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流
(一)
江陵城中,一群小孩正在街角玩耍,忽听其中有人叫道:“快看,那叫花子在那里偷偷看我们。”小孩们看去,见一灰头土脸的小孩缩在墙后,正向这边张望。有一小孩叫道:“哼,别理他,他是个穷鬼,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他爸爸整日耍酒疯,他们一家这辈子是没出息了,千万别理这种晦气的人,否则倒霉鬼一辈子。”说着嘻嘻哈哈走开。
男孩气的浑身发抖,跑过来,指着他们大骂:“去你妈的穷鬼,你们才是穷鬼,你们祖宗十八代都是穷鬼,老子叫陈玄都,我今天就让你们记住我的名字。”
小孩中,一穿锦服的小胖子笑道:“你是穷鬼,你爸爸是酒鬼,你们一家都是鬼一样的人。”
陈玄都蹦过来,挥起拳头,“砰”地一声,将他打的鼻子窜血,骂道:“你爸爸才是酒鬼。”旁边一群小孩见势,忙将陈玄都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小胖子站起身,更是猛下狠手。小孩们打了好一阵,见陈玄都一点动静也没有,登时吓得慌了,眨眼间,都没了影。
过了一好阵,陈玄都才呻吟几声,爬了起来,见自己缝满补丁的衣服也都破了。陈玄都气不过,索性把衣服都撕碎了,直到再难以缝补,这才一瘸一拐地回家。
母亲见他如此模样,知道他又和别人打架,“败家子,真是不长记性,这衣服是要穿着过冬的,如今衣服坏了,哪里有闲钱再给你买?你给我跪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伸手本想打他一顿,但见他鼻青脸肿,一身的伤痕,又不禁心疼起来,转而气道:“是哪家的兔崽子欺负你?我找他家去。”陈玄都道:“李豪。”母亲道:“李豪?”随即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告诉你了么,平日里不要去招惹大户人家的孩子,也不要和他们玩,你离他们远远的,他们也就不欺负你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说着将他破裂的衣服脱了下来,把他父亲的宽大的长衫递给他。陈玄都见母亲把衣服收起来,知道她又动了缝补的念头,心中后悔没把那破衣服撕的更烂一些。陈玄都接过长衫,一把仍在地上,叫道:“我不要,没有新衣服,就把我冻死好啦。”说着跑进屋子。
他路过院子,见父亲手里拿着酒,仍望着面前的长刀痴痴发呆,心中一阵气恼,但也不敢说甚么,只是狠狠瞪了父亲几眼便怒冲冲回屋了。
陈玄都就是在这样的家境里长大,他常听父亲说,陈家在江湖上也曾声名显赫,先祖曾凭借一把长刀打遍天下无敌手,叱咤武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每当他问起先祖的名字时,父亲却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只说这长刀是陈家祖上传下来的,它有个诗意的名字叫做:断水流。
陈玄都单手支颐,听父亲说的言真意切,自己听了,也会心潮澎湃,可事后想想,陈家落魄如斯,又怎么会有这样了不起的人物,这传说极有可能是假的,但假的说的多了,渐渐也就成真的了,在他心中,便真有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他自己也便不再那么自卑。
父亲虽然也是使刀的,却从不用断水流,他说自己武功不济,怕污了先人的威名。父亲一生很不得志,与母亲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整日酗酒,欠了一屁股债,生活每况愈下,渐渐在城里出了名,别人都看不起他。
因为常年的酗酒,父亲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渐渐刀也不练了,每天只是痴痴望着那断水流长吁短叹,再也没听他提过先人的辉煌事迹,也许,他也明白,那真的只是一个传说而已。从父亲呆滞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动摇了。可陈玄都却始终坚信陈家曾经是出过一位风云人物的,可那又怎么样呢?都是这把刀,如果没有这把断水流,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好好的耕地,春种秋收,合家欢乐,过平凡的日子不是很好吗?
