,我同样是工薪阶级中极其普通的一员。至于回老家,情况可能好点,可能糟点,不管怎样,我们大多数人孜孜以求的,不就是一个团团圆圆的家吗?
飞哥说工地上的事,忙起来忙死,闲起来闲死。走过那么多路,只有回家的路最漫长、最令人兴奋,到这个年纪,不再奢求改变什么了,更多的是力不从心。
我知道,城市灯火阑珊的热闹终究属于别人,只有故乡稻田泥土的亲切才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