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

不出所料

2019-11-06  本文已影响0人  云涌迷峰

不出所料

春节才刚刚过去几天,正是年味儿浓烈的时候,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祭拜用的香烛和鞭炮涅槃后硝烟的气息。

正午的太阳照着这个海拔一千多米的小山村。

阳光虽然暖和,但还是抵不过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只要出屋一小会儿,人就会上下牙哆嗦个不停。

已经冻木了的麻五媳妇,站在自家大门前,呆呆地含泪看着门上的大红对联,感到与眼前的气氛极不相称,禁不住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就在离这个农历新年不远的去年秋天,麻五媳妇还生拉硬拽地拉着爬够了山的麻五,攀上了家门口对面的山梁,看着漫山的秋色,感谢一年来的收获。尽管眼前的秋景没有春天那般令人眼花缭乱,却也一样有着令人心动的美。

湛蓝的天空下,整个村子疏密有致地散落在一个个小山洼里。白色的迷雾缭绕在黛青色的山峰间。林子里,到处都是野果子:金黄的柿子,褐色的板栗,鲜艳的红果,青绿的猕猴桃,橙红的树莓,紫红的茱萸,红棕的八月炸,样样令人垂涎欲滴。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红叶像一团团夜晚的篝火烈烈地燃烧着。鹅黄的银杏叶挂满枝头,像一堆堆金子布满了白龙河两岸。而白龙河,却无视这绝美的秋色,蜿蜒着穿村而过,向东,静静地流淌着。家家房顶上炊烟袅袅,山喜鹊在树梢欢呼跳跃。此般风景,如同后印象派大师高更笔下的油画,让人身心欢畅,瞬间忘了生活的烦恼。

这里的人曾经朴实、憨厚。走进山沟沟里转转,随便找一户人家问一问,鸡蛋才一毛钱两个。不过,这个价格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随着城市的开发,信息的发达,这里世外桃源般的风景宝藏已经被外人发现。人们蜂拥而至,旅游业空前兴旺,一毛钱两个的鸡蛋没了。狡黠的眼神代替了山里人原先那黑亮纯净的目光。人们的经济头脑被金钱唤醒,贪婪像怪兽,吞噬着人们心房里本来就渺小的善良。

人性,无论古今中外,虽历经千百年风雨洗礼,从未改变过。就像这亿万年前的山川河流,岁月或许让它们做出了形态上的调整,但山水依旧,本质还是一样的。

麻五,姓王,三十六岁,在族里同辈中排行老五。小眼睛,因为一脸雀斑,村子里的人都这样叫他。别看他个子矮,却很机灵,又非常调皮,是一个从小就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祸主。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一所本外大学。家里没有钱,但是他爸妈还是咬着牙供他念完了。

“就这一个,不上个大学,到社会上没脸混。”这是麻五他爸一辈子做出的最英明的决定、说的含金量最高的一句话。

麻五能够乐意去上大学,也是他爸最心安的一件大事儿。不过,好像也只有这一件。

因为在麻五爸的心里,麻五从小就没有听过他的话,包括大学毕业后他费尽心思、托遍关系为麻五找的第一份工作。那是一份车间选矿工的工作。麻五嫌累,因为要三班倒,所以死活不去。气得他爸整天在屋里喝闷酒。他妈从小宠他,不舍得打骂,只有不停地流眼泪劝他。

一家人的心情都不好,难免会生出怨气。麻五就因此跟他爸吵了好几回。恨得他爸有一回躲在进家的大门后轮着锄头等待外出闲逛回家的麻五,准备用锄头结果了他。幸亏他妈在他进门的一瞬间大喊了一句,蛋儿快跑,才没有酿成悲剧。

蛋儿是麻五的乳名,他妈这样喊了他一辈子。

因为差点挨了锄头,麻五心怯了。他下决心要改掉整天瞎胡乱转不务正业的毛病,偷偷跟他妈要了伍佰块钱去西安拜师学艺。

走的时候,麻五没敢跟他爸去说这事,只是让他妈转告。他妈流着泪说:“蛋儿,这钱是准备攒着给你娶媳妇的,到那里真要学不成,赶紧回来,妈找个机会给你成个家,过个平常日子就中。”

麻五听了妈的话,心头一热,眼红的同时,更激起了自己的斗志。他想,我都是男子汉了,怎么还能靠妈养活一辈子?

麻五好吃肉,好喝酒。尤其是刚卤好的猪肉,一次至少吃一斤,酒也至少喝八两。为此,他骄傲过。因为每回酒后,总在醉眼朦胧中想,如果梁山好汉都还在的话,那我一定会成为那第一百零九个。但是酒醒了回到现实中,他又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很懊恼。

直到麻五二十五岁生日那一天。几个发小在一起喝酒,同座的“竹竿儿”站起来给他敬酒时看着正鼓着腮帮子吃肉的麻五说:“麻五,你恁好吃肉,咋不自己开个肉铺,边卤边卖边吃呢?”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却像皮鞭子蘸了凉水抽在了睡着的麻五的眼皮上一样:是呀,这何乐不为?做这门生意又有钱收,又有肉吃,多好!他心想。

那天晚上,几个人喝到大醉。

临走,麻五将桌子上的空烟盒搜刮一遍,很意外地找到了三支烟,收拢在一个盒里面,揣进兜里,回家了。

所以,麻五出门拜师去西安学艺是有打算的。

因为上大学的时候,同宿舍的一位西安同学总是夸自己老家的腊汁肉夹馍是如何如何的好吃。麻五很好奇地问了许多,肉怎么能夹馍呢?腊汁肉是什么肉?那位同学耐心地给他讲。尤其是讲到制作腊汁肉时,麻五听得入了迷,哈喇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留在了汗衫上。同学见他出神,吹嘘着,如果麻五感兴趣可以请他到西安吃个够。