眼见父亲日渐消瘦,陈玄都再忍不了,抢过断水流,决定把这倒霉的东西丢进湖里面。父亲久病在床,已经起不来身,连忙喊母亲来追赶。母亲一面跑一面喊,陈玄都却头也不回向湖边跑去。
陈玄都一口气跑到湖边,只见湖边垂柳下站着一个人,那人正挡住了去路,她手里拿着拂尘,一身浅红色长裙随风飘舞,就好像天边的云霞一样,虽然背对着陈玄都,但身形袅袅,只一眼,便知道她是一个绝世的美人。那女子望着湖水悠然出神,自言自语道:“清心湖?原来是在这里,如此算来,他应该在此出现。”说着伸出白玉般的手,似在捏指掐算甚么。
“喂,你要干甚么?可别是想不开要自杀,你自杀我也管不着,不过,你最好去别的地方跳,因为这个地方我经常撒尿,可能会骚。”陈玄都在她身后叫道。
红衣女子转过身来,天地顿失颜色,果然是天仙般的美人。一瞬间,陈玄都双眼痴痴,怔在当场,相形见绌让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自卑,一个念头由心底产生:“我要扬名天下!”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师父:霞道人。那一年他十七岁。
霞道人浅笑嫣然,挥了挥拂尘,笑道:“你为甚么抢别人的东西?”
陈玄都道:“谁抢别人的东西啦?这是我家的宝刀,我要他扔了它,管你……管你啥事?你要不跳湖,就快点让开,不然别怪……呃,别怪我不客气。”陈玄都虽没什么教养,却也不敢唐突佳人,到嘴边的脏话又都咽了回去。见那红衣女子仍是笑吟吟望着自己,不禁脸一红,呛啷一声,将刀拔出半截,作势要挟道:“你笑什么?”
霞道人见那长刀写着“断水”二字,自语道:“果然是你。”随即问道:“你要不要跟我学道?”陈玄都怦然心动,但仍是瞪了她一眼,叫道:“学刀?才不要,你一个女人会有甚么本事?”霞道人衣袖一拂,一股气劲击出,登时引得狂风阵阵,卷的湖边柳叶纷纷落下,右手拂尘又一摆,落叶凌空打了个旋儿,又在天上飘荡起来,那落叶好似一条长龙,随着霞道人的手势在天上奔腾飞舞,煞是好看。霞道人收招,负手又问:“若有一天你学得我的本事,这世间再没有人敢欺负你,嘲笑你,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一辈子都随我学道?”陈玄都见她神技若斯,直惊的目瞪口呆,连忙叫道:“学,我学,一辈子,十辈子,不论多久我都和你学。”随即神色一暗,嗫嚅道:“可我……可我……甚么也没有,也没钱给你,你还会……还会……”陈玄都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却听霞道人说道:“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肯拜我为师,一辈子都听我的话,我不但教你本事,还会给你钱。”
断水流就这样,霞道人突然闯进了他的世界里,直到如今,他永远都不明白,师父为甚么非要收他为徒,为甚么对他这么好,心中虽有疑问,但他更相信:也许,这真的就是缘分罢。
母亲远远看见,将事情告诉父亲,父亲也很激动。霞道人见他家中艰苦,给他父母留了足够的金银,条件便要带他回山,那一年,陈玄都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不在家里住,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也终于知道什么是思念,什么是故乡。从此,师父是他最亲最近的人,他嘴上不说,但心中隐隐对师父产生了依赖。
两人隐居在青华山,霞道人除了传他武功外,还教他读书写字。在陈玄都的记忆里,除了父母,师父是唯一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但这爱却又不同于父母的关怀,关怀之中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那一段时光,他体会到了什么是宠爱,甚么是庇护,偶尔,他也会调皮惹祸,但师父总是护着他。
