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抉择

      夕阳如血，暮色将至，多多在密林深处的犄角旮旯里紧张而又焦虑地埋伏着。晚霞将它那笔直修长的身影勾勒成一道优美的曲线，却掩饰不住它此刻的万分焦灼和惆怅。作为一只优秀的警犬，多多从未想过有什么难以执行让它如此犹豫不决的任务，服从命令是警犬的天职，只要是他的主人——警犬大队的总队长金正阳同志所下达的命令，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多多也会义不容辞。可偏偏这次不一样，就在一小时前，接到上级命令抓捕跨国毒枭的缉毒警携警犬大队埋伏在此地。原本多多意气风发地跟在主人身后，年轻气盛的它自然渴望屡建战功。

      行动开始后，嗅觉灵敏又刚好处在上风口的多多闻到了大毒枭身上所特有的那种毒品的味道。训练有素的多多正准备前肢弯曲蜷伏在地上做出示警的动作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息顺着风向正好飘到了多多灵敏的鼻孔里。

        小白！那竟是小白！顿时多多浑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如潮的陈年往事刹那间涌上心头。那可是它多多一辈子的救命恩人，哦不，应该说是救命恩狗。多多永远忘不了它在潦倒落魄街头流浪之时与其他的野狗为垃圾桶里的一点残羹剩饭而大打出手，那天他孤身一“狗”差点被一群狼狈为奸的野狗给咬死，可却是小白及时出现救了它，并在它伤筋动骨的那一百天里为它省下自己的口粮，完全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小白，多多早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又怎么可能在之后遇到改变它一生的主人金正阳，更不可能成为如今一只叱咤风云的优秀警犬。

      夜已渐渐暗了下去，晚风轻轻吹拂起星星闪着寒光的发梢。多多继续在绝望的深渊中挣扎，觉得此时的任务像是摆在它面前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多多追随主人南征北战近一年的时光里，年轻的它就已经在大大小小的各种案件中崭露锋芒。此时的场景不过是多多从警生涯中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片断，至少几小时前的它也这样认为，可眼下小白所散发出的每一丝独特的气味都在诱发着多多的神经，让它心里扰如被利剑刺伤，隐隐发痛。且不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但至少不能恩将仇报吧，小白几年前对多多无微不至的照料甚至不惜为能给它省出口粮而屡遭主人挨打，这份大恩，多多怎敢轻易忘记。

      冷月交织起星星的璀璨光芒，密林的凉风吹散起多多额上豆大的汗滴。它原来在小白家里养伤时大概知道小白的主人是位声名显赫的大老板，家境富足阔绰，不知后来怎会挺而走险走上了这条贩毒的不归路，也许是被某位心怀不轨的朋友拉去误食了毒品从此吸毒成瘾，也许是做生意失败公司破产后利欲熏心便开始贩毒，多多不知道原因究竟是什么，也不想知道，总之这已改变不了小白和主人都成为了大毒枭的事实，而作为一只杰出的警犬，它与毒枭自然是不共戴天，可偏偏小白对它有恩啊，多多相信只要自己悄悄趴下做出示警的动作后主人金正阳一定会带人很快将小白的主人抓获，可之后呢，等待他的便是无休止的牢灾乃至死刑，而小白呢，失去了主人的依靠要么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要么被强行执行安乐死，多多是流浪狗出身的过来“狗”，它实在不愿让自己的救命恩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夜幕里时不时刮起的冷风捎带着紧张忧虑的气氛，多多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为它而静止了，直到它旁边的一只平常稍逊于它的警犬龟龟发现了异样。龟龟顿时兴奋地前肢着地做出了示警的动作。多多机警的主人金正阳看到后瞬间明白了一切，只见他大手一挥带领其他警员上前一起去抓捕毒枭，一瞬间，覆在多多心上的厚重枷锁被无边的往事冲破，它再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咬了一下主人的手臂，哦不，说咬实在是不太合适，只能说舔吧，毕竟这连多多平常噬咬的十分之一的力度都不到。可就是这一个瞬间的动作让对面不远处藏匿的大毒枭发现了异样，顿时逃之夭夭，只留下主人及周围几个警员放出的一阵空枪，还有他们口中不断而来的咒骂声。“多多今天是怎么了？”、“竟然胆敢袭击主人？！”、“这畜生，害得我们这次的行动功亏一篑。”……在如刀子般锋利的阵阵咒骂声中，多多静静端详着主人，从他眼里看到的是满满的疑惑，委屈甚至愤怒。此刻的多多心里如熬着一锅中药般苦涩，它有点后悔了自己刚刚的抉择。