麻五一直幻想着有那么一天。

直到毕业以后过了两年多找不到工作、吊儿郎当的生活,又差点挨了他爸的打,才猛地想起了这位大学同学。幸亏在毕业时留了同学的QQ号,一番联系、准备后,他上路了。

坦率地说,麻五在大学学了四年市场营销,并没有让他获得多少知识。市场营销专业在他上学的那些年,还是个热门专业。因为热门,所以是个大学就要开设这个专业,以至于都烂大街了。

当然这也要看谁来学,喜欢学习的人肯定还是会学到一些东西的,并且会大有用武之地。但对于麻五,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他讨厌看书学习,考上的又是一个不入流的本外大学,管理异常松散,结果可想而知:四年里,从大一到大四,麻五打遍了所有流行的游戏,交了八个有始无终的女朋友。

从玩的角度来说,打游戏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满脸麻子开花的麻五,为什么竟然交了八个女朋友(还不算经常黏着麻五聊天的女同学),就让同级的帅哥猛男很是愤愤不平了。

那些女孩中邪了吗?那倒也不是。

一个女人在英俊的男人面前往往会欺骗自己。一个英俊呆板的帅哥比不过一个嘴巴甜蜜的丑男。

麻五就是凭着他的小聪明和灵光的脑袋瓜儿获得了许多女孩子的青睐。他追女孩子所用的聪明手段和灵光点子一千零一夜都讲不完,会让所有男孩听得挽胳膊撸袖跃跃欲试,尽管就所有内容来说其主旋律是不择手段。

是的,似乎贪玩的男孩子脑子特别好使,只是没有用到学习上。教过麻五的从小学到高中的老师都不约而同地向他爸妈反映这一现象。麻五他妈逢人就夸儿子的一句话就是,俺蛋儿的脑子管用。

总之,在大学,在这个每个人人生中最重要、最华彩的四年里,麻五像脱了钩的鱼,以无比自由放纵的姿态,把自小学到高中不敢干没机会干的事情干了个一干二净:翘课,挂科,打游戏,睡懒觉,谈恋爱,看电影……至于怎么毕的业,他自己都不清楚。

人这一辈子所交的真正朋友,大部分都是自己年轻时在没有金钱利益关系的状态下交到的。发小,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同学甚至是当兵时的战友,一旦交上朋友就非常可靠。但是走向社会后,没有朋友的也就不会再有朋友了,而发小、高中、大学同学和战友则关系最铁。

麻五就得益于自己的这位大学同学同军。

火车刚进入西安站站台,尚未停稳,麻五就看到了同军在一节一节车厢地瞅着找他。一下子让他想起了几个人当年在学校宿舍里光着膀子斗地主的情形……同军开着车,两人嘻嘻哈哈,一路上回忆着自己的同学和往事,不知不觉到了同军家。

当同军了解了麻五的现状后,心里咯噔一下子:这小子到现在还没个正形儿。在学校吊儿郎当,毕业了无所事事,这让同军隐约地替麻五着急。所以,当麻五说明自己想做卤肉的来意后,同军很支持。

同军当然记得当年跟麻五说过的话。可当时是说请麻五吃肉夹馍,并不是教他做肉夹馍的。不过,这也难不倒同军。因为他有个神通广大的四叔。他这位四叔人脉颇广,方圆几十里,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没有他搭不上线的。

很快就有了好消息。

同军四叔联系好了在西安肉夹馍界鼎鼎大名的房记肉夹馍,据说房记做肉夹馍快一百年了,子子孙孙都干这一行。见有人要学艺,房记提出了要一万块钱培训费,可这对麻五来说简直像脑门儿挨了一闷棍。不就是学个手艺嘛,哪里要这么多钱?他心里想。麻五不知道,在民间,好的手艺都是有绝活的,有配方的,而且都秘而不宣。这次拜师学艺要不是同军的四叔,人家是连面儿都不让他见的。麻五把这事想得简单了。

   “不就是卤个猪肉嘛,咋会要这多钱?”麻五向同军提出了疑义。

  “手艺就是技术,技术都是有偿的,这你还不懂吗?”同军给麻五解释。

但麻五听不进去,同军也不知道麻五是不懂还是装糊涂,心想还是带他先去吃一顿再说。麻五当然乐意,几年前的梦想就要变成现实了。

正晌午的房记肉夹馍店门前顾客排了大概有二十米的长队。麻五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人们为了吃一口肉,吃一个馍而排成队的阵势。吃个馍需要这样拼力气吗?麻五很不明白地想着。

四十分钟后,终于快轮到同军和麻五买肉,前面只有两三个人了。眼前的景象让麻五开眼:店内的剁肉师傅站在肉墩子旁边飞快地挥舞着菜刀,像玩杂耍变魔术一样地将一块块热腾腾的酱红色腊汁肉剁成肉碎,麻利地夹在馍里,由旁边三位帮工打包递给顾客。有要一个的,有要两个的,也有要三个、五六个的……老板娘反应神速地收着钱,找着零,手法熟练,面色静美。

