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读书美丽国度

雪月

2019-04-10  本文已影响82人  李成蹊lcx
雪月

  我叫张居山,我二十七岁的时候,还是一名乡村教师。那时我每天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学校,经过操场时,就能看见许多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在走路,他们背着沉重的书包,一脸稚气相。有的从我身边经过时,突然冲我大喊一声:“张老师好!”似乎就是为了吓我一跳。要在以前,我跟他这般大年纪的时候,必然一蹦起三尺高,从后面狠狠揪那人的耳朵,喝道:“孙子!”现在我不这么做了,我向那个刻意吓我一跳的学生轻轻点头、微笑。我时刻提醒自己该有为人师表的样子。

  谁能想到呢,我竟然长成了一名教师!时间倒回去十几年,张居山这个名字,就是老师家长和邻居们头疼的病根,谁也没法想象他能长成一个什么好样。不以吃牢饭告终是我父母对我的期望,这个期望的来源,那时节我很怀疑是受了隔壁王大嘴(之前,我都是客气地叫她“王大娘”)的鼓动。她有一次竟当着我的面对我妈说我的坏话。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王大嘴家里养了六只鸡崽,某天忽然不见了两只,王大嘴怀疑是被我逮走了。她的理由是村里每逢杀猪宰狗,我绝对是头一个赶到现场观摩的人,因此我是毫不惧惮对她的鸡崽下手的。她旁敲侧击地问我妈是不是我逮的,这让我很生气。她污蔑我就算了,还把我妈当傻子!我一气之下把她余下的四只鸡崽薅了,喂了大毛。大毛是头高大威猛的狼狗,失踪的两只鸡崽就是它吃的。那天一辆过路摩托车把鸡崽轧死的时候,我和大毛就在一旁看。鸡崽当即死翘,被大毛捡了便宜。由于王大嘴始终找不到治我罪的证据,故不能明面上宣扬就是我害了她的鸡崽,但在背地里嚼了不少舌根。从此我就明目张胆地喊她王大嘴。

  如果叫我现在站到王大嘴面前去,估计她不会认出眼前这个身材挺拔、脸上挂副眼镜的青年就是张居山那个小无赖。就像我站在讲台上,往黑板上画直角三角形,讲解勾三股四玄五,滔滔不绝。座下学生,也绝对想不到他们的张老师,以前比得他们不知顽劣了多少。

  放学铃响后,我又蹬着自行车回家,打算生火做饭。正是夏天,混天混地燥热得厉害,我将院子门挂上栓,就把衬衣裤子脱了,反正只我一个人。米刚下了锅,就听见院子外有人喊门。我匆忙跑出来,是一个年轻姑娘,叫于樱。她有个弟弟,叫于槐,是我的学生。于樱又给我送东西来了。村里民风淳朴,老乡们心地很善良,对我们这些外来的教师,很尊敬和爱护。于樱正把装了米果的小盆递给我,说:“张老师,我妈说让您尝尝……”却突然发现我竟然打着赤膊,全身上下只一件裤衩。于樱是个才满十九岁的嫩生姑娘,即刻羞得脸红一路到了脖子根。我这才反应过来,恼羞冲头却木成了个石人,一动也不知道怎么动。于樱将目光不自然地要往地面放下去,无意扫到我裤衩中央,薄薄一层料子后面的那玩意儿支不楞登地立着,她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了。

  我为此感到相当自责和羞愧,但我控制不了我那玩意儿的起伏。不知它什么时候就受了什么东西影响,毫无规律。我从山坡上看见有牛埋头吃草,在烈日下浑身油亮发光,我突然生出大哭的冲动。但我终于没能哭出来,因为我裤裆里的那东西突然变得很兴奋。

  我对于樱怀有歉意,也有些担心她向其他人宣告我的罪过。你想想,一个二十七岁的单身男子,当着一个未出阁姑娘的面儿勃起了!最后事实却表明,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于樱比她一般大的寻常姑娘要大度。

  据我所知的情况,于樱念完高中就下来了。她的数学物理这些理科目全是糊里糊涂,只语文和英语这两门还不错。学校重理轻文,她糊里糊涂随大流报了理科,糊里糊涂念下来,高考也糊里糊涂,复读一年,还是糊里糊涂。他爸妈一早给她打了预防针,这复读的费用是咬紧牙关凑出来的,她下面还有个念书的弟弟。要考上了,典屋卖地也供,要还考不上,就再无办法。从学校出来后她想去深圳,或者温州,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他爸妈没同意。村里有几个很早就出门打工的小姑娘,最后却都挺个大箩肚回来了,羞得她们爷娘走在路上都不敢抬头。事情是这样:

  那些学历低年纪轻的乡下姑娘们,大多经熟人或者老乡介绍进了门槛不高的各式工厂。深圳有电子厂,温州有服装厂,义乌有日用品制作厂……厂里除了年轻姑娘,年轻小伙也不少。这些工厂对于普工的用人标准,年轻占首要,年轻的身体经得住耗,经得起高强度加班。日复一日重复机械操作的工作让这些青年男女们感到枯燥,但他们不被允许在重复手上动作时有所懈怠,只能在下班后不多的空闲时间里,尽量给自己的生活添点色彩。对他们而言,实在没什么比恋爱更经济和迷人了。

  一个男工人,在午饭铃响彻整个车间时,站起身,跟同伴一起走出那扇将他们一天中大部分时间牢牢锁住的蓝色大门,遇见很多从几十个同样的蓝色大门后走出的和他们一样的工人,他们一言不发,自动汇成一股巨大的人流,众心一志地朝食堂方向涌去。当这个男工人把餐盘中最后一粒米饭也捡进嘴里,他抬起了头。他漫不经心的目光,和一位坐在他不远处的女工人同样漫不经心的目光,无意在半路交汇。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和发酵,男女工人之间产生了恋爱。男工人宿舍里的另外几个早有了女朋友,都是同厂的女工人。他们几乎不回宿舍午休,除去某些特定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定有某一个人在宿舍午休。至于什么日子是哪个人,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现在又多了男工人,他每逢星期四午休在宿舍。这天中午,男工人和他的女朋友——在食堂遇见的那个女工人,一起躺在他的床上,赤身裸体。他趴在女工人的身上,脸埋在雪白的丰乳间,做让他们快乐的事。没人教他怎么做那件事,但他们都得到了快乐,说明那事儿不用教,他天生就会。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就没有不湿鞋的。女工人发现自己怀孕时,她肚里的小东西已经三个月大了。男工人把她带到自己河南乡下的家里,答应她一把孩子生下来就跟她结婚。后来他们又一起去了趟赣北见女工人的父母。女工人的父母实在不能满意,男工人家里的境况跟自家一样,除了穷,还是穷。女儿嫁过去还是吃苦受累。且再说,那是老远的外省,要是有吵嘴打架的事,可只有忍着受着的份儿,找个说体己话的地方都难。从河南到江西,火车恐怕都要坐上两天吧!但他们无可奈何,还没出阁就把肚子搞大了的姑娘,还配有什么选择!这对半老的人后来总对邻居说,辛苦拉扯大的一个姑娘,算是丢了。这邻居,就是于樱的爸妈。