陈玄都一直称她为:霞道人。因为她飘然若仙,又是拿拂尘的。师父却说:“霞道人不中听,而且,拿拂尘的也不一定非得就是超凡出尘的道人,也可能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陈玄都知道,霞道人虽然是他师父,但看她容貌,大概也只是一个比自己年龄稍长的芳华女子。可陈玄都仍是称她为霞道人。
春秋轮转,一转眼,师徒两人在青华山住了三年。霞道人将一身的本领倾囊相授,陈玄都天赋过人,又肯刻苦用功,他的进步可以称得上神速。
这一天清晨,陈玄都早起练了几趟刀法,便来拜见师父,却见师父屋中背身站着一拿剑的黑衣女人,那人头上带着帷帽,看不见长相。陈玄都知道,师父喜欢红色,从不穿黑衣,心中预感不详,提刀喝道:“你是谁?我师父呢?”那黑衣人也不答话,冷不防拔出长剑,回身一道剑光便刺了来。陈玄都大惊:“这一剑之快犹在师父之上,不知这人是谁?”急忙提刀横在胸前,当地一声,长剑正刺在断水流刀身上。陈玄都借势飞出屋子,长刀左右劈出两记,缠绵的刀意护住身前,心中更是惊骇:“这人武功奇高,莫非是师父的仇人?”他身形方一落地,那黑衣人便飞身而来,剑光霍霍又将他重重罩住。陈玄都心念师父,几招间,便破绽百出,险象环生,那黑衣人出招似乎留有余地,纵有良机却也不猛下杀手。
两人斗了数十回合,陈玄都渐渐人刀合一,心中再没杂念,每一刀劈出都隐隐有风雷之声,招法大开大阖,纵横的刀影,好像在身前形成一道屏障,一时,也能与黑衣人斗的势均力敌。黑衣人剑招虽然精妙,却也奈何不了陈玄都。
听砰地一声响,陈玄都一掌打在那人肩头。一瞬间,陈玄都见那人周身泛起数道霞光,那光华霎时护住了她的身子,随即又消失不见了,可陈玄都却看的真切。黑衣人虽然无事,但她确实是败了。
“你赢了。”黑衣人说道,“我没看错,你果然是一练武的奇才。”说着摘下头上的帷帽。
“师父?”陈玄都愣在原地。
“你下山去罢。”
“师父,你……你不要我了?”
“不是。”霞道人叹了口气道,“我也想教你一辈子,可是不行啦,你已经把我的本事都学走了,如今,连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你再留在山上也学不着甚么了,但山下却不同。山下的世界有很多东西你是没见过、没听过的,你不是常跟我说,外面的花花世界很好玩么,如今,你可以下山去了,我也不会再拦你。”
“山下的世界虽然好,可没有师父在身边,又有甚么意思?师父,我知错了,从今往后,我再不惹你生气,永远都听你的话,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陈玄都跪在地上,不住的恳求。
霞道人转过身,不再看他,“你已经长大了,以前的时光再也追不回来,我也想……我也想……”霞道人神色黯了黯,“可是不行。人生一世,总有些东西是要面对的,生老病死,离别爱恨,你都要经历,我再不能留你在身边。你天赋过人,将来必有大成,但要戒骄戒躁,谨言慎行,不然有一天,你平步青云,不小心摔下来时,我怕你再站不起来。以后师父不在身边,你要处处小心,山下比刀剑更怕人的东西是人心,你……多保重。”
师父突然的来,多半也会突然的走。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的如此之快。陈玄都下山了,那一年他二十岁。陈玄都回头望了望,见松林树影,孤云徘徊,心里说不出的空。师父没有来送他,但他知道,师父一定是在甚么看不见的地方望着自己。一瞬间,陈玄都泪流满面,哭着大喊道:“师父,我走啦。”不一会儿,空山应来回声:师父,我走啦。
那时,他明白了师父的话:离别,是苦的,眼泪,是涩的。(多年后,陈玄都顺着原路再去寻师父时,却见那里空荡荡的,竟是一片海,哪里有甚么青华山?)
(二)
三年的时光不算长,可是父母却老了很多,瘦了很多,脸上也都爬满了皱纹。父亲也添了一个拐棍,颤颤巍巍迎了出来,笑骂道:“臭小子,你回来啦!”