麻五简直看懵了,这钱来得太容易了,这不是做生意,这是印钞票呀。他恨不得当时就让老板给他配方,明天自己的店铺就能开张。

可这需要钱哪。

但麻五真没钱。

他把自己的苦向同军说了。同军同情他,又去央求四叔。

四叔也真行,这次也不要别人去跑腿儿了,自己跑到房记府上,使出浑身的解数,软缠硬磨。房记知道,只要四叔自己出面,这培训费八成是得不到了,这种事儿房记见得多去了。

“嗯,一万块钱本来就是看在你老哥的面子上说出来的。平常人来学艺,咋着也要2万块的技术转让费。这样吧,啥都不说了,老哥给三千块,另外,这个人的店铺不能在西安地区开。这样我也好跟其他几个兄弟说。”主事的房记老大对同军四叔说着。

“中,中”四叔乐颠颠地回去给同军通了电话。

同军捂着话筒,对站在身旁的麻五说:“三千块怎么样?”

麻五脸一红,头一低,很慢地摇了两下头。

“你想出多少钱?看来这事不出钱不行了。”同军小声地对麻五说着。

麻五又摇了摇头。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麻五真觉得钱重要了,他觉得这一次在同军面前真是丢尽了脸。

看见麻五又摇头的为难样子,同军对电话里的四叔说:“出来急,没带钱。”

“一毛不拔,抠个麻子也好嘛。”电话里的四叔有点着急了,闷闷地吼了一句,把电话挂了。

同军的脸色一白。

“拜师,怎么也要送点见面礼吧。”无奈的同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多少有些埋怨地说。

同军的本意是说,麻五,你来拜师学艺,怎么能不考虑学费呢?见个面还要一支烟吧。

谁知麻五听到这话后当了真。他指着进门后送给同军的几包羊肚菌,对同军说:“同

军,你先委屈一下,要不先把这几包羊肚菌送给房记做见面礼。我除罢回去的车费还剩二百块(他自己偷偷又扣下二百块!),你用这钱再买两条红塔山给人家送去,你看中不?”同军简直要被麻五的话气出屁来,他预感到这事更难办了。

听完话的同军怔怔地看着麻五。麻五认真又急切的眼神,久久地看着同军。

两个人就这样眼对眼的看了两三分钟。

同军的脑子里闪现着麻五平时在学校里的样子,直率,幼稚,懒惰,好色。同学对麻五的评价只有一个是正面的,就是热情(乍听起来很迷人),谁有困难他都帮。

但在同军看来这帮忙都是有目的的,都是需要回报的。没有达到目的,没有得到回报,麻五那张直率的嘴就开始不饶人了。他经常对宿舍里的人说,我这人说话直,你别见怪。但因这说话直,麻五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同军是那种宽容大度的人,麻五比他小一岁。虽然麻五平时好占小便宜,但心肠还不是那种坏到恶毒的人,因此同军经常让着他。所以麻五对同军印象很好,把他当做铁哥们儿,这次来西安给同军带来了一箱羊肚菌就是一个例证。

羊肚菌?对,羊肚菌。没听说过,不起眼是吧。但要知道,在麻五家里这种东西一般是不送人的。因为羊肚菌是一种极稀有的健身菌类,保健食品,营养十分丰富,还有抗癌功效。可不要瞧不起它,这可是送礼用的高档品,是麻五的妈妈常年在山里劳动得到的成果,干货就要七百块一斤。

同军看着麻五脸上可怜乞求的神情,无奈地答应了。

对于同军来说,老同学能来看自己,东西真是次要的。但一个行为猥琐,思想龌龊的人是让他鄙视的,不巧这个人又是自己的同学,这让他的心有些发凉、厌烦。

咋一点儿也不大气,同军在心里暗暗地说。

一个人对事物的认知水平决定了一个人的言行素养以及生活水准,并决定了这个人的一生是哭着还是笑着度过。

同军多么想麻五对他说这样一句话,同军,需要多少钱只管说,我马上让家里汇钱,你不要太为难了。这句话无论真心与否,只要让同军听到就行。那么即使麻五没有现钱,同军也会做好给麻五垫付的准备,让事情看上去更顺利一些。

但现在,麻五是不会这样说了。

在麻五看来,我既然找到老同学办事,老同学就应该无所不能的,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让事情水到渠成,我坐等好事上门就行。

可见四年大学的教育和毕业以后几年的浪荡生活实践,并没有对麻五的认知水平有任何积极性的帮助。

配方终于搞到手了,用了最小的代价。但是口舌费得不少,尤其是同军的四叔。

煮肉和做馍的方法写得清清楚楚。麻五如获至宝,对同军的办事能力佩服之至。

同军送麻五去火车站的路上,麻五一再邀请同军去自己的老家做客,同军一定一定地答应着,敷衍着。

要说麻五还是很有“匠人”精神的。回到老家的他按照配方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煮肉做馍,力求做出在西安吃过的肉夹馍的味道。

一个月很快过去。

用去几十斤肉,几十斤面后,麻五做出的馍的外观与味道几乎与在西安吃过的一模一样。但是这腊汁肉的味道让他吃起来感觉与西安房记有点不一样,总觉得不够香。麻五百思不得其解,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烦躁,就给西安的同军打通了电话,询问原因。