  按他们想,于樱年纪轻,一个人出门在外,怎么也不能令他们放心。要是和隔壁姑娘一样,受了外头小青年的哄,票没买到,就先让他上了车,这不白瞎了他们一个闺女么!他们早为她做好打算:先找个合适的人结婚,身边有了伴,到时小两口儿一起出门打拼,互相照应,那是没有问题的。十九岁的于樱跟着镇上的她姨妈学了一年裁缝,已经时有人上门来说媒。于樱从不拒绝母亲为她安排,但也从没对哪个人点过头。

  于樱再次来找我,不是送东西,而是借东西。她平日没别的喜好,唯独喜欢看看书,她有三两本旧书摊上捡来的小说,不知翻了多少遍,书脊上的线都散了。我连忙把她请进卧房(我没有书房,只在卧房置了个书架),请她随意。她说了一遍又一遍“谢谢”,才移到书架前。我退出去往壶里灌凉茶,等提了茶壶进来,见她正看书看得入迷。鼻尖蒙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两条白白细细的胳膊支在桌上,脖子也白,且修长。我见少女的肌肤,毫不掩饰地暴露在炎热的空气中,无比细腻,温润,令人心生雀跃。

  我就到屋旁的瓜地摘甜瓜。路边的香樟树上一直有蝉鸣,叫声是通常的叫声,字形大概还有说法。这类伏在树上的声音剧烈而悠长,和记忆里的蝉鸣相差无几。我于是想到自己从小就是爬树捕蝉的好手。其实捕蝉并非一定要爬树,我们制一种专门捕蝉用的网,把铁丝绕成一圈,固定在长竹竿较细的那头,再使纱布套住铁丝,缝紧形成一个兜状,就是很好的捕蝉工具了。有些人故意不用捕蝉网而偏要爬树,十有八九为了炫技。我就是其中一个,虽然我个子一向不矮且瘦,但腿脚胳膊尤其有劲儿,蹭蹭三两下就上了树,像猴子一样用双臂勾着岔出去的粗干,高喊:“张大爷来也!”树底下的人则逐渐散去,因为我率先爬上了树,表明它已经被我占领,树上的蝉只能为我所有。这时只有刘小能还站在树底下,擎着捕蝉网,仰着脖子看,嘴里时不时发出“啧啧”声响,让我烦得很。我冲他喊:

  “刘小能,你看什么看?”

  “啧啧,这棵树上真有不少。你让我捉两头呗?”

  “滚!都是我的!”

  “我不用网子,你让我捉,怎么样?”

  “嘿,你要能爬上来捉,我就让给你两头。”我嗤笑,就他那瘦胳膊细腿儿的,根本不是能爬树的材料。

  刘小能把捕蝉网朝旁边一扔,抱着树干就往上蹭,跟吸在了上面的八爪鱼似的。还真小看他了,我心想。不料刘小能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原来他脚下没踩稳,滑了一下,人就坠了下去,结果摔伤了左边的胳膊,吊了一个月的石膏。刘小能他妈想讹我家赔医药费,因为刘小能说是我要他上树的,或许他本人没想这么说,但他妈让他就这么说。我爸妈关起门来对我进行“审讯”,我把实情一一从头说到尾,我爸还不信,他拎起鸡毛掸子就要抽我,幸好被我妈拦下了。我妈气愤地说:“你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信!”

  我冲我爸吼:“刘小能这鸡巴诓我!”

  那天他抽了我两个嘴巴,是对儿子吼老子的惩罚。

  最后我家还是赔了一笔钱。刘小能他妈实在能闹,全村都知道她的厉害,没人敢招惹她,因为她是个寡妇。寡妇是可怜的,带着拖油瓶的寡妇更可怜,所以有十分的权力撒泼,其他人则有十分的义务任由她撒泼。刘小能这个小拖油瓶也是可怜的,所以我爸说,不管这件事有没有我的责任,都得担下来。我妈说我爸没原则,为了别个苦自个儿,不讲道理。我本想找个机会弄弄刘小能,但我爸早警告了我,不准我挑事,否则把我交给刘小能他妈处置。我只得作罢,但明里暗里都叫刘小能“鸡巴”,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后来我喊厌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又重新叫他大名。

  我想着以前的事儿,站在树下听了一会儿知了,就转回屋让于樱吃甜瓜。她吃时模样十足是个孩子,汁水由她的嘴角渗出,沿着下巴,落在地上。她有时不好意思似的朝我投来一笑,我的天!在这三伏天里我浑身凉透。


雪月

  我生活以及工作的这个小地方地属赣北,到了夏天,除去热得叫人不好受,还有一个不好,雨多,且经常是暴雨。暴雨过后,村里的土路就成了一滩烂泥,人走上去,那摊烂泥直抓脚,一双鞋早面目全非了。这时我就无法骑车去学校,因为就算我好不容易安全骑到了学校,也会在经过那片烂泥操场的时候摔下来。开教职工会的时候,我提出把土操场翻成水泥操场。校长说了句:“这个稍后再议。”就往下交代各项工作,会散了,他让我去校长办公室。

  校长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问我抽不抽。我说抽也可以,不抽也可以不。他就把烟塞回去,紧接着长叹一声,说:

  “小张啊,你今天提的建议很好。可是这事儿……。”

  “怎么?”

  “你不是第一个提这事儿的,那一大块破泥巴地,谁看不见?下起雨来根本没法往上踩,去年就提了翻修的事儿。可你想修就修?谁掏这个钱?你来这么久,也知道学校的情况。向上面申请拨款,报告材料写了一堆,我接连跑了县里三趟,倒是派了人来考察,你猜怎么说?”

  “怎么说?”

  “学校还达不到申请专项拨款的条件!他们说什么,教学楼够大,教室够宽敞,这他妈的厕所坑位也够多!泥巴地操场好啊,要是学生不小心摔了,还没水泥地的疼。你听听这话!”

  “没道理,这说得通吗?”

  “上头的话,哪管通不通,他要说他放屁不臭,你就得承认是香的。”

  “不能往上报告?”

  “往哪儿上?再往上的文件都要经县里的手,报告个屁!”

