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从苏州到上海外滩(上)
高铁开动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据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早上已经下过一场小雨,现在天上阴云层层,灰灰蓝的,外头很闷热。老婆在旁边还拿了本杂志扇着风,我们刚刚差点误了点,一路小跑,想必她是出了些汗。
“文英,上海也是有雨的吧,倷看了上海的天气么?”
“嗯,有可能落大雨哩。”
“哦哟,伲选了个好日子哦——”
“我眯一下,倷记得喊我。”
“好的啦!”
程程应该快到火车站了,她非要来接我们,姑娘这几年变得很快,越来越有成熟的样子。不知道她现在的工作怎么样。上海这种竞争激烈的地方,程程应该还是不太适应的吧,她骨子里贪玩,还有点懒散,处事处人又算不上十分精明。再劝劝她,还是回苏州来吧。高考完选大学时,她就不听我的,怎么都不想念苏大,去了北方,我同她讲了北方的生活情况,她还是坚持要去,结果四年都没适应北方的生活,研究生又考回上海来。她在上海,都快四年了吧。近一年回来的次数比前三年少多了,因为工作的原因吧。那三年,周末常常回来,有时候就为了去她高中对面的月明楼买几块糕点,一天来回。
“拉糕带了几块啊?”文英轻轻一颤,应该是被突然的声音惊到了,我说的声音大了点。
“两块薄荷的,三块还是四块南瓜的,我昨天去的时候只剩这么多了。”
“灵该,程程是讲要多带些。”
这一年,回来的次数真的少很多了。一两个月一次,她应该少来回跑。倒是我们早该像今天这样,去上海多看看她。文英同我讲过很多次,我想着怕影响她工作,我们主动提出她又不好拒绝会有些为难吧,但这一次是她提出要带我们去浦东外滩看看。我还从没去过外滩,上海去过很多次的,小时候随父亲去说书。那时候上海就和苏州很不一样,对小孩子来讲特别特别新鲜,所以我每次都同父亲去。父亲改革开放后几乎年年去说书,直到九几年,想起来我至少去过十次吧。说起来,父亲建国前还是光裕社最后一代成员,唱马调,虽然年轻,在评弹界也算小有名气。从记事起,他在家里每天坚持练,我也就耳濡目染,自然也能唱几句,但我没跟着他学,我从小就只把弹词说书当爱好,不想从事,父亲也没有强求过。后来,我也问他为什么不要我做这行,他像是开玩笑地说:倷终归唉点花头嗟。说完后,他就哈哈哈大笑,我也跟着他笑。父亲了解我,知道我不是学这个的料。但他觉得程程适合学唱,他走之前那几年,程程刚过了变声期,声音变得格外好听,又清丽又甜,他总同我讲,带程程去学学评弹,女儿她同当年的我一样,喜欢评弹但不想做这一行,加之不想耽误她的学业,也就不了了之了。因为声音好听,程程高中、大学都加入了学校的广播站,特别是在大学的时候,由于尖团音发得混乱,她成了全广播站最“另类的”最有趣的那个,她在一次打电话时同我讲了这事,那时她对这个事还感到苦恼。
我还是没睡着,苏州到上海一共就二十来分钟,现在已经快十分钟了,没有再睡的必要了。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这是文英在哼《秦淮景》吧,这首《秦淮景》在《金陵十三钗》中出现,现在在评弹界比较流行,许多外行就从听它开始接触评弹。文英喜欢这首歌,应该是她很喜欢这部电影吧。她在评弹这个圈子里浸得可是很久了。呦,想起来,我们认识多久她就听了多久吧。九二年初春父亲在会馆里说书,我跟去,就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文英,父亲说的《珍珠塔》三、四回,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她刚接触苏州评弹。她是九零年跟父母从湖南过来的,她爸我岳父调到苏州来工作。那次之后,她又连着来了好多次,差不多在父亲把《珍珠塔》说完的时候,我就同文英认识了。那时她叫程云英,办第一代身份证时工作人员搞错了,她的名字就成了程文英,“文英”这个名字也不错,慢慢我们就认可了。她一开始对弹词感兴趣,一方面因为她从小听长沙弹词,想感受感受苏州弹词,另一方面因为她想把苏州话说得更好。九二年冬我们就结婚了,从相识到结婚前前后后不到一年,在当时引起不小的轰动。第二年就有了陈程——女儿的名字我取的,因为我和老婆的姓念起来很相近,把两个姓组合起来,叫起来像个叠音词,感觉挺可爱。
我觉得,文英现在对评弹的爱,应该已经超过我了。从父亲不上台说书,再到我去山东工作,十几年间很少接触评弹。文英她一直呆在苏州,常常听,最喜欢《珍珠塔》。不过,我七八年前回来后,与父亲的徒弟学生们接触不少,与评弹的接触也就又多了起来。最有趣的一件事,有一个朋友,也就是父亲的徒弟,在一个景区里说书。他那里,由游客付钱点节目,因为在景区里,来听的不多,常常就一个人,点了也得唱。这事我偶然同程程提起,她觉得很有意思,去年还是千年,她特地跑去拍视频。我陪她一起去的,正好就碰见了一个女游客一人点了节目听。
那时候,我同程程讲:“她很孤独。”
她回答:“不,我觉得这很优雅。”
我笑笑,讲:“孤独就是一种优雅。”
“女士们先生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上海站。请您做好下车准备,感谢您一路来……”
“老陈,要下车了。”
“嗯,晓得。”
上海这个火车站的卫生环境还真是不太好,至少比起苏州站来说,是这样。其实,也说不上,也许只是更老旧、更有年代,变了色的地砖,发黄发黑剥落的墙漆。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吧,不知道,或许十几年,来来往往的人流太过庞大,卫生清洁是个巨大难题,地面上没有垃圾,很不容易了。有人讲着上海话,有人喊着四川话,还有河南话、山东话……我略微能听懂的方言真的很多。
“老陈,是往这边走不啦?”
“是,倷看”我指着刚刚看到指示牌,“家子婆,要留心观察。”
“晓得啦!”
一会儿去哪吃饭,程程不会带我们去很贵的饭店吧?刚刚下车没注意,好像雨停了,但是真的很闷热,大雨还没落下来,今晚去外滩是不是不合适啊,万一雨落得大。明天应该没有雨,要是没有,就明天白天去好了。不知道程程怎么打算的。有一点点酸臭味,是附近有垃圾桶,还是人群中传来的。我把食指横在人中处,这样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