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玉 第五十八章 最后一站
天空板着个黑脸,屋内的水泥地上沤潮,这儿湿一块,那儿湿一块,活像画了一张地图,随着时间的推移,地面融成了一片,还沁出些水渍,家里全都哭着了。
每每此时的黄昏我都会吊着脚坐在里屋的床沿上,散乱着眼痴望向红木门外,心破得和那斑驳的墙壁毫无二致。身上新伤旧伤一起在骚动,有种恨意在心底滋生蔓延——老许卖了房,他得还我一个栖身的地方,他人的房檐没有我要的温暖。
总是会梦,梦的都是我那被卖掉的三间大瓦房,有时我在里面做饭,有时我在洗衣,有时我在开茶馆,有时在堂屋里剁猪菜……无一例外的是我总是会在门外不远处的地方望着它哭。
季节苍老,夜色暗沉,屋内阴凉一日重似一日,白炽灯悬在头顶显得渺小而又孤单,像极了老人浑黄的眼神。
我抑制不住自己多日来想要向岁新问个究竟的冲动,是那有五六次打电话时想说出口又强吞了回去的话,不由得心事重重地命令老许拨电话。
我拿着电话的手在颤抖。
“喂,姆妈,您还好啦,这久蛮忙没跟你们打电话。”岁新的声音清晰而又明快。
“我——问你个事啊。”我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吐得很重。
“么事您说。”她显然听出了异常,声音陡地低了下来。
“你们……有不有买屋的打算呢?”
那头沉默……
“我现在住的个鬼位置宽敞是宽敞,就是见不到太阳,每次一变天就浑身疼得不得了,我怕时间长了搞瘫痪了哟,到时人家就不会让我们住了。”我象挤牙膏一样艰难地挤出一长串字,心里却毫无把握。
“放心,有屋给你们住的,等我把伢们安排得差不多了就买屋。”她未作思索回答得很干脆,如同一把大笤帚挥扫去了我心里积得很厚的担忧的尘埃。
“那是到县城买还是到哪个地方买呢?”我欣喜地看到了希望,进而追问。
“你们在县城住惯了就到县城买啦,可以先打听哈子,碰到合意的就跟我们讲。”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象棒棒糖——字字甜。
我的浑身又充满了力量,脚底有了着地的感觉,看人时目光不再因自卑而躲闪,我坚信自己也会象大多数人一样,底气十足地走在路上。
削砖场里,工友们坐在自带的矮凳上噼噼啪啪砍个不停,一齐歪斜着上身,眼睛象睡着了一样,个个嘴唇紧咬,以逃避那灰尘的侵入,还有砖屑水泥块的不长眼睛。
我变得活泛起来,开始主动找人说话,无光了多日的眼神也变得滋润了起来。
“ⅩⅩ奶奶,您周围有不有便宜点的房子卖啦?吃亏帮我问哈看。”我向身旁就近的女工友打听。
她保持原样回我道:“好,回克帮您问看。”又蓦地转头看我象想起了什么事,一双眼睛从我脸上移开眼含诡异地扫一旁的工友道:“这两老在外面发财了哈,要买房子了。”
“嗯嗯,肯定有两个。”有人迎着她的目光笑着说。
“哪里哟,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住在别人家里是说话声音怕大,走路声音怕响,跟人站在一起矮人一截,人都住霉了。”我无奈地说。
“手里没得两个敢说买屋?嘻嘻,两老又舍不得,肯定攒了几个的。”有人猜。
“哎哟,做工只能度日,是我的伢们叫我问的,他们叫我先问看。”我连忙解释道。
“哦。”他们点了点头。
我们彼此都不再说话,想说的话都对那砖去说了。
那天早上,那位女工友兴冲冲地来告诉我说:“我们那里有个两间两层的楼房,房子不蛮好了,但地基值钱。”
我也立马来了精神问:“好多钱呢?”
“十八万!”她脱口而出。
这个数字没有吓到我,与我心里的想法没差多远,这几年我和老许两个人拼死拼活地干,也多少攒了几个,他们出大头我出小头也差不多,想到不久就要离开那个“山洞”,感觉手能扳断一根钢筋。
当天晚上,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麻利地烧了饭吃,脚泡在洗脚盆里时说:“快,跟他们打个电话!”
“有……么事啊?”老许眼一闪不解地问。
“哎呀,你只管打,肯定是有事啦。”我不耐烦地说。
老许笨手笨脚地按了号码给我。
“喂!”字从我嘴里跳了出来。
“有事您说。”那头的岁新接得很快。
“房子有眉目了,两间两层,屋不蛮好,但是前宽后宽台基值钱!”
“好多钱呢?”
“十八万!”
“恁多钱啦,哪里克弄恁多钱呢?”她声音蔫蔫的。
“十八万不蛮贵吧?”我怀疑着问。
她不再吱声。
我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声音哑了下来,嘴巴张在那里,笑容干在脸上。我想告诉她我手里还有几个,但不想说了。
“和家当都没得恁多钱啦。”小曾在一旁加了一句道,我是彻底从头凉到了脚。
“好——那——就——算——了。”我的声音象在鼻子里走,他们听没听到我也不管了,无力地把电话递给老许后就望向窗外浓黑的夜幕,心想,黑吧黑吧,再黑你也塌不下来。
老许明白了个十有八九,默默挂了电话。
我抱胸坐在椅子上,在心里七翻八找,目光回到了老家。
那一长排房子站在那里,尚有零星的几户人家,有路的人奔出去走了大路,空着的房子都病了。小彭的房子空在那好几年,儿女都在城里安家,她再回去住也不大可能;小万做了新楼房,旧屋应该可以折价卖吧?志民哥的儿子小勇在省城、县城好几套房,那个台基该不会要了吧?或者,去找村干部申请个台基呢?总之,离开山洞势在必行,叶老归根也天经地意。
我决定不再挪屋了,我的最后一站一定是在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