      几天后的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多多的主人金正阳来到犬舍探望多多，并给它带来了它最爱吃的满满一大碗牛肉粒。多多很是诧异，平时只有在它生日或建立战功时，主人才会破例奖励它美味的牛肉粒。可眼下离它的生日还有很长时间，自己也并没有建立什么战功，相反还犯了错误。可多多毕竟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闻到牛肉粒的香味后便把头埋进了里面开始大口大口的咀嚼。多多知道，为了保证警犬在工作时拥有最好的工作状态，它们的食量被严格控制，吃饭通常只能吃到八分饱。可是今天怎么不一样呢？多多看着眼前整整一大碗的牛肉粒，陷入了沉思，但是作为一只训练有素的优秀警犬，它还是吃到八分饱后就自己主动停了下来。可是主人看到后，反而把碗又往多多面前推了推，“吃吧，多多，快吃吧 。”多多只能从主人的动作和几个混沌不清的音节中大致猜出主人的意思，可主人眼里来回跃动着的泪花却如一把厚重的铁锤深深敲打着多多的心，让它猛地抽搐了一下。多多清晰地记得自己以前在警犬学校的教育片上看到过警犬和主人生离死别时的场景，当时的训导员看向自己警犬的深情目光和眼下主人眼里的一模一样。刹那间，多多似乎明白了什么，它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动，心跳加快，手无足措，脑里一片混沌。它用自己温热的舌头深情地舔吻着主人的下巴，目光中写满依恋与不舍。“多…多多，对不起，你走吧，以后别…别回来了。”金正阳，这个堂堂七尺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的警犬大队总队长，却在此刻面对自己的爱犬，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和伙伴，泣不成声，泪眼模糊。

      四周一片漆黑寂寥，晚风呼呼地刮着，吹动不远处的树木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星星早已失去了原先应有的璀璨光芒，月亮的四周少了平常的几许繁星。多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从警犬基地离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要把它吞噬掉，迎面是无尽的黑暗。

      就这样，多多再次成为了一只可悲的流浪狗。可它毕竟是做过警犬的，无论是体魄还是智商都要高于一般的野狗，它已不同于当年的弱小无依，轻而易举地就打败了所有的竞争对手，争夺到了属于自己的食物和领地，过上了自由逍遥的生活。

    然而深深的愧疚和对主人的思念始终萦绕在多多的心头，久久不散，并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氤氲开来，愈演愈浓。终于有一天，警犬大队接到通知获悉了跨国毒贩的行动踪迹，再一次实行抓捕行动。

      就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里面，多多终于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主人，然而奇怪的是主人却站在了队伍的最后，很显然已不再是警犬大队的队长，而替代主人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平常就稍逊于他和主人的那对搭档——警员郑好和警犬龟龟。顿时满心的委屈与愧疚落到了多多的心头。篓子都是它捅出来的，为什么却要让主人去替它承担？就在多多愤愤不平地想着时，突然树林深处的地面下传来异样却又是多多无比熟悉的味道，啊？！那分明是，地雷！眼下看着平静无奇的山谷地底下却分明埋藏着威力极大的地雷，气味浓郁，想必不止一颗。多多的心又一次悬在了嗓子眼上，它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过时光如此漫长，长得要用整个余生去度过。

      多多看向整装待发的警员旁边的各条警犬，它们一个个或神态安详悠闲自得，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处在下风口且又经验不足的它们显然没有察觉到潜在的危险。敌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的，这地雷本就深入埋藏在地底下，厚硬的泥土极大地阻断了气味源，而且这其中还被敌人涂抹上了山谷中特有空气清风的淡淡香味。也就只有像多多这样身经百战，嗅觉异常灵敏又刚好处在上风口距离嗅源很近的警犬可以闻到其特有的死亡气息。