自陈玄都武功大成以来,从未一败,断水流在他手中仿佛真的可以断水截流,其连绵不绝的刀意更是让人惊叹不已,一时名声鹊起,风光无限。江湖重武,他出山后的十年,赢得了很多赞誉,他享受这种万丈凌云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却不知赞誉的背后,其实更多是嫉妒怨恨。
父亲一生的心愿,终于在儿子身上实现了,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母亲却愁眉苦脸,整日担忧身在刀光剑影中的儿子,只要遇见路过的算命先生,她便会请进屋里,拿出儿子的生辰八字来测算。
算命先生看着纸上的出生时辰,良久,才道:“这孩子,不一般。你看这八字,寻常人都是父母妻财五行俱全,但他却不是。土太多啦,是火土一气的专旺格局,这种人,一生大起大落,最怕的就是走背运,虽然成就不小,但也会对身边的人有所刑克。”母亲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老骨头了,克不克也无所谓,先生,你看看我这孩子将来能不能娶一个好媳妇,我怕有一天,我们老了,都不在了,他却没一个贴心的人照顾。”算命先生捋着胡子,沉吟半晌,摇头道:“他五行偏孤,不现妻星,这姻缘嘛,多是坎坷的,不过……”母亲急忙问道:“不过什么?”先生道:“不过他得坐下妻宫生助,格局还是很好的,将来的妻子也是贤良淑德,对他很照顾。”“那她长什么样?我认不认识?”母亲急切地问道,说着又塞些钱在他手里。
先生看在钱的份上,捏指掐算半晌,又闭目打坐一阵,才缓缓睁开眼,阴阳怪气地道:“奇怪,奇怪。怎么只看见一团红光?”说着又闭目打坐起来,母亲在一旁耐心等待,只见那先生身子震了几震,当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尽是血丝。先生将手中的钱退给母亲,双手摸着路一面向门外走,一面神神叨叨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这女人非同一般,非同一般呐!”原来,他竟突然盲了双眼,却不知他入定之时看见了甚么。
算命先生说,在陈玄都三十岁时,他会遇见两个改变他一生的女人。
果然,正在这一年,陈玄都遇见了一个女人。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东京,陈玄都离家去赴开封府的群侠会。
群侠会,是三年一度的比武盛会,胜出的人往往会受到朝廷的垂青,到时候,加官进爵为国效力也指日可待。因此,天下习武的人都会去,这份荣誉谁也不愿放弃。这一年会武,人更是空前绝后的多,听说彩头非同一般,其中卧虎藏龙,陈玄都正在其中。
圆月当空,繁星如水,陈玄都躺在黑漆漆的客房里,闭上眼,脑中都是白日里比武场上的刀光剑影。他长出了一口气,“再赢一场,我就是群侠会的第一名,听说下一个对手叫林栋,是官宦之子,没想到纨绔子弟也能崭露头角,依我看,他多半是仗着他有权有势的老爹,哼,别人怕他,我却不怕,比武时,我定让他好看。”他心中暗暗想。
这时,忽听房中有甚么响动,陈玄都猛地睁开眼,见屋里模模糊糊有一个黑影,虽不真切,但绝对是一个人。陈玄都“啊”地一声跳起来,去抓床边的断水流,却突然发现长刀不翼而飞了,一时间,惊的他一身冷汗。
“啪啪啪”是火石之声,屋子一下子又亮了起来。只见身前亭亭立着一绿衣女郎,手里正抱着他的长刀断水流。
“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偷我的宝刀?”
“小贼?本大小姐叫施雨华,可不是什么小贼,即便是贼,那也是大盗,怎么可以用小来形容我?再说,这刀是我的,又怎么能算偷?”