麻五自西安走后,同军四叔见过同军一面,把同军数落了一个浑身不是,撂下一句狠话,以后让他绝不能再揽这种活,丢死个人了。同军也烦,心里话,这事儿就不用你老说了。

当同军半夜里接到麻五的电话,问明麻五的初衷之后,有心想说明天去让四叔问问再回复他,却又想起四叔的狠话,只好作罢。但又不能不出声,只好靠自己理解的关于肉夹馍的皮毛知识,边说边想地回复着麻五,说是卤肉的关键是养汤,房记家的那一锅汤已经快一百年了,我们两个的年龄加起来也没有人家那一锅汤的年龄大。只要汤养得好了,不能酸,不能臭,时间越长,煮的肉就越香。你那一锅汤才煮了几天,卤出的肉自然不会有人家的好吃。慢慢来,别着急。又敷衍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电话这头的麻五听了同军的话心里有了底气,在县城中心边上找了一个空铺面,添制生财,又请人选了个好日子,随着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隆隆阵响,麻五的卤肉店开张了。

店虽小,也没有西安房记店铺那么多人整天排着长长的队购买,但这总算是自己的一份正当职业。心潮澎湃,信心满满的麻五,站在自家店门前神清气爽,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似乎感觉到一捆捆的百元大钞正从天上向他砸下来。

刚开业之初,麻五很用心维护肉汤。香料肉材,他都特别关心与讲究。随着时间的推进,麻五卤的肉越来越香。香料都是地道的新鲜香料,肉材都是猪的前腿肉偶尔加一些五花肉(有顾客专门要这个)。总之,所用的材料全都是都是当天最新鲜的。肉汤,该加香就加香,该加糖色就加糖色,精心维护。顾客越来越多,名声越来越远,乡下的人也为到县城来吃一顿麻五卤的肉而自豪。

麻五的钱包渐渐鼓了起来,人也胖了,很快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模样俊,又高又白又苗条,在外人看来麻五是配不上他媳妇的。

麻五媳妇刚开始与麻五见面时也这样想。她认为,满脸麻子、丑得要死的麻五打一辈子光棍是所有女孩子的福气。但她个人却很不幸地被麻五在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上碰到了,酒席间她去找她的闺蜜……凭着麻五聪明的脑袋瓜和丰富的恋爱经验,麻五媳妇很快就投降了。

本来麻五他妈还怕自己儿子娶不到媳妇而日夜忧叹,现在儿子却自己找了对象成了家,这让她老人家喜出望外。

邻居见到麻五他爸就开玩笑,你家麻五现在出息了,这一脸麻子真值钱啊。

“青春美女却招愚莽之夫,俊秀郎君反派粗丑之妇”,这种现象大千世界到处都是,要不古人也不会发出这样的概叹。从人之常情的角度很难解释得清楚,但用辩证法二元论倒似乎可以说得过去,高矮美丑,大小左右,不是可以阴阳相称,平衡互补吗?也许这就是大自然的美学吧。

可麻五却非愚莽之辈,除罢读书学习以外。

慢慢地,他累了。

开卤肉店,早晨四五点钟要去市场选肉,回来整理切块,卤煮,迎客,售卖,至晚上十点多,这些活全靠麻五一个人忙活。刚开始的两三年还行,凭借着创业的那份冲劲,虽然累却也快活着。但时间久了,贪图安逸,不劳而获的念头,在麻五脑子里就像条刚被钓出水面的鱼一样活蹦乱跳。

人就是这样,有了的东西就不会珍惜。如同麻五刚与他媳妇结婚的头两年,两个人你侬我侬,激情澎湃,谁也离不开谁,半秒也不行。但激情过后,麻五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对他媳妇就像出了锅的馒头,慢慢凉了。

而麻五刚与媳妇见面时可不这样想。他觉得未来与媳妇的日子应该有声有色,像地道的重庆火锅,不停地沸腾着,红红火火,呲啦呲啦地响。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媳妇还是那个媳妇,现在见了她却提不起劲来?

是啊,店还是这个店,为什么却打不起精神?是生意不好?不对,顾客很是稳定。是经济形势不好?也不对,隔壁家的烧烤正被顾客围得水泄不通。

那是什么原因?想来想去,他觉得是自己累了。

开店以来,一天到晚要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从小到大,麻五还真没吃过这样的苦。再说,你看隔壁那家烧烤店老板,所用的肉都是些啥肉啊,边角肉,保湿剂,色素,香味添加剂都往里加,顾客要的就是那个味儿。只要味道好,根本不管所吃的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可是麻五卤的肉都是当天的新鲜肉。香料,全是新鲜的香料,最贵的那一种。隔一段时间,麻五就要去市场上费神地挑选各种香料,因为得到的配方上写得清清楚楚,香料一定要用最新鲜的。新鲜的香料可以让汤的味道更正,肉的味道更香。

但好的香料与食材的价格却比普通的劣质的高出了许多。做餐饮很少有赔钱的,只看赚多赚少,成本控制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质量。成本与质量,在很多老板的心里往往是非常纠结的事情。成本高了,质量好,卖价也高,但是买得少,不赚钱了。成本低了,质量就差,生意也差,钱都收不到,更别说赚钱,很多老板因为走不出这个怪圈儿而破了产。

人总是喜欢做自己能做到的容易事。

麻五眼红隔壁老板家的生意,心里很不平静。自己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却没有人家收得钱多,这是何苦?所以说麻五非愚莽之辈就是这样,他动起了他的聪明脑瓜,打起的主意,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让人觉得他绝对是一个挨打的好材料。