  “那块烂泥巴地真叫人上火。校长,给我根儿烟。”

  校长和我一抽烟,窄小的办公室立马烟雾缭绕。他说:“这事儿,或许等政策好了,就好办了。”

  “现在政策就是好的,事儿坏了就坏在地方苍蝇多,天高皇帝远。得喊上村里的干部一起上县城,必须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现在不都喊‘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么?我们占理儿,有中央的政策在,不怕不给咱们批,太没意思。”

  “哼!”校长冷笑一声,“生蛆的地方,才容那么多苍蝇!”

  他这话说得不十分高明,他自个儿就在这里扎根了大半辈子,不相当于骂自个儿就是蛆么?难怪他立马换回往常慈祥的面容,说:“这话有点偏激,呵呵,我也是爱之深,责之切。这么说,小张,你是有把握,愿不愿意去办这件事儿?那些文件报告,我们可以一起拟,提意见。我就不想再跑了,年纪大了,一年就是一年的德行,身子骨都脆了。你年轻,有力气,替我跑跑腿。”

  “您要让我去跑,我就去跑。至于把握,我不能这儿给您打包票,只能说理论上可行。”

  校长突然咧嘴一笑:“要是跑成了,学校不会亏待你。”

  承他看得起,我因为一句话讨了份差事。实际一开始我没想那么多,不料早就有申批修操场而不成的事。我多说一句,校长就把担子撂我肩上,我哪有什么把握?申请报告咋写还要网上冲浪搜一下!什么中央政策,地方苍蝇,教育口号,也不过是我随口一说。图嘴皮子一时快,是我从高中起,就有的毛病。

  高中我就读的县一中老校长卸任,县二中的校长被调来任新校长。俗话就说得明白: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和县二中搞联盟。两所高中不仅统一招生,还统一排课,统一校服,统一成绩排名。可我们一中向来和二中不太交好。原因是一次全市中学生足球比赛。我们县只有一个名额,几所中学之间进行了选拔赛,几轮回合下来,一中和二中冲到了最后。到了最为关键的这场比赛,裁判是二中的老师,接连几次判决失误,最终是二中完败一中,得到参赛资格。裁判失误这种说法,不是我们小肚鸡肠,愿赌不服输。就说成是故意搞鬼也不冤枉,全场那么多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为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我们学校方面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回来后默默允许校队运动员们发了几句牢骚。

  对于两校联盟的事儿,自然引起了很多学生的不满,虽不敢明面儿上抵制,私下却心生抱怨。过了一段时间,不仅是学生,连一些家长也渐渐起了一些怨言,因为他们简直不能明白两校联盟的意义何在。我对我爸妈说,新校长是二中派过来的奸细,盗取我们的教育机密,因为他们每年的一本上线率都被我们甩到身后老远。我爸让我不要再说没有根据的话,否则他要叫我吃巴掌。那时我爸只能对我采用口头警告,因为我的个子已经长到他脖子的位置,他逐渐放弃了对我使用武力。直到我跟我的同桌说:

  “校长是二中派来的卧底,要搞垮一中,光荣二中!”

  同桌说:“我的天!难怪跟二中联了盟,我的成绩从两百名降到四百名。”

  于是就有了校长是奸细的传言,这是迄今扣在他头上最大的罪名。班主任特意开班会提这事儿,奉劝我们立即停止造谣,并让始作俑者小心一点。我压低嗓子向同桌:“我看他和校长是一伙儿的。”

  班主任突然一拍讲台:“张居山,你瞎嘀咕什么!”

  “没什么!”

  “你就这张嘴欠!……我看你们一个个儿整天都闲得没事儿干!有这工夫多看几页书,多背几个单词,比光耍嘴皮子强!……张居山,你还要说什么?……不要听信谣言,不要跟坏风,你们是来学习,不是跟老娘们儿一样来碎嘴的!”

  我觉得班主任根本就是在说我,闲得没事干的,造谣的,起坏风的,老娘儿们一样碎嘴的,全是针对我。此时我心里似乎有某样东西在槌我,提醒我应该羞愧,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羞耻。可是我丝毫感不到难为情。

  校长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所谓联盟只实行了一个学期,没产生什么实质效果。联盟一旦破了,关于校长的各种说法很快平息,大多数学生没有恶意。这次失败的联盟事件,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成了一些目无尊长之劣等学生(其中包括我)时不时拿出来取笑校长的资料。

  我走在路上,想到那些事情。因为刚落完一场雨,空气不十分燥热,反而有些清凉,这时身上才有些舒服。我索性不再想申报款项的事,反正又不该着我干,搞得好就好,搞不好也没什么可指摘我!我走的那路一侧是条活水沟,另一侧是菜地。水沟中水的来处是个铜铃大的泉眼,水质不错,清澈见底,因此养育了颇丰的小龙虾。这些小龙虾,估计是生存环境太舒适,生活过于惬意,不仅愚,且钝,连五六岁的儿童都能捉,人称“虾傻子”。你要是闲来无事,往另一旁的菜地巡上一回,就能捉到好多小癞蛤蟆,把小癞蛤蟆剥了皮,挂在钩上,钩的顶端系上鱼线,一边用手提溜,一边看准水底。要不了小半天,就能钓上半桶虾傻子。虾傻子要用大火油爆,下足辣才好吃。据说长沙的香辣小龙虾很不坏,我还没到过长沙。

  我两边颊窝里已经止不住往外冒酸水,食欲说来就来,真要命,肚子立马“咕咕”地跟着哼起曲儿。我脚下加快,往家里走去。老远就看到我家门口有个人影,走近了,原来是我的学生于槐。他一见我就打招呼:

  “张老师,您可回来了。”

  “于槐,你有什么事?”

  “张老师,这书还给您。”我这才注意到他两只手上都拿了东西。“还有这馒头,我妈说给您尝尝。”

  书是我借给于樱的那本胡赛尼,我这才想起来有些日子没见她,想问一问,可话在嘴边溜了一圈,又溜回了肚子。倒是于槐又添了两句:“书是我姐叫我拿来还您的,她回镇上我姨那儿了。她说谢谢您。”我点点头,让他为我向他母亲传达感谢。

  我索性不开火。白白胖胖的馒头,握在手里软绵绵的,有温热。这种触感,真像……我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想到我以前的女朋友小韩。

  小韩是我大学时期的同学,长得很漂亮,至于为什么看得上我,至今是个未解之谜。总之她不但漂亮,性格还很外向,我很喜欢。我对过分矜持扭捏作态的女孩子一向瞧不上,这是有原因的。比如她们心里很享受男孩们的讨好,却非要装出一副尼姑嘴脸,叫他们累得半死。我和小韩的在一起,连追求这一步都省了,我只问她:“你觉得做我的女朋友怎么样?”她没答话,却用嘴巴来拱我的脸。那时我二十岁,小韩也二十岁,身体发育得很好,无论哪个部位都很生猛。夏天她穿着裙子,胸脯丰满,腰细,屁股翘挺,腿又直又长。我们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喝冰汽水,我观察到了这一切。等我回到宿舍,我发现我的小兄弟已经烫得像只煮熟的虾子。我产生了和小韩干那事的想法。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用qq和她聊天,故意讲下流话。她说:张居山,你真不要脸。我就不吱声。许久,她又说:明天我们去东湖划船吧。东湖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一处景点,离学校不近,要是上那儿玩一趟,加上来回的路程,至少得花两天。也就是说,去了,少说要过一夜。我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并对她的不拘小节感到很欣慰。

