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九号台风(7)

2020-04-04  本文已影响0人  江泊洋

袁士根的失踪计划就是通过制造意外交通事故,彻底隔绝因为黑吃黑所带来的致命麻烦,弥补上因为资金链断裂而招致的损失,并获得巨额保险,从而保障老婆和孩子所拥有的一切。这一计划的代价就是牺牲他自己,但因事发仓促,袁士根来不及为自己失踪后的生活作出安排,以至于他出走时身上并未带太多钱。

袁士根明白张小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必须真的把自己当死人,不跟张小雅有任何半点联系,张小雅才能信以为真地演绎他计划里的保险索赔。袁士根开始了活死人的生命旅程。

袁士根为了掩藏身份,以拾荒为业,遇到打零工的机会也打打杂工。袁士根足迹行遍多省多地,在多地的辗转劳顿中,患上胃肠炎、肺炎,而且严重贫血。袁士根在外坚持了四年,终于准备回趟江海市,他想他的张小雅,这四年张小雅就是他唯一坚持下去的信念。

袁士根到达江海市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此时的袁士根已不是四年前的袁士根,形容枯槁,面色焦黄,稀疏的头发就像鸟窝扣在头上,凹陷的眼眶里一双浑浊的眼珠反射着呆滞的目光。袁士根站在曾经的家所在的那栋楼前,守到日落,守到各户灯亮,又守到家家渐次灯灭,整栋楼宇悄然睡去,都始终未见张小雅和女儿甜甜的身影。袁士根坐在小区的亭台上,怅然若失,他确定张小雅已经不在这里住了,那片他熟悉的窗户有灯亮起的时候,窗户上显现的是别的男女主人。此刻袁士根甚至盼着能有人认出他,他好打听一下张小雅的去处,但也就是想想而已,他明白那个叫袁士根的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人间烟火的世界。不过,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中也有他认识的面孔,他还是有点安慰,过去时光的余温让他没有心凉,仿佛风里还有张小雅和甜甜的气息。袁士根这一晚就卧在小区的亭台,就着口袋里的一块饼慢慢嚼着,这几年这样的风餐露宿,唯有今晚让他觉得看着星星睡去不是一件枯燥的事情。人骨子里都会有对家的一种眷恋,袁士根也不例外。

第二天一早,袁士根来到张小雅实业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前,他要在这里看一眼张小雅,即便就像是在人群里看她一眼,从此地老天荒。

张小雅在写字楼前停好车,从车里出来的时候,袁士根坐在停车场的隔离墩上。袁士根尽管认得出张小雅,但还是有些不敢认张小雅,面前的张小雅与他心目中的张小雅几乎不是同一个人。面前的张小雅,齐耳短发,身材瘦削,上身一件白色纯棉衬衫,下身一件紧身蓝色牛仔裤,裤腿挽起,露出脚踝,脚上一双裸色低跟皮拖,简洁利落,透着一股干练。那个长发披肩、温润如玉的小女人已变成眼前的这个张小雅,这让袁士根有些不能接受。袁士根有些恍惚,努力地把心里的张小雅替换为眼前的张小雅。袁士根抓起矿泉水瓶,仰头一气地灌下,赤裸裸的阳光晃着了袁士根的两眼,袁士根闭上眼睛,眼前便是眼皮被阳光投射后映现出的一片血色,袁士根顿时有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

平息好自己的心情,袁士根决定要找个机会测试一下张小雅,看张小雅还能不能认出自己,他希望张小雅能一眼就认出自己,尽管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但还是这样希望。袁士根在估摸张小雅下班的时候,坐到张小雅座驾附近的水泥地上,只要张小雅过来开车,必然能看到他。袁士根期待的那个时刻到了,张小雅向车走来,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进入到一个无声的世界。张小雅打开车门的时候,侧脸瞥了一眼袁士根,冷峻的目光中没有一丝笑意。张小雅右腿跨进车内,坐下,抬起左腿,同时伸手拉上车门,“砰”地一声,车门关上,震得袁士根耳膜嗡嗡作响。张小雅绝尘而去,袁士根觉得天地旋转。

