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难对水精盘—读木心《飘零的隐士》
木心与张爱玲是同时代的人,二人此生未见过面,我以为他们也是有着精神血缘的亲人。木心晚年在《飘零的隐士》一文中肯定了张爱玲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也表露了对她文学上的遗憾与惋惜。
木心的眼光可谓敏锐、精准、毒辣,文章开篇便道“十五岁初次读到张爱玲,鲁迅之后感觉敏锐表呈精准的是她了。”时间证明,他的话何其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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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要趁早呀。”几乎成了张爱玲的名言,张爱玲二十三岁即成名,也的确应了自己的话。除了自身的才气,更有其天时地利,不早不晚,刚刚好。
木心道“故曰张爱玲的成名特别像成名,她之所以成为“佳人”正巧生逢“乱世”, 试想她的作品如果发表在“五四”时期,星多月不明,未必会如此受注目受欢迎,再假设她到一九四九年后才写出她那样的散文和小说来,彻底埋没算是上帝保佑,一旦在政治运动中被检举或搜查出大批原稿,则批斗个没完没了,此生也就废矣。 ”
张爱玲是“乱世佳人”。“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一片莺歌燕舞,人们沉醉于十里洋场的繁华盛景之中。在上海“孤岛”时期,张爱玲横空出世。
木心言,“孤岛”的上海文艺界本来是属于“草长乱飞”型的一个短时期,唯独张爱玲写了可圈可点的散文和小说。”
庆幸张爱玲在那个特殊的时期成名,否则现代文学史上抑或会少了一大块。在张爱玲沉匿许多年,飘零到美国做了隐士后,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被海外学者夏志清写入现代文学史,由台湾辗转大陆再次掀起张爱玲热。时间会带走一切,却总会留下些什么。时代浮浮沉沉,几度张爱玲热绝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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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说:“天才的第一特征,就是逃。天才是脆弱的,易受攻击的,为了天才的成熟,只有逃。我认为逃是以退为进,大天才的标志就是逃。”张爱玲懂得逃,保住了性命,文学生命过早结束;木心逃得太晚,差点丢了性命,文学生命却死而复生。
张爱玲的文学黄金期是在上海“孤岛”时期。《金锁记》《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小说、散文就是那个时期创作的。故翻译家傅雷撰文《论张爱玲的小说》中,肯定了张爱玲的才华,也提出了批评。木心在此篇幽默道“那么这位翻译家的话说错了么,没错,张爱玲在小说的进程中时常要“才气”发作,一路地成了瑕疵,好像在做弥撒时忽然嗑起西瓜子来。”张爱玲写了一篇《自己的文章》回击。从《自己的文章》中,可见张爱玲的美学观,“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故,张爱玲的文章中呈现出“葱绿配桃红”,那种参差对照的苍凉美,她以为那是较近事实的,也更能体现人性。张爱玲说她的小说,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却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譬如《倾城之恋》,以战争为背景,但并不塑造英雄,而是基于人性,只为更接近生活本身。从腐旧家庭走出来的白流苏,并未在香港之战的洗礼中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会使他变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在《十八春》中,张爱玲原来的结局是男女主人公皆投身于革命,后更名《半生缘》又去掉这个结尾,改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的苍凉手势。张爱玲的小说离不开恋爱,却毫无浪漫色彩,只呈现生活的本来面目,那怕一级一级通向没有光的所在,这是她的“苍凉”美学观。
木心在《素履之往》中写道,“她对艺术上的‘正’和‘巨’的一面,本能地嫌弃,而以“偏”和“细”的一面作为她精神的泉源,水是活的,实在清浅,容易干涸了。”张爱玲笔下多为软弱的凡人,男女间的小事情,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她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虽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抑或,这就是木心说的“偏”与“细”,木心认为她的水源还是清浅,容易干涸。