首先,猪肉的选材上麻五不再那么细心、讲究了。原先用的全是猪的前腿肉以及少量顾客定做的五花肉,现在却不论那么精致:槽头肉边,碎子肉,肚皮肉,甚至老母猪肉也不拒绝,总之什么样的肉便宜就用什么样的肉。自己也不再大清早的跑去猪肉市场挑选了,专门委托菜市场的人收起来送到他店里。这样他很快把成本降了下来,并省了很多心。早晨可以安稳地睡到上午九点,再慢慢吞吞地去店里开门。

第二,煮肉的时间。原先煮肉时间至少四个小时,大火烧开,中火炖,小火慢煨。这三种火候掌握到好处,卤出的肉就会色泽深红,里外绵软,香而不腻,否则就会柴而不烂,塞牙难咽,食之无味。麻五现在煮肉时间仅为两个小时,这样既省了煤又省了时间,他顿时觉得轻松了大半。

第三,香料。原先精挑细选新鲜上市、味道纯正的香料,现在被放置了多年的陈旧劣质香料代替。而且添加香料时也不再严格地按照配方,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情随意添加。如此一来,卤出来的肉的味道与原来相比就差了不只一个孙长老的筋斗了。

第四,称。自古以来对买卖人来说,称是天地良心。中国古时的称是非常有讲究的,那里面的学问很大,其核心思想是天地人心相联系。在称上做文章是要遭报应的,对现在的人照样有着很大的警示意义。但麻五不信这个,他找了两块薄薄的磁铁,一块一两左右,一块约二两,用细细的白纱布包裹好,在卖肉时以极快的手法吸在秤盘底下。

经过一系列的技术性革新,麻五终于可以真正轻松地做老板了。每天上午可以九点开门营业,下午两三点人少时暂时关门休息,到对面的麻将馆打打牌。下午五点再开门,营业至晚上九点收工,就这样玩儿着把生意做了,心中好不惬意。

但过了没多长时间,麻五的惬意里又生长了一些烦闷与火烧心一样的焦虑。因为他大刀阔斧的改革把顾客给得罪了,生意非常清淡!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为什么隔壁的生意以次充好偷工减料,却仍然那么火爆,自己学着他们的样子做,结果却南辕北辙?麻五真是想不通,有点后悔了。

麻五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一切好与坏的结果都是有原因的,是有规律可循的,是有其自然法则在起作用的。

那个腊汁肉配方,就是方法,就是规律,就是法则,是道。

遵循着这个“道”坚持做下去,麻五的人生道路或许会越走越光明,可是他不信这些。他也懒得去想西安房记肉夹馍为什么会做一百年,也不想自己失败的原因(当然麻五不认可自己的失败),他只知道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他是自己的国王,他的成就感就来自于自己说了算的这一爿小店,来源于每回从秤盘底下吸着的磁铁上“抠”回来的三五块钱,他这种认知真是害了他。

这是个星期天的中午,麻五喝了不少酒,满脸泛着红光,让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很明显的麻子逊色了很多,因为今天是他家的卤肉店开业五周年的大喜日子。为此,他学着大超市的样子搞了一次“开业五周年大酬宾”的促销活动,原先卖二十五元一斤的腊汁肉,当天仅卖十八元一斤。麻五的店门前顾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让他想起了那一年去西安房记排队买馍的情景,很自豪。老婆在前柜忙着收钱,他哼着西游记的小调,愉快地切着肉为顾客打包,一派兴隆景象。

“你干啥?”突然一声怒喝,像半空中响了一声惊雷,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麻五带了蓝套袖的右手腕。麻五抬头一看,一个李逵模样的黑脸大汉,瞪着两只大眼正一动不动地虎视着他。

“你干啥!”麻五回了一句。大汉不说话,胳膊发力,使劲攥着、拧着麻五的右手腕,麻五感觉像是被老虎钳子夹住了一样疼痛难忍,手指头不由地松开了,咣当一声,一块包着油腻腻的细纱布的东西,落在放称的桌子上,咕噜噜地转着。大汉一把抓起来,撕开了包裹着的纱布,向着他后面排队的顾客展示着,人群顿时炸了窝,骂声四起,都散了。

麻五看到自己的作弊行为露了馅儿,顾客跑完了,生意也没了,看着大汉扬在手里的磁铁,大喝一声“拿来!”却没有想到隔着柜台,大汉的长胳膊抡圆了,呼地一下子就给了麻五一个大嘴巴子,把麻五扇了一个趔趄。恼羞成怒的麻五趁着酒劲抓起了肉案上的切肉刀,冲出店门,扑向大汉,凌空就是一刀地劈了下去。

麻五本来没想去惹事的。他心里想对大汉说,我拿刀劈你,你赶紧跑,咱俩今儿个这事儿就算完了。

可大汉没有领会麻五的意思,并不惧他,且又是一个练家子,看见麻五的刀照着自己劈下来,身子向后一仰,侧身一躲,抓住对方的手腕一个反手擒拿,就让麻五跪在地上不能动弹。有人看这边打起来了,赶紧报了警。结果麻五因为打架斗殴持刀行凶,差点被判了刑。幸好家里有一位表哥出力,最后治安拘留二十天了事。

“开业五周年大酬宾”不是以促销活动的成功与否结束,而是以闹剧收场,这让进了局子的麻五非常懊恼,在号舍的角落里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嘟囔着:“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让号长以为他疯了而不敢惹他。本来号长是想让麻五看电视的(一种把尿桶挂在新入号犯人脖子上的恶作剧,由号长发令抱着尿桶当电视选频道。挂尿桶的犯人,要按号里的人点播的频道说出正在看的内容)。

麻五媳妇也被吓坏了。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就浑身哆嗦,不寒而栗,跑回娘家住了好几天。她本来也不会卤肉,只好把店门暂时关掉。

出了丑的麻五自拘留所里回来时,感觉满大街都是鄙夷的眼睛看着他,特别是那些平时关系最近的邻居。他觉得自己的个子更矮了。

痛定思痛,麻五决心再也不干那缺德事儿,他想让他的秤干净起来。只是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顾客群散了。店虽没有破产,生意却要从头再来。

麻五更清闲了,去对面的麻将馆次数也多了,待的时间也长了。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贪婪是人的本性。

生活是否一帆风顺,只要看每个人的素养能否让这种本性的欲望得到有效的遏制。麻五是不想控制这种欲望的,就像他经常说的,如果不让我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那该有多难受啊!