“你的?”陈玄都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那当然,不但这刀是我的,连你也是我的。我爹爹是大将军施良,手下兵马百万,口中一诺重于千金,他说,谁要是得了这群侠会的第一,我便要嫁给他,那你说,你是不是我的?”说着脸一红,又道:“我早就听说过你,虽然还没到最后决战,但我希望你赢。”施雨华没说谎,她确实是大将军施良之女。
她天性率直,落落大方,爱就要轰轰烈烈,恨就要刻骨铭心,这是陈玄都对她的第一印象。陈玄都压抑的太久,被施雨华的热情所染,心中的真情一下子都流露出来。他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可没他想到,这段感情虽然深沉,却也是酸楚的。
比武场上站着两人,场下人山人海,都是来看最后的决战的。
林栋虽没说话,但脸上不屑的表情,大概是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本大爷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这穷小子。”林栋长剑虚晃几招,刷地一声刺了来,剑至中途,招法又变了几变,确是受过高人的指点,举手投足都有名家的风范。
陈玄都心中憋着一口气,也不立时发作,只是左躲右闪,也不拔刀还招。林栋一连刺了数剑,却没沾到他半点衣衫,直涨的满脸通红。这林栋出招狠辣,败在他手里的人非死即伤,因此人人都希望他惨败。
台下议论纷纷,不知是谁率先叫了一声:“还招。”随即,所有人都一齐应和道:“还招……还招……”一时,声如擂鼓。
“呛啷”一声响,断水流豁然出鞘,陈玄都一刀劈出,刹那间,杀意纵横,满场都是断水流的寒光刀影。
林栋败了,陈玄都一刀出鞘,他就败了。这最后决战,林栋竟败的毫无余地,台下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那一刻,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刻。却不知,这一刀虽劈出了威名,却也劈出了杀身大祸。
林栋虽是名门子弟,却也受过武林宗师的指点,因此,群侠会,他是夺魁的大热门。大将军施良结党弄权,想交结朝中林家一脉,因此,想借此良机,把女儿许配给林栋,没想到半路竟杀出一个陈玄都。
“你喜不喜欢那个叫陈玄都的穷小子?”施良问女儿。
“喜欢。”
“有多喜欢?”
“因他生,为他死。”施雨华截然答道。
“既然如此,你就嫁给林栋,否则,他会死。”
陈玄都知道真相后,愣在当场,那一刻,他武功再高,却还是渺小的。
施雨华淡淡一笑,说道:“这荣华富贵有甚么好?不要也罢,不如我们私奔罢,一起远走他乡,一起去天涯海角,避开我父亲,去浪迹天涯,过逍遥快乐的日子,一起数星星,一起看月亮,将来再生几个小孩陪我们玩,你说好不好?”施雨华拉着陈玄都的手憧憬道。
“我……”陈玄都犹豫半晌,答道:“不……行。”
“什么?”施雨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已经三十岁了,而你正值青春年华,你还小,你没经历过餐风饮露,没受过酷暑严寒,浪迹天涯漂泊在外的日子并不好过。况且,我们都还有父母在堂,他们更经不起颠沛流离的生活。你父亲权倾朝野,天下虽大,却没我们的容身之地。”
施雨华望着他,一句话也没说,眼中的泪却告诉他:“都是借口,你就是不敢。”
施雨华一气之下便真的嫁给了林栋,成婚当日,陈玄都忍不住潜入府中,来见施雨华。施雨华看见他,扑在他怀里,委屈的大哭起来,后悔当初自己一时冲动,但如今为时已晚。陈玄都心中一热,也顾不得一切,说道:“雨华,我带你走。”施雨华泪眼朦胧,望着他,重重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打开门。却见门外重重都是兵马,千弓万弩对着他们。
“穷小子,放开我女儿。”施良喝道。
陈玄都将施雨华护在身后,把心一横,方要拔刀,却被施雨华拉住。
施雨华摇了摇头,说道:“你斗不过他们的,你能来我很高兴,你心中有我便好,我一生一世都记着你。”说着在他脸颊轻吻了一下,走向父亲,“我嫁林栋,你放他走,我要他一生都平安。”
断水流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缘分的事很难说,有些东西注定是要失去的,即便你再怎么争取,也得不到,这是命,谁也改变不了。
陈玄都浑浑噩噩方离开东京城,便遭到官兵的围攻,其中不乏武林高手。听其中一人道:“林公子有命,不能杀他,他若死了,只怕那施大小姐难以干休,挑断他的手脚筋也就罢了。”
陈玄都躺在地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母亲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去东京做生意的老乡,将陈玄都载回老家,陈玄都请老乡将自己的脸蒙了,又寻来树枝绑在手臂上,这才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陈玄都用肩膀倚开门,看见屋里的灵堂,才知道,父母在自己离开后,突然得怪病,双双死去了,算起那日子,正是自己在开封的时间。
