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忆 08 虚虚实实
上章:旧忆 07 一别如雨
春光明媚,花红柳绿,正是踏青好时节。
街上行人个个春风满面,三两成群,谈笑风生。那些形单形只的人,也是笑容满面,直叹“莫负春光”。近朱者赤,无论心情多烦忧的人,见到这些笑脸,听见这些豁达向上的言语,只怕也会露出一丝微笑。
而冷子慕是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他穿过人群,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喧阗之声,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行至冷月山庄时,他忽然停住脚步,抬头望了望天。阳光暖软,不炽不烈。无论太阳如何柔软,依然不能直视。他抬手遮住,光从指缝间溜出来,眼神黯然。
“庄主。”冷枫从门内迎出来,躬身唤道。
“找到人了吗?”冷子慕仍然看着指缝中的光。
“还没有。”冷枫道,“眼下庄主还请前往正堂。”
“他们这般按奈不住吗?”冷子慕收回手,稍稍调整了一下心绪,淡淡道,“走吧。”
余涯之死,终是让江湖之水激荡起来。
正堂之中,已有八人在等待着冷子慕。他们皆是各门派帮主、掌门人,武林中的佼佼者,江湖上的英雄豪杰。此番他们前来的目的也很清楚,余涯之死太过突然,只不过是想要一个真相。冷波和余涯本就受武林中人敬重,如今如行运去自然是要讨要一个说法,要追杀那凶手。
没有人关心所谓的“真相”,他们真正关心的是“凶手”。
每个人都在逼冷子慕,逼他报仇、逼他找到凶手。他们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要手刃凶手。
冷子慕深知夙羽已经成为武林中人共愤,此番不说,也总有人说出来。他沉吟许久,也终究还是说不出这个名字。
“我知道!”
堂外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寻声望去,见于三秀行色匆匆而来。
“是于大侠!”
除却冷子慕和冷枫互相对视一眼,觉得诧异之外,其余的人皆是面露喜色。
在他们眼里,无论冷子慕能力再好,也始终不过是一个少年意气的毛头小子。冷子慕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可能还及不上冷枫。若不是因为他是冷波之子,只怕也没有人会如此礼遇有加。
而于三秀却不一样,他是大家,是无刀门门主,是与冷波、余涯齐名的大人物。
人,喜欢用年纪来衡量许多东西。
见到于三秀,众人纷纷站起来迎上去,一番恭维之后便追问凶手的名字。于三秀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自己却来到冷子慕面前,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解释道:“子慕啊,我刚才幽篁那里回来,一切我已知晓。”
“原来如此。”冷子慕道。
“你有你的苦衷,我懂。”于三秀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语含责备道,“你却不该瞒着他们,他们也有权利知道是谁杀了你父亲。”
“于伯……”
“各位,”于三秀不给冷子慕说话的机会,转身面向其他人,扬声道,“杀害盟主和余兄的凶手的人,我已有线索,会继续追查。只是凶手行踪难测,需要一些时日,待我查明自会告知各位,还请各位回去耐心等候,且安抚帮内。”
“既然有于大侠出面,我等自然放心,这就回去,告辞。”
“告辞。”
说完,众人又次第抱拳离开。
冷子慕看了冷枫一眼,冷枫便前去送客。当冷枫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之后,冷子慕这才问于三秀:“于伯,您明明知道是谁,为何不说出来?”
“我如何说得出口啊……”于三秀叹道。
“您也是九怪之一,是吗?”冷子慕又问。
“你还是知道了,”于三秀复转身看着他,道,“三哥那性子,始终是藏不住的。”
冷子慕问:“这些日子,我派人四处寻您不得,您去了何处?”
“我被人困住了。”于三秀答道。
“谁?”
“不知道。”
于三秀摇摇头,一脸倦容,做到旁边的椅子上,喝了口茶,道:“有可能是落羽阁,不过只是猜测。”
“是吗?”冷子慕若有所思,又道,“您平安出现就好,往后于伯还是就住在冷月山庄吧。”
“为何?”于三秀问。
“我担心她会来找您。”冷子慕道。
于三秀怔住。
冷子慕凝视着他,问:“于伯,您还不想说吗?”
于三秀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沉思良久,才又睁开眼,缓缓道:“的确,你父亲、大余、我还有她,我们是九怪中其中四人。你父亲排行老二,大余老三、我是老五,她是最小的排老九。”
“她也是九怪之一!我早该猜到的。”冷子慕惊诧道。他只知道父亲和夙羽是忘年之交,关系甚密,连母亲也很喜欢她。
“其他人呢?”冷子慕问。
“死了。”
“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于三秀半睁着眼,仰头望着上方的悬梁,道,“也许是仇杀,也许是……”话说到了一半,于三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眼角默然留下一滴泪。
“那她呢?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报仇。”
“报仇!”冷子慕震惊不已,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连忙追问道,“报什么仇?”