  我们找了一家简陋的小旅馆,走进房间,门一关上,气氛立马变样了。小韩的脸变得通红,比猴子屁股差不了多少。我很理解,身为男方,在这件事儿上必须采取主动。我开始动手动脚,一开始她有些闪躲,我知道那是作为女生该有的羞涩和矜持。当我把手放在她的胸前,她就不动了。我还清楚记得那时手上的感觉,和现在握着的馒头有些相像。我在这件事情上无师自通,有些毛糙,当我猴急地露出那物件儿,只见它直翘翘挺立,尺寸吓人。小韩突然“啊”地惊叫出声,然后哭了起来。那天我们终于没干成,以后也没干。直到现在,我还保持着童子身,全拜小韩所赐。我跟她分开后,起初还保持联系,直到她结了婚,嫁给一个有钱的生意人。那人离过异,却有处女情结。她说,要不是那天我那丑东西吓坏了她,她就嫁不到这个有钱的老公。这么说起来,她还得感谢我。我不知道她和她老公行房时有没有被那东西吓到,或许有钱人的阳物长得俊一些也说不定。

  据说北方人做馒头不用糖水和面,南方的馒头却都是甜口,且更小巧秀气。我向来嗜甜,把于槐送来的甜馒头一气吃了,直到胃里发胀,浑身疲软。我拖了竹床到院子里,一边摇着蒲扇,躺着看天,一边想我曾经的女朋友。心里也隐隐有些发胀。


雪月

  这天轮到初一年级大扫除。学校共有三个年级三个班,每周轮一次。大扫除占用了最后一堂我的数学课,学生们简直欢呼雀跃,只要不上课,就是叫他们去干苦力也乐意。这班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王牧云,一位三十岁的单身女人。我去上厕所的时候,碰到她从一旁的女厕出来,她要我盯学生做大扫除。我心想:这原是你的事,派给我做什么?她好像能看破人心似的,立马又说:“张老师,我实在有事走开,请你帮个忙。”我手边无其他事可做,既然她都开口了,我作为任课老师,不太好拒绝。

  我指挥学生分组,各组负责各区域,让班长和几个课代表分别监督,还要他们完成后自己来找我汇报。我回到办公室,透过窗子往外看,临近日薄西山,阳光的热度依然势不可挡,学生们个个乖乖地埋头苦干,扫得黄泥巴地尘土四起,我非常满意。我吹着风扇喝茶,突然一阵困意袭来,于是趴在桌上打起盹儿。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喊:“张老师,张老师……”一睁眼,抬头,原来是班长们来汇报大扫除工作了。我打着哈欠听他们讲完,就让他们散学回家。

  校长请我去他办公室喝茶议事。我有些纳闷,前脚刚踏进门,看见校长就在倒茶。“报告校长!”我朗声道。

  “小张,来,坐。”

  我笔直地坐到校长对面。

  “小张,你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吗?”

  “喝茶议事!”

  “我这儿倒是有些好茶。不过你先说说,你昨天做什么啦?”

  “上课,吃饭睡觉。”

  “还有呢?”

  “还有……校长,你这问的也太具体了,拉屎这事儿就没必要……”

  他厉声打断,“我说大扫除的事儿!”

  “大扫除已经保质保量完成!”

  “要你监督学生,你倒好,躲在办公室打瞌睡!我问你,这事我没冤枉你吧?”

  “您没冤枉。我那是为第二天更好地上课养精蓄锐。”

  “哼!上班时间给学生撞见打瞌睡,是教师该有的作风吗?传出去坏的是学校的名声,我扣你一个渎职的帽子也不为过!好了,既然你不否认,这事就到此为止。我有一件正事和你谈。操场的事儿,沟通得怎么样啦?有什么需要,你尽管提出来,校办的章有用还是要用,你要及时向我汇报。”

  “校长,我打算今天去村委会走一趟。”

  “也好,你去找村委书记打商量,要清楚表达你是代表了我和学校出面。你记住,这件事上点儿心,不要等人挥一鞭子你才动一下,你是有自觉的人,不是牛。我早说过,办成了,学校不会亏待你,你好好记在心里。来,尝尝这茶。”

  说了这么多,才终于讨到一杯茶喝。估计不是什么真好茶,不就是茶味!校长把我比作牛,我认为很形象,我就是一头牛!从校长室出来,明晃晃的太阳打头顶上挂着,光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一个人朝我走近了,我向来人眯眼一瞅,原来是门卫孙复全。他冲我皮笑肉不笑:

  “张老师,校长找您贵干呐?”

  我没搭理他,他继续说,且笑容逐渐猥琐:“昨天我见你跟王老师在厕所门口站着,你们谈什么呢?”

  “没谈什么。”我没好气地说,径直往前走了。

  这个孙复全,也是条光棍,年纪比我还长一些,今年也算满了四十又二。其实他二十岁时就有了老婆,但他那老婆因为肚子一直不争气,没能让他抱上一男半女过日子,后来被他喝酒撒疯打跑了。他年少时就是小混混,大了之后是大混混,后来觉得自己连个儿子都没捞到,怕是老天爷故意要叫他孤苦终老,于是下定决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他在学校里寻了看门的差事,够一个人吃喝,酒却没能戒下来,没人愿意给一个酗酒打老婆的穷死鬼洗衣做饭热被窝,好在他乐得当一个光棍,没人管,逍遥自在。这些事情都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当时他没人陪着喝酒,因为他要是找上了谁,谁准被自个儿婆娘狠狠揪住耳朵,警告不许跟他这“王老五”搭在一起。没人揪得住我的耳朵,所以我乐意陪他喝。那种用玻璃瓶装的高度米酒,只消三块钱,就着一碟烘黄豆,孙复全把他的前世今生都向我掏了干净。我觉得这人性子不坏,还不至于要受那些妇女们平白的白眼。但他脸上同嘴上的无赖劲儿一直没化开,看起来比我简直坏多了。他说:“不下蛋的母鸡还能宰了吃,她生不了儿子,还能干嘛?”我不知道如何接他这话,我连老婆都没有过!