陈玄都心中说不出的悲凉,那时,他想起一句话:子欲养而亲不待,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遗憾。“算命先生说的没错,我果然是刑克父母的。”陈玄都整理父母遗物时,在柜子里,看见了小时候和别人打架时,被撕碎的那件破衣服,不由得心头一阵悲苦:“原来母亲真的又将他缝补好了,可她真的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小时候,家里拮据窘困,父母粗茶淡饭,连一天的福都没享过,我还整日惹他们生气,那时,我真的是太不懂事了。我成名之后,更是少陪父母,他们一大把年纪,还整日为我牵肠挂肚,彻夜难眠,如今想起来,我真是枉为人子。”陈玄都望着那破旧的衣衫,双眼朦胧起来。
“爸爸,妈妈!”他哽咽地叫了一声,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声回应,“原来父母真的不在了……”
世俗的人只会锦上添花,大都不会雪中送炭。没过多久,城里的人便指指点点开始议论起来。陈玄都不得已,凑了些钱,远走他乡,离开这伤心之地,逃的越远越好。
陈玄都一路花光了所有积蓄,来到一个叫梦州的地方。他手筋脚筋尽断,虽勉强走路,可也与废人没什么两样,也没人愿意雇佣他。没多久,他便饿倒在街头,陪着他的只有那把冰凉的断水流。一场大病,路也不能走了,只眼睁睁等死,一天,两天,三天,第三天,他终于没了意识。
当他再醒来时,见自己躺在一草棚里,旁边放着一碗粥,“看来是有好心人救了自己。”他这样想,想坐起身,身子方一动,全身便剧烈疼痛起来。
这时,听远处脚步声响,陈玄都侧头望了望,见一白衣女子蹑足潜踪,东张西望走了过来。“原来,又是一个小贼。”他这样想,忽地心头一痛,眼角淌下泪来。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啦!也不知道你是饿昏了,还是病倒了,这都三天了,你才醒,我还以为你死了,你真是命大。”白衣女子高兴地道,“我叫白芍药,你叫甚么名字?”
陈玄都见她眉目清秀,长的也算貌美,偏偏浓妆艳抹,让人生厌,不由得皱了皱眉,一句话也没说。白芍药道:“原来,是一个又聋又哑的人,不过也好,咱们以后就是朋友啦,我有烦心事时,就来找你说,好不好?”说着左右望了望,悄声道:“不行了,我不能待的太久,得赶快回去,不然又要受罚了,有空我再来看你,这是我在火房给你偷得鸡腿,很香的。”说着在怀中取出一油纸包来,将鸡腿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让他吃。陈玄都也听话,把嘴一张,白芍药便将鸡腿塞在他嘴里。“你慢慢吃,别噎着。”说着站起身,双手提着裙子,又悄声地离开了。
此后,白芍药常来看他,顺便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药,说是治伤的。可这伤越治,陈玄都这手脚越没有知觉,一天到晚只能躺在草棚里,“没有她,也许我早就饿死了,我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陈玄都这样想。
这一天,白芍药又拿着些古怪的药来看他,这一回,陈玄都发现她脸上手上都是伤痕,一双眼通红,像是刚哭过。白芍药翘了翘嘴角,苦笑道:“偷人家的药,被打的,不过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白芍药拿出剪刀,为他整理胡须,说道:“你看你,一脸的胡子,好像野人一般。”陈玄都闭上眼,不再看他,听白芍药道:“像我们这种下贱的人,又有谁会怜惜我们呢,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是苦命的人。你病倒在这儿,不知道这是群芳园,是供达官贵人消遣作乐的地方。那日我见你倒在街头,便将你背了回来,藏在这里。我们这儿不许私藏男人,被发现是要重罚的,可我还是将你带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甚么,也许就是缘分罢,可惜你不会说话,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是朋友,也许只有你不会看不起我,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多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那该有多好!”白芍药坐在他身边,怔怔想着心事。
也不知是不是药真的起作用,陈玄都忽感手脚有了感觉,蹬了蹬腿,握了握拳,竟不再疼痛。陈玄都大喜,猛地站起身,那一刻,他抓着白芍药的手,哈哈大笑道:“我能动了,我能动了。”白芍药愣在当场,惊道:“你……不是哑巴?”