麻五只想任性的活着,只想搬着梯子爬上云彩去看天。

麻将场上,麻五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左右地瞅着上下家,右手熟练地摸着牌,并且不停的将已经摸到手里的单张快速巧妙的换了出去。他的手法极快,很难被发现。

这种手法在江湖上称为“滑袖”。

但是麻五耍“滑秀”有一个不足之处,就是不太熟练。按十分功力来说,他只练到了五六分。就是这样,也够同桌其他牌友受的了。因为只要麻五在场,他们十有九输。

存在侥幸心理与轻敌意识往往是失败的诱因。关羽为此失了荆州,马谡丢了街亭,项羽放走刘邦。

麻五也因为侥幸与轻敌在麻将场翻了船。

有一天的午后,因为三缺一,麻将馆的赵姐站在卤肉店对面,用她刺耳的嗓音呼喊着麻五的名字,那声音飞速穿过马路钻进麻五的耳朵眼儿里(麻五的耳朵是很注意接收来自于麻将馆方向的声音的)。想到难得赵姐这样主动地喊他,麻五放下手里的活儿,屁颠屁颠地进了场。一看,除了赵姐外,另有一个熟友和一个带四川口音的外乡人。

看着外乡人,仗着自己有滑袖的本事,麻五一乐,心想,来活儿了!

但他不该轻敌大意,毕竟自己的技术并不娴熟。

两圈儿下来,麻五赢得钱都摞不住了,他得意起来,放松了警惕,真以为自己是凭技艺赢了钱,手法也慢了。因为麻五连着赢了两圈儿,胡得又是大番牌,让外乡人起了疑心,他正一眼不眨地瞅着麻五摸牌出牌的手。

钱赢得不少了,麻五想。但钱来得这么容易,再耍一圈儿!他打定了主意。

麻五正摸着牌,准备“滑袖”,却无意中与外乡人四目相对。因为麻五那天连续“滑袖”次数太多,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看到外乡人正瞪着眼睛看着他,心一紧张,手一哆嗦,结果被外乡人看见袖子里的乾坤。

外乡人“腾”地站起来,当场愤而揭穿了麻五的把戏,在场的人恍然大悟,赵姐尖叫的骂声充满了屋子。外乡人不再说什么,担心惹事,只是快速地抓起了麻五面前的散钱(因为那里边有他输给麻五的),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牌场里的人都知道了麻五的做派,当然不愿意和他坐一起玩儿。可是麻五手又痒,总央求人们让他上桌。但只要人手够,场子里的牌友是一定要拒绝他的。除非三缺一,实在等不到人了,麻五又在一边一说急说急嘟囔的,大家伙这才勉强同意他加入。但又让麻五必须做下保证不得偷牌才让他上桌。麻五痛快地诺诺其言,点头称是。尽管如此,自始至终,大家仍然像防贼一样地观察着麻五的一举一动,并且时不时地用一句“遵守纪律啊”来提醒他。这让麻五极不自在,对家和上下家也特别累。可又没有办法,谁让三缺一呢?喜欢打牌的人的心里是非常怪的,中国的麻将文化真是博大精深。

当摸到一手好牌时,麻五洋洋自得,“嘿,这牌!”说着,将牌反扣下,掏出一支烟,用右嘴角叼住,点上,自然地吸一大口,喷出一长溜的青烟。

对家埋汰他说:“麻五,你这青烟是祖坟上冒出来的吧,看来你这把牌不错啊!”

麻五不屑回答,抖着腿,他的小眼儿因为烟呛而乜斜着,看着对方,鄙夷地笑着。

“快看快看麻五的麻子会看人了!”对方把麻五的小眼睛当成一个麻子嘲笑他。

“等会儿让你输得光着腚回家”麻五从嘴角缝里吐出了一口烟说。

要是摸到一手烂牌,则全场人都有好看了。因为不能偷牌,麻五就知道结果不会好到哪里去。

麻五平时很抠,非常恨自己从口袋里掏钱时花出去的样子,更别说在牌场上输钱了。烟也不抽了,骂骂咧咧地摸起一张牌,甩出一张牌,桌子都被摔得啪啪作响,空气里充满着从他嘴巴里脱口而出的各种动物的某器官的名字。小眼也瞪得圆圆的,像两个黑围棋子儿,左右瞅着,恨不得别人的牌也一样烂。好心人想跟他搭话茬,他也不耐烦地把人呛回去,故意让别人感到很无趣。

总之,凡是与麻五玩过牌的人都有这种感受:赢了钱,不开心;输了钱,更受罪。曾经有一位与麻五同桌打牌的大嫂就因为麻五的牌风太臭而讥讽他:人家都是麻子长在脸上,这人的脸怎么长在麻子上?