  而我不愿搭理他,是因为他暗示我和王牧云之间有不一般的男女关系。他还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提醒我:“男未婚女未嫁,打铁要趁热。”这话我本来不反对,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加上他那种特有的无赖腔调,就变了味儿,我听着不顺耳。如果我和王牧云,哪怕我俩中的一个,不是单身好汉,我都不会对孙复全的暗示这么在意。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有一个女人,那么我就有一个浪漫对象,这是以我有一个女人作为前提的。既然我的女人根本不是一个叫作王牧云的三十岁的女人,那么就不存在一个叫作王牧云的三十岁的女人是我的浪漫对象,因为我的浪漫对象必定是作为我有一个浪漫对象前提的我的那个女人,就是说我和王牧云之间一定没有浪漫关系,也就是孙复全所指的不一般的男女关系。否则没有道理。因此孙复全的说法没有根据,不攻就能自破。如果换成是王牧云有个男人的情况,同理也可得此结论。然而以上我的设想无一成立。我甚至觉得孙复全故意要作一副世事皆明的模样。我跟他喝酒相谈,谈到女人。他很有些见解发表,特别是对村里的妇女和学校里的女老师,我半真不假地听。他说起王牧云,怀疑她没穿胸罩。他故意往她那儿偷瞄过,丰满是丰满,就是太耷拉了,两颗奶子快掉到肚脐眼儿的位置。他纳闷一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怎么就耷拉成那样?我也有些好奇,甚至想向他请教一下女人的胸部情况,这方面的经验,他比我丰得多。但我偏要板起一副人民教师的面孔,说他不合时宜,要他对王牧云莫再有轻薄之举。不料这令他以为我和王牧云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因为他也调侃了其他几位女老师的胸部,我却只维护她一个。孙复全不能明白我心底的想法,如果真要维护,其他女老师皆已为人妇,自然有人维护,还轮不着我,而王牧云的处境令我颇有同病相怜之感。我懒得跟他解释,反正他人贱言轻,只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往村委会去了一趟,村委会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上面还挂了把铁锁。我转头回到学校,看见孙复全正在学校大门口揪着一个学生训斥。那学生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学生于槐。孙复全从后面提着他的衣领,说:“小子,你不尊重人,我教教你怎么讲礼貌!”孙复全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简直让我忍不住笑。但此时我脸上表情严肃,我上前劈开孙复全,问:“什么事情?”

  孙复全连忙告状:“张老师,你的好学生,根本不把我这个学校的正式工放在眼里!”

  于槐梗着脖子立在一旁。原来刚刚于槐从孙复全身旁经过时掩了鼻子,孙复全当那是他在嫌弃自己身上的味儿。孙复全有个难为人的毛病,狐臭。冬天还行,低温似乎能把气味冻住,一到夏天就了不得,稍微靠他近一点,就能闻到那股怪味儿。他对此非常敏感。

  我问于槐:“你对孙师傅不敬吗?”

  “我没有!”

  孙复全说:“你倒说说,走在路上,好好的捂什么鼻子?偏偏在我这儿!”

  于槐急忙辩解:“我鼻子痒!”

  孙复全还要说什么,我忙打断他,让于槐回了教室。我想起鲁迅先生笔下头皮上长癞疮疤的阿Q。对待自己在体质上的某些缺点,孙复全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阿Q在世!我用阿Q的故事叫他不要神经敏感,冤枉学生。不料他冲我把脸一拉,说:“我听懂了。你是文化人,骂人都要讲个故事拐个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把我和一个不入流的人作比较,是什么意思?于槐是你学生,你们师徒当然拿一个鼻孔出气!”我立马也把脸拉长,厉声说道:“你说什么?注意你自己的身份,不要站到学生的对立面去!”

  “嘿嘿”孙复全突然奸笑一声,“张居山,你这么护着于槐,是不是想他姐姐……”

  我忽然也换上一副无赖嘴脸:“你不要造谣。大伙儿都知道你的底细,除了我,谁愿意跟你多说两句话?你要是敢造我的谣,当心被赶出去!”

  “张老师,我开玩笑呢,你知道,我跟你是一头的,”孙复全脸上的横肉冒油,声音软下很多,“王牧云那么有味道,你都看不上,怎么能看上一个啥也不懂的小姑娘嘛!”

  “哼!说起味道,你洗澡真得多搓两把。”

  对付完孙复全,我去办公室准备上课,见王牧云正端坐在她的桌前。我不经意往她的胸部看去,心想,这么耷拉的,我还真没见过,不知道摸上去是什么滋味儿。王牧云听见了声响,抬起头,见是我,在脸上绽出一朵花。她邀我到她家晚餐,以表示对我的感谢,虽然我以为完全没这个必要,但我不想驳了她的面子。其实,我不想驳任何一个女人的面子。所以答应了。

  等天完全暗了下去,我才来到王牧云家里。这是我第一次到她家,屋内收拾得很整齐干净,一看就是个细致女人的居所。我们吃了饭,还喝了酒。本来我是反对喝酒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酒只能是使坏分子。我这样挑酒的坏处,严格来说,不太应该,因为我的来历,和酒有很大关系。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酒,可能就没有我张居山这个人。

  二十七年前的那件事是这样的:我妈的一个小学同学——她当时的男朋友、后来的丈夫,也就是我爸,家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这东西当时在村里也算是比较难得的,他趁家里没人,喊了我妈一起看,电视上播的是什么片子他们早忘了。他们记得很清楚另外一件事:他们一起喝了酒,下酒的是我妈在我爸家灶房里亲手炒出来的花生米。他们喝得晕晕乎乎,就在房间里干了那事。我就是这么来的。发现有了我之后,两家人紧锣密鼓给我爸妈办了婚礼,请全村人吃了酒,于是我得到了全村人的祝福。

  此情此景,我一看到酒,难免想起我的身世。我不愿驳女人的面子。这很可能是受了我爸的影响,虽然在别处我并不很听他的话。好在我和王牧云喝酒,都是适当为止。自始至终都清醒得能打稳算盘,不可能发生酒后胡来的事故。当王牧云表示早把我视作知己,要对我坦诚相待时,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这天晚上,我和王牧云一起躺在她的竹床上,在院子里看了一晚的星星。她说,既然坦诚相待,就不怕挨在一起。我想了想,认为她说得不无道理,反正也只是看星星。清风徐来,我闻到她身上传出一丝丝若有似无的香味。

  她说她生过一个儿子。她怀孕的时候,她男人忍不了不干那事,就背着她和别的女人干了。她生下儿子,等断了母乳,就跟男人离了婚,他没让她带走儿子。我不知道说什么。王牧云也没再说话,她把头搭在我肩上。过了好一阵儿,我开口打破沉默,问:“哺乳过的女人,都这么耷拉吗?”