袁士根失魂落魄地在郊外公路上游走,他有些晕头转向。原来再远的地方,心中的张小雅都是他前行的方向,陡然间心中的张小雅不见了,他需要重新构建一个张小雅。他活在“过去”,“现在”与他无关,而擦拭过去,太难!袁士根舍不得。

路边有一处铁皮房子,墙皮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墙的上方一排歪歪扭扭的红色大字写着“停车住宿洗浴吃饭”。房子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黑黑的,也不见个人。袁士根走上前去,敲敲门,左右看看,再咳嗽了两声,才从里间走出一个光着上身的瘦瘦男子,问:“住宿还是吃饭?”袁士根说:“洗澡。”男子说:“哦,5元。”袁士根决定洗个澡精神精神,他要约见张小雅,他不甘心。

袁士根依着黏乎乎的水池瘫坐着,把身子浸到浑浊的洗澡水中,露在外面的头被散发着一股骚味的湿气熏蒸着。袁士根拿出刚买的老年手机,给张小雅拨出他下落不明以来的第一个电话。这老年手机很便宜。电话通了,张小雅问:“你好,哪位?”袁士根突然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设想过电话接通后的很多问题,就是没想到怎么回答自己是谁,袁士根真正明白了现在的自己其实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包括张小雅,他的存在只对他自己才有意义。袁士根挂断电话,他想好好思考下这个问题。袁士根想好后,再次拨打张小雅电话,张小雅一看还是刚才的陌生电话,就直接拒接了。袁士根听着电话里的语音提示,“您好,您拨叫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袁士根有些发愣。袁士根继续拨打,张小雅看看手机,嘟囔一句,“又是骚扰电话”,就直接把来电拉入黑名单。袁士根听着电话里的语音提示,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升起。袁士根继续拨打张小雅电话,发现张小雅的电话再也打不进了,袁士根愤怒起来,他疯了似地一遍一遍地拨打。袁士根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抓着手机砸向水里,溅起的水花如箭争先恐后地射向他扭曲的脸。他伸出舌头舔着滴答下来的混合液体,咸的,骚的,膻的,是泪?还是水?

今天一定要打通张小雅的电话!袁士根从水里站起,光着身子就走出洗澡间,大声喊道:“老板,老板,借个电话。”老板看看袁士根,把柜台上的座机往外一推,说:“一分钟两块。”

电话通了,当张小雅问是谁的时候,袁士根控制了一下情绪,平缓地说:“我是袁士根。”“谁?”张小雅加重语气地追问。袁士根再次平缓地说:“我是袁士根。”袁士根多么希望能听到张小雅欣喜的语气,甚至喊他一声“士根”,但电话里一片沉默。半晌,电话里隐约传来抽泣色。张小雅从对方的声音确认了这的确是袁士根,那个已经遥远得看不见的人的声音,“你在哪里?”张小雅问。

打完电话,袁士根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恍惚。江海市还是那个江海市,张小雅还是那个张小雅,但似乎一切都变了,他袁士根还能回来吗?

袁士根穿好衣服,往跟张小雅约好的二号桥走去,他们约好晚上9点在那里见面。袁士根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四年里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即将就在眼前,可现在这种思念的光辉却被一道无可逾越的沟壑阻挡着,慢慢消退。

二号桥离袁士根洗澡的地方不远,张小雅说:“你那里离二号桥近,我开车方便,就在二号桥见吧。”张小雅又问:“有没有吃饭?要不要带点什么?”张小雅尽管很关心,但自始自终都是用“你”来称呼袁士根,原先亲昵的称呼都没有了。袁士根有些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见张小雅,还有意义吗?与其说袁士根是去赴约,倒不如说袁士根是去完成见面,这项答应下来的任务。