白芍药见他好转,心里也说不出的欢喜,说是再给他偷一些药回来。可一连三天过去了,再没见她半点身影。
原来,她数次偷药,终于激怒了老鸨子,老鸨子又将她狠狠打了一顿,关在群芳园私下的地牢里,几个龟奴见她失宠,便暗地里,偷偷来凌辱白芍药。
这时,听轰地一声大响,地牢的门被一道气劲撞碎,一人走了进来。刀光一闪,几名龟奴连声都没坑,便饮血而亡了。
刺眼的阳光射进地牢,白芍药眯起眼,仍看不清那人是谁,只知道他是一个拿着刀的男人。
“我带你走。”那男人收起刀说道。
“你是谁?”
“陈玄都。”
“陈玄都是谁?”
“被你救的那个大胡子野人。”
白芍药走近,这才看清,不禁惊呼:“啊!真的是你。”一头扑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也许,这就是他一生的依靠。
两人离开群芳园,哪有人敢阻拦。两人走到湖边,陈玄都道:“如今安全了,你走罢。”白芍药“嗯”了一声,便离开了。
陈玄都想过她会缠着自己,会和自己哭闹,却没想到她竟离开的如此决绝,心中忽然有些不舍,毕竟自己形单影只,有一个伴儿也是好的。
陈玄都目送着白芍药离开,却见她走到湖边,将脸上的脂粉都洗净了,又跑了回来,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浓妆艳抹,我要重新做回我自己,我们走罢。”
“走?去哪?”
“天涯海角,你去哪,我去哪,这一生一世我都跟着你,富贵我不与你共享,但苦,我可以和你共同承受,我可以为你洗衣做饭,陪你聊天解闷,还可以……可以……”脸一红,不再说下去。
陈玄都喃喃道:“天涯海角,一生一世?”这话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他不愿去回忆。
陈玄都拔出刀,虚劈了几刀,功力已今非昔比,大不如从前了。陈玄都决定隐居,并娶了白芍药,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陈玄都之妻。也算是报答了她的再造之恩,但陈玄都却从不与她圆房,说是有碍武功的修炼。
其实白芍药明白,他是嫌弃自己出身不好,可命运如此,出生便被父母遗弃,从小在群芳园长大,这命运注定是改不了的,怪只怪,自己不该遇见他。白芍药依旧言笑晏晏,背地里却不知哭了多少回。她在房前种了一些花和蔬菜,每日浇浇水,看看花,远远望着陈玄都练刀,也乐在其中。
陈玄都依旧每日苦练刀法,他武功一天比一天高,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白芍药心中虽然替他欢喜,但更多的是忧愁。
这一天,陈玄都一刀劈出,刀风气劲所及,登时树倾木折,乱石崩飞,功力远胜从前。他心念一动,又有了重出江湖的打算。白芍药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我要下山。”这一天,陈玄都终于忍不住对白芍药说道。
白芍药没有和他一起下山,她说:“不想踏足红尘,我永远在这里等你,不论你回不回来,只要记得,在这里,你有一个家,家里永远有个人,思你念你想你。”
断水流
(三)
陈玄都重出江湖,那一年,他已经三十五岁了。也是那一年,他遇见了落魄的林栋,林栋身边随着一形容憔悴的女子,容貌虽大不如从前,但眉眼之间依旧灵秀。只一眼,陈玄都便认出是她。
原来施良造反兵败,施、林两家被灭了九族,只两人逃了出来,东奔西跑,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陈玄都见林栋落魄如斯,心中报仇的念头也便不再那么强烈,只是将刀横在他身前。施雨华将林栋护在身后,双眼怔怔望着陈玄都,一句话也没说,可所有的话都在她眼眸的泪水中。那一刻,陈玄都心里说不出的痛。
“雨华,我带你走。”陈玄都说道。