  “流氓!”她笑着搡了我一把。

  那天晚上,我想摸王牧云的耷拉,也只是想摸而已,了解那是怎样一种手感。但我没有向她提出请求,我怕她曲解我的目的。

  天又下起雨,没完没了的架势。搁在墙角的我那辆破自行车都快长霉了,我穿套靴走路去学校,黄泥巴的脚印子贴在教室的水泥地上。不光有我的,大大小小,满屋子人脚上的鞋都贡献了自己的一份。

  我把单元测试卷拿出来,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等我发下卷纸,把拉栓坏了的门用一把扫帚顶着了,坐到讲台上时,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或许因为监考是很无聊的一件事。我的学生没必要像牲口一样被看管,我以来的观念是培养他们的自律性。真有作弊的,那就该他作弊。客观上来讲这就是存在的一种,没法否认。我一己之力,对抗不了客观。我看到孩子们皆埋头奋笔疾书,一张张面孔干干净净,纯纯粹粹,远未显出忧愁的形状。所以我的目光一接触地面被践踏的污貌,顿觉厌恶不已。我决定马上拟好申请操场修建资金的报告。校长看后,没做修改就签了名,盖了章。

  我拿着申请报告再次寻到村委会,也许是带了诚心的缘故,老天没叫我吃第二回闭门羹。我向村支书说明了来意,刻意提到是代校长来商议的。村支书是个半秃的半老男子,他的普通话带有浓重的方言口音。在赣北,一个县就有一个县的方言,甚至隔条河说话就是另一种调子。我听着费力,为了让我理解,他说得也费力。终于还是明白的,他说的是:邓小平同志说过,搞好教育是百年大计,学校的建设要跟上,只要他能帮上忙,必定不遗余力。

  申请报告是我和村支书亲自送的,送上去一个礼拜,不见一字批复。我们来回跑了几次,才终于经过层层上报下批,请来了两位考察人员。我让校长把全校现有的资金拿出来,借村支书家做东,请考察员吃饭喝酒抽烟。烟是中华的,买了四条。饭吃过酒喝过,可那烟,两个考察员谁也没接,只说,学校的这个情况是符合申请条件的,等和财政局申请沟通了,这款就拨下来。他们走时,校长把用黑塑料袋装着的烟扔进他们车里,车子立即绝尘而去。

  原来这件事说难办也不难办,去年只来了一位考察员,不过受的待遇可差得多。校长连饭都没留人吃,更别说好烟好酒。校长说:没想到哇,我只寻思着人家开车来的,回去也快,赶得上吃饭,不至于挨饿。嗨!

  过了一个多月,款子终于到了位,校长亲自找来工程队。又过了一个多月,操场修好了,再碰上下雨天,也不泥泞得没法用眼看。动工程时,校长还请人把所有教室里该补该换的一应搞齐全了。如今他的脸上总挂着笑,特意开教师会表扬我,搞得我不得不站起来向大家鞠躬,抬头时撞上王牧云朝我投来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登时让我头皮都缩紧了。


雪月

  我问王牧云,校长开会的时候朝我那么一笑,是什么意思。她说,当时我那副谦逊有礼的样子,她差点信了。她说这话时也是笑着的,我却听到她语气里冒犯的成分,但我不能不乐意。原来早在两个月前,我和王牧云的友谊发展迅速,很快冲破了普通朋友的界限。后来我们经常一起切磋男女之间的那事儿,过程猛烈而不可言喻。第一次是在她家发生的。那晚我走进她家之前,还是个童男子,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再出来,就不是了。我说过,王牧云是一名语文老师,语文课是要教作文的,所以她自己就作得不坏。我从装教案的包里掏出来一封信,是王牧云写的,就像一篇满分初中作文。总之我看完信后去了她家,她很高兴,说没错把我当知音相待。那天她把凉席上都喷了花露水,我们脱光了衣服贴在一起在上面打滚的时候,我闻到了。

  这样一来,竟然被孙复全那家伙说了正着,虽然我不大乐意承认。如今王牧云算得上是我的女朋友,然而我们从来没公开讨论过这个。如果她愿意,我倒不介意。有没有女朋友我不介意,女朋友是谁我也不介意。我对王牧云,谈不上多喜欢,却喜欢跟她干那事儿。我不知道她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但肯定也是喜欢我对她干那事儿的。每次临了,她就用双腿死命夹紧我的腰,张大嘴巴,像一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浑身颤抖,发出一连串儿叫唤。就某个层面而言,我们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

  我十五岁那年读高中,住六人寝室。宿舍里有个家就在县城里头的有钱子弟,叫郑学文,为了逃去家里大人的管束,非跟我们一起挤宿舍。当时智能手机刚兴起,我爸就给我买了一台,虽然是个杂牌子,在我们这群穷孩子中,已经算是顶好的。有钱子弟郑学文却有一台崭新的名牌笔记本电脑,可把我们羡慕坏了。他一向大方,乐意把电脑借给我们玩儿,我最初学会玩网络游戏,就是他教的。郑学文还经常自己掏钱到影像店里买片子,各式各样,林正英的僵尸片,周星驰的喜剧片,成龙的武打片……回回他都喊上我们一起看。还有一种日本产的成人片,我们看了一回,发觉里面确有不一样的趣味,以后也还看,看得耳红面热,窘态百出。从那时起,我学会了自渎。我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妥,也认为这事不好与外人道。我年至二十七,一向解决身体上需求的方法,还是自渎。

  直到王牧云把我从一个童男子变成了非童男子。起初我认为,比起和王牧云干那事儿,自渎简直就是小儿科。后来我又觉得还是自渎方便,不需要看谁的心情和脸色。

  礼拜六,王牧云要我陪她去镇上看电影,我说不去。她说她出钱,我说不论谁出钱谁不出钱。她说还要请我下馆子。我说要去了,就不会让她掏腰包,可今天是真没兴致。最后她撂了我一句小气,自个儿骑车跑了。我就到看得见牛吃草的那个山坡上去看牛。坡下是条溪,水是从西边的山上流下来的,牛就在溪旁,通身黄得泛光。它将头埋进草丛,四条腿稳稳插在地上,只头尾在动,头动得缓慢,尾巴动得欢脱。一片草啃完了,插在地上的腿才移一移。慢慢地那牛屁股对着我了,这时我发现那四条牛腿中间,居然还长着一条腿!那是什么怪胎?我向那头怪胎走近,定睛一望,我的天爷,那第五条腿,竟是吊着的一条巨鞭!这牛怕不是个本土种,据说生一对蓝眼睛满头黄发的西洋人,那物件比黑眼睛黑头发的亚洲人的要大。倘若不假,推之及牛,想必是一样的道理。我正要对这位牛兄的物件儿好好欣赏一番,有人声由远及近从坡那边传过来,有男有女。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告辞了牛兄,往坡后去了。就见一男一女说着话停在溪前,两屁股贴着草坐下来,离牛兄不到六码远。就是从背影,我也看出来那女的,不是于樱还是谁!男的我却不认识,看起来相当年轻。俩人说什么,全听不甚清,只那男的时而发出一些嘻嘻笑声,悉数打进我的耳朵。我颇觉得无趣,无心看他们,就往回走了。