木心的文章也有不少“偏”和“细”,但并不排斥“正”和“巨”。《童年随之而去》《芳芳》《同车人的啜泣》《一车十八人》《静静下午茶》属于“偏”和“细”,情节只是背景,主要还是写人,关注的始终是人性,与张爱玲异曲同工。木心的小说情节较简单,多虚化处理,勾勒出的人性却相当复杂,更多哲理性思考,也如他的俳句一样,有着第二层、三层……意义,读来总是意犹未尽。《九月初九》《遗狂篇》《哥伦比亚的倒影》《带根的流浪人》可谓“正”和“巨”,却并非顺应时代,塑造所谓的“英雄”,也不喜欢写生活上的琐事,仿佛游离时代之外,用他深厚的文字功力,却又云淡风清般道出如钻石一样的句子,探索人生的终极问题,生命中抑或世界上一些不解的现象,饱含丰富的哲学思想。可以说,比张爱玲走得更深、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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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与木心的文字美最能体现他们的美学观。文章的思想性固然重要,但能吸引读者的一定是它的艺术表现手法。写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怎么写。木心与张爱玲的文字迥异于我们现在熟悉的“八股文”,皆注重意象、色彩、音乐。读他们富有节奏感、意象、色彩丰富的文字宛如在海边拾得珍珠,目不暇接。
初读木心,只觉似曾相识,恰如李劼说,“木心叙事的那种笔触那种口气那种腔调,很像张爱玲的闺蜜,或者胡兰成的哥们;也即是说,完全是民国年代的风格。”也正是文字中的这种味道,如“妙玉”一般清高的品行,让我将他与张爱玲当作有着精神血缘的亲人。
张爱玲与木心一样皆为爱美之人,但绝不是唯美。张爱玲认为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张爱玲的文章不是溪涧之水的浪花,而是有着海水一般的微波粼粼。木心在小说《草色》中,借角色阐述自己的美学观,“形象确是高于一切,人类除了追求形象,别的也真没有什么可追求”。倘若文字是文章的形,思想则是其魂,没有形,魂无从依傍,惟有美的形方能彰显其魂。木心的文字就是艺术品,把生活也过成艺术的他有着艺术品之外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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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说,“我曾见的生命都是行过,无所谓完成。”木心是完成了的。在《飘零的隐士》里,他说,“艺术,完美是难,似乎也不必要,而完整呢 ,艺术又似乎无所谓完整——艺术应得完成,艺术家竭尽所能。张爱玲的不少杰作, 好像都还没有完成,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1955年,张爱玲逃到美国后,从繁华走向落寞,生命越来越向内走,做了隐士。庆幸她躲过了后来的政治运动,艺术生命却渐渐委顿下去。在美国,张爱玲少有新作,把《金锁记》重写成长篇小说《怨女》,将《十八春》改写成《半生缘》;研究《红楼梦》,写成《红楼梦魇》;把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改写成国语。写作风格从早年华丽转化为平淡, 其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为胡适所赞赏。然而,除《秧歌》《赤地之恋》,她再难有新作产生,《小团圆》也是在她去世后才被读者所知晓。故,木心言张爱玲是未完成的。
木心56岁到美国,应了他自己说的那句话“天才是早熟而晚成”。之前,木心在政治运动中受尽磨难,死去活来。八十年代在大陆终于昭雪平反,名利也来了,他却毅然决然抛下,只为年少的立志,只身到美国,使自己的艺术得以完成。“我是到了纽约才一步一步成熟起来,如果今天我还在上海,如果终生不出来,我永远是一锅夹生饭。”是逃离成全了木心,对安逸生活的逃离,对名利的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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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响乐像是个阴谋”张爱玲说。把世界的构成和进行比喻成交响乐,木心也赞同。张爱玲在看到“交响乐是个阴谋”后,便停笔不写。木心惋惜,叹她是“隐于隐,就中了世界阴谋的计”,而木心是“隐隐而不隐于隐”。他们皆是隐士,皆是遗世独立之人,张爱玲是彻底的隐,木心是智慧的隐。
张爱玲从早年的繁华走向彻底的落寞,这是她的选择。木心说,“艺术家是个选择家”。张爱玲选择退隐,无疑是正确的,否则,性命难保 ,何来艺术。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晶莹剔透的露珠太易被风吹破、被太阳晒干,张爱玲再难保持那份金粉金沙的个人主义。选择做“飘零的隐士”,这种觉悟,张爱玲愿意与之相比的同时期作家苏青则没有,留在大陆,后惨遭迫害。“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有多少人能彻底抛弃名利,做真的隐士?多少人被迫做了隐士,改名换姓,只要一有机会又会跃跃欲试,展露头角。木心说“张爱玲到海外后,仍然姓张名爱玲,足见其明智、果敢。”只是“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一生难对水精盘。
交响乐依然在世界各地演奏著,无论张爱玲是否完成,“中国文学史上自有她八尺龙须方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