袁士根到达二号桥的时候,感觉肚子有些饿,习惯地摸摸口袋,里面啥东西都没有。袁士根咽了咽嘴里渗出的唾液,长叹一声,坐到桥边台阶上。夜色中的二号桥孤零零地跨在一条宽阔的公路上,远处的路灯自顾自地立着,只有那点光晕给了二号桥。由于是郊外,车辆并不多,偶尔几辆疾驰而过的车才显出二号桥的价值来。

袁士根看到张小雅的车开过来,坐着没动,他没想好是下台阶在路边等她,还是等张小雅自己上来找他。张小雅停下车,从车里探出脑袋前后看了看,再往上看看,就看到了袁士根也正看着她。两人似乎都想笑着打个招呼,可谁也没笑出来,张小雅有点尴尬,推开车门想下来。袁士根见状就站起身,走了下去,上了张小雅的车,坐在副驾驶位置。车里谁也没说话,彼此沉默了一会,张小雅扭身从后座拿过来一纸质提兜,递给袁士根,说:“吃点面包,刚买的。”袁士根接过提兜,往里看了看,是自己喜欢的那家面包店的面包,辣肉松面包,火腿面包,还有长长的毛毛虫面包,都是他喜欢的口味。袁士根撕开毛毛虫面包的包装袋,慢条斯理地大口吃着,张小雅没说话,呆呆地看着袁士根,慢慢地就流下泪来。袁士根也不说话,大口嚼着面包,嚼着嚼着,也流下泪来。

袁士根问:“小雅,保险理赔了吗?”袁士根眼睛看着前方,任凭泪水挂在睫毛上。袁士根选择现在这个时候回江海市也是算计好了的,像他这种下落不明,需事故发生两年后申请宣告死亡,再公告一年,等法院宣告死亡后才能理赔,考虑理赔期,四年左右应该能保险到手。

张小雅说:“已经理赔完了,现在该怎么办?”

袁士根问:“你说该怎么办?”袁士根明白,他现在的身份从法律上说已是死亡者,这意味着他和张小雅之间已经不存在婚姻关系,如果公开他的归来,在张小雅没有再婚的前提下他们自动恢复婚姻关系,但获赔的保险也面临需要返还。

两人再次沉默。

张小雅又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袁士根一听这话,心里很不舒服,张小雅的问话明显是问他个人怎么办,而不是问“我们”。袁士根自回到江海后内心积攒的隐痛被点燃,怨恨地问:“怎么?催我走?”

张小雅忍不住就哭了起来,两手握着方向盘,一边哭一边说:“谁催你走了?你那么走你跟谁商量了?”

“操!”袁士根蹦出一句糙话,“我那么走为了谁?我过的什么日子?”

“我又过的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张小雅哭着喊道。张小雅继续说:“我真以为你死了,谁想到你会这样!我不敢住原来的房子,不敢看到你用过的任何东西,搬出原来的房子我不敢收拾一件你的衣服,这四年要不是因为甜甜,我都不知道我该怎样活过来。你以为你是在为我好吗?你心里只有你自己,狂妄、自私,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道具!”张小雅一连串的责骂完全背离了袁士根心里的那个张小雅,他以为张小雅会感动他所做的一切,但眼前的张小雅已经全然否定了他。

袁士根不想看着眼前的张小雅这么愤怒,他还想再做最后一次挽救,他需要确认张小雅心里还有没有他这个袁士根。袁士根倾过身去想抱一下张小雅,以示安慰,但他刚把手搭到张小雅肩上,张小雅就冷冷地推开。张小雅从包里拿出纸巾,擦着眼泪,开始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两人再也无话,时间就在这僵持中一分一秒地经过。张小雅首先打破沉默,说:“你先住到我爸那里吧,别的地方不合适,你想好了怎么办告诉我。”张小雅说得不容置辩,说罢就发动汽车,载着袁士根向乡村驶去。

一个多小时后,袁士根落脚到张小雅父亲张红中独居的那座二层小楼。

(注:《九号台风》首发于《三角洲》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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