    到底要怎么办啊？多多此刻心急如焚，感觉自己身上的所有汗毛都在随风晃动着。它不知道缉毒警为何会仅隔几天就如此轻易地获悉了毒贩的新踪迹，也许这就是敌人故意使下的招数，目的就是想将警犬大队的警员埋伏在此地一网打尽。多多知道时间不能再继续耗下去了，照这种情况下去只消几分钟时间它面前便会伴随着几声巨大的轰响而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其中包括它亲爱的主人金正阳也会壮烈牺牲。

      踩雷！用自己的命换取主人及其他警员的命！又是生命的抉择，可这一次多多却在内心深处蹦出这个想法后没有丝毫犹豫，只见它如一阵天边而来的飓风从自己藏身的密林向山谷底下冲去，耳畔是山风呼呼啦啦的吹刮声。半山腰斜挂着的太阳将其金色的阳光铺满大地，多多置身于金色光晕里仿佛看到了它与主人过去所经历的种种，若不是主人将彼时街头乞讨的多多收养并耐心调教，哪有如今战功显赫的优秀警犬，那次出租屋杀人案里若不是主人放弃战功将受了重伤的多多带回，恐怕早就没有了多多的今天，他们是战火里亲密无间的搭档，是彼此患难与共的战友。

    站在队伍最后的金正阳第一个发现了正往山谷底下俯冲的多多，在与多多分别后的这几天里他同样心如刀绞，夜夜不得安睡，闭上眼满脑子里都是曾和多多一起驰骋战场屡建奇功的如梦场景。眨眼间多多已经如脱缰的野马般冲到了山谷最底下，它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踩响了第一颗雷，顿觉天旋地转，它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人捅了无数个大窟窿。然而多多没有犹豫继续往前飞奔而去，踩响了第二颗雷，第三颗第四颗……“砰砰砰，轰——隆隆”，鲜红的血浆从多多身体的各个部位喷散出来，像是在承受古代的五马分尸之刑，多多只觉身体四分五裂，它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尾巴、四肢还有耳朵等任何地方的明显晃动。它的嘴里在源源不断地冒出鲜血 ，浑身上下流淌着的血水将大地染红浸湿一大片。

      金正阳的眼里早已噙满泪水，它大喊着多多的名字，不觉自己发出的声音愈来愈模糊不清，直到完全变成绝望无声的呜咽啜泣。已经成为了“血狗”的多多仍在拼命地向前奔跑着，不间断的爆炸声快要震破自己和后方警员的耳膜，它在身体周围闪耀起的一团团火光中显得更加无所畏惧，目光里写满坚定和忠诚，大地掀起猛烈的气浪推动着多多不由自主地继续向前，浓烈的硝烟堵塞了它曾引以为傲的灵敏鼻孔，它感觉到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弹片切碎，然而它要在自己的血完全流干之前多踩响几颗吞噬生命的地雷，它要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后方的战士开辟出一条冲锋陷阵的安全通道。

    战斗的冲锋号打响了，处在安全地带的警员和警犬一瞬间蜂涌而上，晶莹泪珠伴着他们口中嘹亮的嘶杀声凝在金红色的太阳光里熠熠生辉。金正阳快步跑到血肉模糊的多多身旁，用自己宽大的手掌一遍一遍捋顺它身上闪着血光的毛，多多很想伸出舌头去舔舔那只熟悉温热的手掌，可惜已经没有力气了。多多能感到主人坚毅如炬的目光里闪现出一朵朵泪花，说实话，这是多多短暂的生命里见到的主人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它和主人彼此凝望做好永生不再相见的准备时，可多多还不知道的是在它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后是主人金正阳在局长面前热泪流淌，反复嗫嚅着说多多不是条疯犬，是好犬，是条战功显赫的功勋犬，这才为彼时即将要被执行安乐死的多多换来了一线生机。

      “对…对不起，多多，是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主人金正阳在早已模糊的视野里不断擦拭多多身上竖起的毛发，全然不顾鲜红的狗血将自己的手臂完全打湿浸红，全然不顾一颗颗闪光的泪珠伴着轻轻柔柔的微风肆意拨动着多多内心深处最柔软的神经，“能死在战场上是作为一只优秀警犬的最大荣耀”，金红光晕里多多吐出一口血沫，早已无力回应主人炽热的泪水和如炬的目光，却在心中默默说出了这留给世界和主人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