  晚饭的时候我去寻王牧云要问她看了什么电影,她却隔着院子说不想搭理我,连门也不开。如此我也没必要把热脸送上去贴,就转回了家,批前一天考的期中卷。我开始为学生的考试成绩所愁,实在不能够理想,尤其有几个吊车尾的。他们虽然学习成绩差,人却很善良实诚,父母都是谨遵天意的农民,对他们有着呆板粗糙却淳朴可靠的家教。于槐也是吊车尾的一个。此刻我心烦意燥地搁下手中的红笔,因为脚底下燃了蚊香熏蚊子,效力不大,嗡嗡乱叫的蚊子闹得我浑身不舒服,腿上已贴了好几处豆大的红包和自己的巴掌印。于是我索性钻进帐子,躺着了。我把眼皮一合上,两个背影就钻进了脑子。那俩背影并坐着,不远处有头长了五条腿的牛。我真确听着了,从背影那儿飘过来的说话声。

  先是男声:“我爱你!”不知怎的,那声音、声调、语气,无一处不叫人好不舒服。

  再是女声,略羞涩的:“我也爱你。”

  我猛地醒过来,像是梦又像不是梦,恍惚中却有几分真切的怅然若失。我看了眼手表,刚过九点钟,早积了些尿意,就起来往屋外的茅厕去拉尿。已是万籁俱寂,唯有墙角罅隙间的虫语。一轮皎月当空高悬,天下之大,处处月明,令万物披上银辉,远近朦胧有致,夜隐去白日的景象,非但未令其姿貌削减半分,更使之神秘而别具风味。我搬来时,就在院子的东南隅栽了一排细竹,若清风不请自来,就可以听到风过竹叶,刮出“沙沙”的声响,和以虫语,再按自己添一些想象,自成一番妙趣。

  所以当我把茅厕门推开,却发现有个人影正站在我的院儿门外,乍一看去有些森然。那人也发觉了我,当即朝路边飞奔而去,融入深深的夜色之中。或许是干偷鸡摸狗的,或许不是。最好不是,被我拿住,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我安心上了床睡觉,一夜无事。

  第二天,我请王牧云吃烤鸡,喝冰酒酿。我给她发短信,她没回。但我还是跑到养鸡的胡老汉那儿买了只肥壮的,再用空心砖搭了临时的烤炉。鸡用火煨了一上午,全身抹红油,临尾撒上孜然、胡椒,最后再擦上辣酱,出来的味道十分不坏。我把东西准备妥了,王牧云却迟迟不来。我等得泄气,正要放弃招待她的打算,她突然出现了。

  她冲我冷哼:“张居山,你打什么算盘?”我向她赔着笑脸,说:“都是朋友,别这么小气。”我确实有事,王牧云是我那个班的班主任,我想把几个吊车尾的孩子聚起来搞补习,得同她这个班主任商量。她也觉得这个想法好,但她马上瞄了我一眼,阴阳怪气:“这补习,可是你自己要求的义务劳动。”瞧她把我想成什么了!我想她是受了一些新闻的坏影响,说又是某地某地,教师私自给学生补习,收取高额补课费……现在竟怀疑起我的目的了。我的苍天,我张居山虽然远谈不上高尚,但还是有些作为教师职业的基本良心的!后来王牧云对我说话爽快起来,且原谅了我的未尽陪伴之职,她甚至说我才是真正的好老师。我很惭愧,不过做了件屁大点儿的事,就受到如此不对等的夸奖。但我也很欣然地接受了。

  晚上睡觉之前,我照例先在院里乘凉,等到实在招架不住来势汹汹的蚊子,才回屋里去。我又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门对着路的那边,银灰色的天地中,很难令别人发觉,但这是我的住所,我很清楚。从我的矮墙上望过去,即使为夜色隐去许多,然而我要知道是不是有人在那儿,并不是难事。我悄无声息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门后,迅速地拉开栓,跳出去捉那个人影。人影稍稍迟钝了一下,要转身遁进更深的夜色,却被我拿个正着。

  “张老师,是我。”那人急忙用压低的嗓音喊出来。竟然是于樱的声音。

  “于樱?我还怕是……”

  “小偷么?”她抢先说。

  “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

  她顿了好一阵儿,趁这档儿我把她请进了屋,省得喂蚊子。我看见,在明亮的灯光下,于樱的少女的脸上带着几分羞怯和少见的成熟,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我问:“你不是在镇上学裁缝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清早。”她说话声音依旧是低的,似乎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我见状叫她不要有顾忌,有问题就说出来,我要能帮的上忙,绝不吝啬。于樱却只将头埋下,仿佛在看自己深深的影。再次抬起时,她眼里竟饱含了泪水。我对其中的缘由并不知情,猛地坠入一个陌生的境地。我未发一语,只倒了茶,递给她。她接了,拿住往嘴边凑。等她止了泪,终于冲有些担忧又有些疑惑的我,展开一个笑容,说,“张老师,让您见笑,没有什么紧要事。”我虽然再怎么如丈二的和尚一样,摸不着头脑,也不好再多问,却也由昨日在山坡上见到的情形大致做猜测,许或和那年轻男人有关。倘若是这样,就更不好由我来问。她要信任我,这深夜来,确为找个谈话的人,我当然愿意充这个角儿。若不是为这事,我在一旁瞎猜瞎测,也不合适。到底我只陪她静坐着,她终于也没说什么。后来我将她送到家门口,就要往回走,她突然拉住我的衣角。我问:“怎么了?”却又无话了。我只让她好生睡,不要多想,她的路还很长,青春正盛,该享受,不该受思想上的苦。

  我看着于樱走进屋去的背影,心底隐隐有些难过,明明白白的,这难过的心,是颗私心。


雪月

  每天放学后,我把那几个期中考没及格的学生留在教室,补课。孙复全是门卫,本来等其他人都走干净了,把大门钥匙给我,他就可以回家,该喝酒喝酒,该睡觉睡觉。他却说要等这些补课的学生,心甘情愿,因为他是门卫,守门和等学生是他的职责。他还说,完事后要我同他去喝酒。我答应了。

  课从五点补到六点,等最后的这几个孩子也走了,孙复全就要把我拉往他家的破院子去,我想起还有一些酒酿没吃完,他觉得酒酿劲儿不够勇,但也没拒绝,就一齐往我家去了,路上过小卖部时又提了两瓶冰啤酒。喝酒是喝酒,还得有下酒菜,孙复全借我的锅子铲子材料煎了米粉鸡蛋饼,再配上他从不缺席的吹水,我倒也不觉得无以聊赖。