“灭门之仇。”
“我不懂。”
于三秀睁开眼,看着冷子慕,眼神哀伤,迟迟不语。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拿起茶杯,茶水却已凉透就又放了下来。冷枫见状,连忙命人换了一杯新茶。
“七年了,我们以为她命丧火海,没想到她竟然活了下来。”于三秀低头饮茶,水汽弥漫着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冷子慕紧紧盯着他。
“我也不知道,”于三秀道,“那一年江湖极不安分,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只记得,我们赶到的时候飞羽山庄已经成了一片火海。那场大火,绝无生还的可能,我们眼看着小羽被大火包围,却无能为力。一阵阵哀嚎之声,从火中传来,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声音一样,让人感到可怕。”
“你们……你们什么也没做?”冷子慕质问道,双拳紧握,牙齿咯咯作响。
“我们试过了。”于三秀嚯地站起来,道,“可根本没用。我想那个时候,小羽就开始恨我们了,认定是我们害死了她的家人。”
“是你们的见死不救害了她?”冷枫忽然道。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于三秀抬头看着冷枫,看着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原本想说的话忽然说不出了。他颤颤道:“是,是我们害了她,害了她……”
说罢,于三秀身子一软,整个人颓坐在椅子上,表情悔恨不已。
“嘭”的一声,桌子断裂。冷子慕额上青筋暴起,满腔怒气,竟然一拳拍端了身旁的桌子。
“庄主。”冷枫唤道,“莫伤了身子。”
“当年的事,如果另有隐情,为何不解释清楚?”冷子慕道。
“如何解释?”于三秀低声道,“哪有机会解释?何况这是灭门之仇也的确是因为我们兄弟三人袖手旁观所造成的,她也该这么做。”
“那为何又不把真相公之于江湖?”冷枫问道。
“万万不可!”于三秀大声道,“仅凭我一面之词,他们又岂会相信?况且,这事关二哥和三哥的名声,有损颜面……”
“难道为了你们的颜面,就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吗?”冷子慕怒道。
一个人的面子,竟然可以用他人性命去换。
“我……这……”于三秀不知该如何作答,心乱如丝。
“她一旦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既然她是回来复仇的,那也一定回来找你,到时候我们一同说明真相,岂不……”
“不可!”于三秀断然道,“当年的事情非同一般,很难说清。”于三秀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连忙又解释道:“这件事,我又何尝不想与她说清楚,可我根本找不到她……”
“我知道她在哪里。”冷子慕道。
“在哪里?”于三秀问。
“落羽阁。”
“落羽阁?它又在何处?”
冷子慕看了一眼冷枫,摇头道:“不知道。”
于三秀不信,看向冷枫。
冷枫亦是摇摇头,道:“于五爷累了吧?属下为您准备好了厢房,不如先回房歇歇?”
“好。”于三秀站起来,“劳烦带路。”
冷枫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将于三秀引向西厢客房。
冷子慕心烦意乱,在正堂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他仔细回想着刚才的对话,心中存疑。有许多事情或许可以解释,比如:为什么余涯说自己咎由自取?为什么他们都不让报仇?为什么对往事一概不提?
悔也,痛也。
但有些事却说不通。夙羽是如何活下来的?为何偏偏认定他们?她既然活了下来,难道不会查明真相?
于三秀为何不把事情和盘托出?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隐瞒什么?
……
冷子慕想得头痛欲裂,心绪难宁,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大石头般难受,遂移步去往梨园小屋。
只有在那里,能让他得到平静。
小屋里一尘不染,是有人来打扫过的。
时近黄昏,冷子慕点亮屋内的灯,而后坐下来,以手肘撑着桌子,手撑头,闭目养神。
忽然,有一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那是一双女人的手。
冷子慕没有睁眼,也没有转头,只是轻轻地道:“母亲,我该怎么办?”
“我的孩子,”凌雨声音轻如云,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一直不相信她死了,而她好像真的死过了一次……我不知道于伯说的是不是真的。”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凌雨轻轻揉着他的肩。
“我不知道。我更想不通,父亲当年与她那般要好,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有时候,眼见非实,耳听非虚。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局外人如何能分得清呢?”
“局外人?”冷子慕猛然睁眼,似有所悟,道,“母亲所言极是,我不该只听于伯的一面之词,我也该找她问个清楚。”
他激动地站起来,烦恼消了大半,眉宇舒展。
“母亲……”
他转过身去,可身后哪里有凌雨的影子。
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冷子慕道。
冷枫推门而入,见其神色黯然,道:“庄主,可是又看见了夫人?”
“嗯。”冷子慕转身又坐了下来,道,“找我何事?”
“落羽阁出现了……”
“在哪里?”冷子慕站起来,急问。
“城外伏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