那一天运气好,麻五赢了三百块,哼着那首猪八戒背媳妇的小曲儿,骄傲地昂着头,走出了麻将馆。

两小时三百块,这可比卖卤肉挣钱!他心里开心地划算。

街上很安静,傍晚的风吹过来,让他油腻的头发看起来更乱。麻五的洗发水与梳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的头发了。

一个红包随着风在马路上飘着,翻滚着。眼小却尖的麻五上去一脚踏住了那个红包,蹲下来,装作系鞋带的样子,看着四周并没有人注意他,找个机会就把红包攥在手里,起身快速地向对面自家的店走去。

麻五的媳妇早就来到店里,正在柜台里面剥着蒜。这地方的人吃卤肉和肉夹馍时,顺便会要求老板在里面拍几瓣蒜的。

见麻五神秘兮兮地走进来,“啥事儿,恁慌张?”媳妇只是轻轻地抬了一下头,眼角的余光看着他。麻五也不回答。走到墙角,背对着媳妇,展开了被攥得发皱的红包,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骗子!”麻五怒冲冲地重新把红包揉成一个纸团,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干活去了。

十一

日出日落,寒来暑往,这条街上的人们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平静的日子。

在这条街上,麻五私心重,好占便宜,甚至蛮不讲理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但去年夏末的一件事情,差一点让人们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虽然是夏末,天还是出奇地热。太阳似乎不在天上,而是像个火轮子,在马路上滚来滚去。

临近中午吃饭时间,顾客却没有多少,也没有风。鸣蝉在浓密的杨树叶子里发着“知了,知了”的叫声。麻五赤着脊梁,拿着蒲扇,扇着卤肉上盘旋着的几只苍蝇。清淡的生意,炙热的酷暑让他昏昏欲睡,怕耽误生意,他又不敢睡。

起身走到大门外,左右看着街上零零散散的行人,心里不住地念叨着:快来买呀,快来买呀,来吃肉。尽管他知道,夏天在卖肉行里是一年中最清淡的季节,但他还是盼望着顾客盈门。只是这种要求相比较他平日里的言行有点过分。

  麻五正看着马路上并不新奇的风景,有点烦躁。却猛然发现不远处路边的杨树底下,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子稚嫩地推着自己的小童车向街中央踉跄快步地走着。旁边树荫下,几个老太太全然不觉,兴高采烈地哈哈笑着,像说着极开心的话题。有喇叭声从远处传来,麻五飞速地向孩子跑去,就像天空中俯冲而下的老鹰抓了一只小鸡一样,一手抓住孩子后背的衣服,毫不停身地冲向马路对面的人行道。身后,一辆黑色的大众轿车飞驰而过,把孩子留在路中央的童车撞了个稀巴烂。轿车响着刺耳的刹车声,轮胎磨出长长的两道黑线,歪斜地停在马路中央,车上走下来一位惊慌失措的女人。麻五在对面人行道上抱着浑身发抖着孩子,心有余悸。而另一面,树底下的几位老太太啊哟啊哟地惊叫着,孩子的奶奶看着到处散落的童车碎片,两手拍着自己的大腿,仰天嚎叫哭喊着:我的乖乖呀,我的乖乖……四处瞅着找着自己的孙子。刚才静静的街道,不知从哪里出来那么多人,一下子把出事地点围成了一个大黑点子。

当麻五若无其事地把小孙子送到正哭喊着的老太太眼前时,这位老太太在惊慌失措中由悲转喜,泪里含笑,两手哆嗦着接过孩子,直接就要给麻五跪下了。麻五连忙扶住了她,说了句,车子是要不了了,孩子好好的就行。转身,去店里边了。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幕对他来说是一件小小不言的事情。

可老太太为这事激动了一宿,第二天就把孩子的爸爸妈妈等家里人全都叫了来感谢麻五,并送了一面“舍己救人”的锦旗挂在麻五店里,还当场给麻五三千块钱,让他买烟抽。锦旗留下了,钱,麻五说什么也不要。双方推让了很长时间。最后小孩的爸爸把钱往柜台上一扔,说了一句:“你嫌不够,我再回家取去。”转身走了。留下麻五一个人站在柜台里边发呆。

  麻五在救过那个孩子之后想着整个过程,心仍然咚咚乱跳。但也为自己无意中干了一件具有英雄主义的善举而自豪,同时又觉得这件事应该是人的本能反应,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孩子爸那三千块钱和说的话让他有些心凉。麻五本想通过这善举,挽回他在这条街上的声誉的。

麻五想得也对,只是没能如愿。救孩子那件事过了不久,他就发现人们对他的看法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十二

  我是早些年在麻五堂哥的家里认识麻五的。他堂哥和我是高中同学。

后来麻五开了卤肉店,离我家住的小区很近,见面的次数就多了,更熟悉了。见我从门前走过,麻五总是会热情地招呼我,让我进店吃肉。为了帮衬麻五的生意,我也或多或少的买些肉回家,他总是会在称好后,多切一小块肉放进我的袋子里。为此,我一直有些不好意思而心存感激,隔三差五地送他一包红塔山抽。

说实话,刚开始,麻五卤的肉是非常好吃的,味道独特,香气逼人。后来不用心做事了,味道和口感的确差了很多,我也就买的少了。再从他门前过时,只是相互递了烟,抽几口,随便聊一小会儿,就走了。