  孙复全说,我那学生于槐家,很快就要办喜事了。还能有什么喜事?那一个活脱脱水灵灵的姑娘,只能留到年底咯。于樱那姑娘,前些天给镇上来的一个后生看了,那后生也没什么文化,甚至书念得比于樱还少。但人还不错,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性格也温。家里的环境嘛,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比乡下的破落户好多了,于樱的爸妈都满意。至于姑娘自己的意思,一直没开口,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按说,那就是中意了,她年纪轻,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她爸妈问她,行是不行?她不答。她爸妈又说,再不开口,就当她答应。她那张小嘴儿哟,还是紧紧闭着。后来双方的大人,见了两回,头一回是订事,第二回是送日子。我听说,年底就办。

  我听了他的话,把头闷着,愣声说:“好事啊。”

  “嘿嘿,张老师,你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呢?”孙复全脸上微微泛着红光,“我晓得啦,你一早就看上了于樱……在我这儿,没必要藏着掖着,我不仅看出来你看上那丫头,你跟王牧云好的事儿,我也知道。我早说了,你俩男未婚女未嫁,合情合理。嘿嘿……你放心,我老孙虽然嘴多,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还拎得清,你看得起我,我才跟你唠这些……”

  “嘿嘿,”我猛灌了几口酒,脸上有些发热,嘴皮子也禁不住往一边咧,说“这事儿,你说对了一半儿说错了一半儿。”

  “嗨,管它对不对错不错。他们还说从我嘴里蹦出来的,都是屁话呢,去他娘的!我们喝酒。”

  “去他娘的!”

  我们喝到后半夜,都迷糊得不省人事,直接趴在地上睡了。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转回来。学校那边,算旷了半天班。好在王牧云把我的数学课接过去,改上了语文,才没让学生搞出什么乱子。可作为门卫的孙复全,挨了校长的狠批。原来他的钥匙不到,没法开门,让每天来得头早的学生等了很久,第一节课的响铃时间都过了,校长来了才用备用钥匙开的门。孙复全从校长室里出来,蔫着脑袋。而后我进去了,有些心虚,头都不敢抬得太高。校长说话的语气却是一贯的温柔,他招呼我坐了,说的却不是喝酒误工的事:“小张,这次学校上调教师的事,你听说了吧?”原来要说这个。这次从乡村基层学校上调教师到县城,我们学校只派到一个名额。消息早传遍了,校长却一直没开会说这事儿。我点点头:“听说只是听说,您也没提过……”

  “这次上调,需要在基层待满至少两年的教师,当然其他审查要求也要达到。你先告诉我,你来多久了?”

  “一年多几个月。”

  “时间上还差些,可是上调的机会不是年年都有。我今天叫你来,不会白白叫你来。你这一年多,干得怎么样,我都看在眼里。过几天就期末考试,你那个班,状态很好,特别是你义务为学生补课,我觉得很好,你为学生是真尽了心力。直接说吧,你想不想去县城?”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说,“按我的想法,我舍不得你走,但先前为修操场,我就答应过你,不会亏待你。你还年轻,可以走更远,支持乡村教育事业是好事,但你如果想往更好的地方去,我也能理解。”

  听校长这话,是能把我调去县城的学校。我当然想去了,还用问么?可我非拐个弯儿说,且语气诚恳:“校长,感谢您一直记挂我。我做了些什么,全不足为道,都是为了学生。老师为学生想,就像父母为儿女想,是符合天理伦常、天经地义的事。说起来,我就是放心不下这帮学生,其他也没什么,县城我当然想去,可是一想到这些孩子……”

  “小张,我要动员大伙儿向你学习啊!好了,既然你想去,就打定主意。不管在哪儿,你总归在干教育,你教不了这群学生,还有那群学生,以后在岗位上要一如既往,别忘了:为人师表!”

  我被自己和校长的话简直搞得想哭,当然没哭得出来。我从校长室出来,碰见王牧云,她担心我被校长骂,急忙要安慰我。我摆摆手,贴近她耳朵说,今晚我去寻她,到时再谈。

  月上了柳梢头,我扒开王牧云的院门,她光着腿坐在竹床上摇蒲扇,见我进来,咋咋呼呼:“哎哟,吓死我了,怎么不出声呢!”我说:“你这门也不锁上,不就是要人扒进来吗。”

  她就正经问道:“今天校长怎么说你了?我看孙复全这一天都拉着个脸。”

  “那事儿,他压根提都没提。”

  “提都没提?喊你去干什么?”

  “我们进屋说去。”我一巴掌拍在胳膊上,就粘上了一只蚊子尸体。

  进了屋,直往房里去,我也不跟王牧云说校长喊我去干什么,却去撕她的裤子。她“咯咯”的笑,仰头让我去亲她的脖子。等月光从窗户的一侧转到另一侧,照见床上的时候,可以看见王牧云正骑在我身上,一上一下地起落。接着一阵狂风骤浪袭击了她,她浑身猛烈地一颤后,疲软地跌在我身上。我翻身将她撂在床上,我看见她的脸被月光照得雪白,身体再一次紧绷,嘴巴又变成离水的鱼嘴。

  等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都软了,她问我,“校长喊你去干嘛?”

  “他问我想不想去县城。”

  王牧云的身体一僵,连续发了一连串问:“他是说,上调的事?他选定你了?你怎么说的?”

  “嗯,我说我去。”

  接下来王牧云好久没出声,我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所以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我们沉默地躺进月光里,一丝不挂,通身雪白。后来王牧云又趴上来,我们那晚统共做了三回那事儿。

  那时我就预见到,我和王牧云,再也不会这般亲密。

  期末考试后,我给学生家长送报告书,于槐的数学成绩进步不少,其实班上很多孩子都进步不少,我心里实在是欣慰的。我到于槐家时,没见到于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见到她,或许我知道,可我不愿我自己知道。

  有一个人,对我的走很伤心,那就是孙复全,他说恐怕再没人愿意和他一起喝酒了。从他那张有些无赖的苦脸上,甚至要落下泪来。我劝他要勤洗澡换衣,有必要还得往身上喷点儿香水,或许会有人愿意。

  我离开村子的前一晚,我的学生于槐来向我告别,我很感动。他问能不能送他一本书作纪念。这当然可以。他又指名要那本胡赛尼的小说——《追风筝的人》,于是我把这本书送给了他。他也送了我东西,是一封信。他要我明天离开之后再看,我答应了,就把信夹在另一本书里。可是后来我忘了那封信到底被夹在哪本书里,就索性懒得再去找。

  如今我手机里还存有王牧云的联系方式,但我从没打过她的电话,也从没接到过她的电话。至今,我们还未再见。

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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