施雨华终于忍不住泪水,簌簌流了下来,泣道:“以前,我一心只想和你在一起,一起远走他乡,一起去天涯海角,一起过逍遥快乐的日子,可是那时,你没法子带我走。如今,你终于可以带我走啦,可是……我不能,我已是林栋的妻子,我心里虽然恨他,但他毕竟是我男人,他对不起你,但我求你放过他,给我孩子的父亲一条生路。”
“孩子?你们……你们……”陈玄都神色黯然,收起了刀。那一刻,陈玄都才明白:缘分这东西,真的强求不来。
断水流再现江湖,陈玄都刀法更胜从前,名利也随之而来,金钱美人也都撞破了门。陈玄都这次却不再那么狂热,心中也看清:不过是过眼云烟,一场虚幻而已。
陈玄都突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白芍药来,便也在房前养起了花,种起了菜。
终于,他忍不住思念,舍了一切,来寻白芍药。
千里之行,陈玄都终于再见那曾经两人居住过的茅屋。那房屋依旧崭新,门前依旧开着花。他心中激动不已,那时,他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也许我们可以生一个小孩儿,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家。”陈玄都想。
陈玄都推门进屋,见屋里一尘不染,却没有人,“原来,芍药不在家,正好,给她一个惊喜。”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响,陈玄都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忙奔出门外,却见门外站着一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陈玄都道:“老婆婆,这间茅屋的主人呢?”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道:“小白吗?”说着,叹了口气,用手指了指。陈玄都顺着手势望去,见茅屋旁一座没有碑的新坟,坟前种满了白芍药。
老妇人说:“我总是看见她在路口盼望,我问她:‘你在看什么?’她回答说:‘我在等一个迷路的人回来。’。唉,真是傻孩子,人迷路了,怎么还会回来。”
陈玄都终于想通,但一切都太晚了,原来自己苦苦追寻的幸福就在身边,只恨自己没好好珍惜,让它从指缝间悄然溜走。“我还有幸福吗?还有甚么值得我去珍惜。”他望着白芍药的坟,心中一片空,有了出家的念头。
陈玄都别离红尘,寻了一座深山,正巧那山里有几座茅屋,但年深日久,早已经没人居住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他心底升起,陈玄都将其修理好,住了下来,在房前种了些白芍药。
这一天早晨,陈玄都浇了浇花,转身正见旭日初升,东方一片紫气,不一阵,一片红云缓缓飘了过来。陈玄都看了半晌,回屋时,却见屋里不知何时,竟站着一红衣女子。那女子背对着他,一袭浅红色长裙披在身上,就好像天边的云霞一般,广袖轻舞,飘然若仙,真是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那女子道:“你终于回来啦,红尘一遭,你还好么?”说着缓缓转过身来。
“师……父?”陈玄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
霞道人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美若云霞,青丝未改,竟不着半点红尘侵染。陈玄都虽年近四十,可是双鬓却早已斑白了,生老病死,离别爱恨,红尘一遭,真如梦一场。
陈玄都望着师父,忍不住心中的悲伤委屈,像小孩子一般呜呜哭了起来,紧紧抱着霞道人,大哭道:“师父……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