再后来,我去了总部在深圳设立的分公司工作后就很少回老家,与麻五见面的机会也更少了。

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是人们一年中走亲访友的好时节。即使一年不见一次面的亲戚朋友,也会趁此机会串串门。走在街上的人,无论亲疏远近,只要目光接触,都要道一声:过年好!让人觉得大家都是那么平易近人,善良热情,“过年真好”的暖流瞬间盈满人的心头。

公司事务多,今年我回到家时已经是正月十二。

春节刚过不久,元宵节马上又来到眼前。街边的临时年货摊上摆满了各式大小不一的红灯笼。

母亲见到我,矜持中显露着掩饰不住的开心,“我可没有让你姐姐打电话。”怕我说她唠叨,母亲先撇清了催我回家的责任。她总是在想我时有意无意地让姐姐给我打电话捎话回家。是啊,我也很想母亲!要知道自上次离家到现在,屈指一算,也有三年半了。

到家的第二天,为体验老家的过年气氛,吃过早饭,我兴冲冲地上街看风景。十字路口的方向吵吵嚷嚷,是堵车了。自行车与行人你争我抢,像是都去办着很着急的事情,从不同的方向混乱交叉地挤着过着闯着红灯。

“这交通规则好像只是给汽车规定的一样!”从一辆堵在路上的汽车窗户里飘出了一句带着焦虑的话。

我顺着声音看去,未曾看见车的主人,却看见不远处马路斜对面麻五卤肉店关着的卷闸门。这在人们正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时节很不正常,因为每年麻五的卤肉店都是在初六一早就开门迎客的。

我走过去,问正在同几个老头聊天的老胡。这些老人,一辈子住在这条街的老房子里,对这条街的人物历史了如指掌。还没等老胡回答,他旁边一位红脸白发的老爷爷接话说道:“出事了,在家办事呢。唉,不出所料啊!”。

十三

  同其他人过年一样,麻五也是要在正月串亲戚的。只不过与别人不太一样的是,因为做生意,初一到初五麻五必须串完自家所有的亲戚,以免耽误了初六的正常营业。这与同行多在初三开门迎客相比,算是比较晚的了。

麻五把亲戚分为远近两种。远的亲戚一上午两三家,近的亲戚一上午可以串四五家。亲戚太多,所以麻五串起亲戚来就像走马灯一样,点到为止。进了门,放下礼品,寒暄几句,抽上一支烟就走。

初五那天也一样,早上出门时,麻五还对媳妇说,今天就可以把亲戚全部走完,让媳妇去店里把煤火点着,方便他下午回店里卤肉。

今天还有三家亲戚要走,因为路途远,麻五起了个大早,草草吃完了饭,匆匆上路了。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太阳出来后,路上雪泥连绵,并不好走。

麻五开着车,想到明天又可以收钱了,不由得兴奋起来,身子像刚刚释放了压力的弹簧一样左右摇摆。他平时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就是西游记里四圣试禅心中,骊山圣母与观音大士等化成凡间女子,戏笑猪八戒的背景音乐。此刻,他又得意地哼了起来。

正开着车行进的麻五,老远就看见前面狭窄的路上排了长长的车队。走近以后他下了车,向前又走了几步,问了问其他的司机,才知道,因为山体塌方双向封路,堵车了。救援施工队正在抢修,要完全通行,至少还要个把小时。

这让麻五很着急。要去的那三家亲戚,不但路途远,而且还不在同一个山洼里,去一趟颇费周折,今天起个大早走就是这个原因。麻五抽了几支烟,盘算着,心里还是不能平静。向着远处左瞅右看,判断自己的面包车还是能过去的,他心里一喜,赶紧上了车,发动起来,方向左打右转,出了车队向前开去。

前方果然畅通无阻,麻五加大油门疾驶。

正前方是一大片空旷区域,挖掘机正在快速地移除着最后的几方砂石。

守路口的安全员,向麻五的车挥动着小红旗,示意他赶快停车。但麻五正在得意的时候根本不听劝阻,车像飞箭一样的开过去了。安全员见麻五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好快速撤身让过去,飞起的雪泥溅了他一身。麻五在车里见到安全员撤身时的滑稽样子,不由得哈哈笑出声来。却不料刚开出十多米,一块大石头从山上凌空落下,轰的一声,正砸中麻五所开着的面包车车头。一瞬间,麻五的头冒着血流了一脸,只一小会儿,鼻子也开始冒血了,右腿右胳膊已经被压在巨石砸扁的车顶铁皮底下,方向盘也碎了,方向杆也顶进了他的肚子里。老远看,车头已经完全被巨石砸成了饺子皮,麻五像一堆肉馅一样夹在里面。

从后面急匆匆跑上来的安全员慌乱地拽着麻五的左胳膊,想把他从车里拖出去。麻五的眼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他的嘴蠕动着,汩汩地冒着血,似乎要说什么。安全员一边拽一边急吼吼地说:“给你摇着旗子,摇着旗子,你还不停,你这人咋这不守规矩勒?”

麻五的视觉渐渐模糊,只看到一个人的一张模糊的嘴巴在不停地嘟囔,能听见声音,但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像几百只蚊子在叫。他很想问问对方,可他无论说什么,对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只是一个劲儿地拉扯他。

  渐渐的,麻五眼前的世界变红了,像是冬日里的晚上他妈做饭时被灶火里熊熊的火焰照得通红的笑脸……像是媳妇的红裙子……又像是一锅正在沸腾的肉汤锅里翻滚着着色极佳的红红的腊汁肉……

  麻五感到有种力量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了,又被它驱使着向前走……

  我这是要去哪里?

  他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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