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文運街的留守兒童
安德烈早已訂好了聖誕節來香港的機票,一個星期後就會到香港。
小卡現在開始放聖誕假了,我決定在安德烈到香港前帶小卡回一趟家鄉省城湘市,一是和媽媽商量安排小卡在湘市生活讀書的事,另外也避免小卡和中秋在聖誕假期單獨相處。
01
香港和湘市,相隔不過是九百公里的距離,從深圳坐火車,十來個鐘就到了,而我,居然整整四年多沒有回去過了。
一是上班忙,沒有時間回去;二是供樓讓我手頭沒有餘錢;再則婚姻變故,我不想一個人帶著孩子回去,如果我一個人回去,撈刀河的父老鄉親一定會有一番刨根究底的追問。
而這一年,2007年,股票市場漲了一年,酒店旅遊業大旺,我的收入大增,手頭上終於有了些鬆動。
湘市在下小雨,一下火車,小卡冷得直打哆嗦,湘市的冷,是一種寒氣入骨的冷,這些年我們習慣了嶺南溫暖的氣侯,對這種逼人的寒冷,身體一下子難以應對。
我牽著小卡的手,坐出租車到了五一廣場,然後去找一條叫“文運街”的地方。
五一廣場後面一條滿是泥濘、布滿小店鋪和小攤小販的小街,就是文運街,弟弟租的房子就在街上,走進同樣是泥濘滿布的一個院子,爬上二樓,就是弟弟租的房子了。
我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住在文運街的是小弟弟明伍,他原本和弟媳一起在廣東東莞打工,2003年夏天,因為女兒文菁要讀小學了,他就把工作辭去了,回到家鄉湘市,把女兒從鄉下接到湘市讀書,他特意為女兒找了一間百年名校,叫楚文小學,就在文運街不遠。
弟弟就在文運街租了房子,在文運街上開了一家服裝店。
家鄉的撈刀河小學現在已經關閉了,因為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村裡出生的孩子越來越少,年輕一代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有些條件的就把孩子也帶到外地去讀書了。
撈刀河兩岸的村子現在越來越蕭條冷清,那些九十年代興建的兩層樓房大多空置了,年輕一代都離開家鄉去城裡打工了,只留下老人或小孩,比如我們家,兩個弟弟和弟媳都在東莞打工,他們的兩個孩子就交給我媽媽照看。
自從四年前我媽媽帶著兩個孩子和小弟弟明伍一起住在省城,鄉下撈刀河的兩層樓房就一直空著。
他們租住在文運街的小房子,租金600元,對他們來說有點貴,但離兩個小孩讀書的小學很近。
房子不大,大概是四十來個平方,分隔成一間睡房一間客廳。
媽媽和兩個孩子睡在睡房,客廳做了弟弟的睡房和餐廳,以及孩子們做功課的地方。
雖然是很冷的天,大概只有攝氏三、四度,但他們沒有生炭火,也沒有電爐。
媽媽通常把煮飯的煤爐搬到客廳取暖,放假的時候,就盡量帶孩子們到附近的公园去玩,讓兩個孩子追逐奔跑,這樣很快就不會感覺到冷。
房子裡除了椅、桌、柜、床這些最基本的家俱,再沒有任何一件電器,沒有冰箱,沒有洗衣機,連電視機都沒有。
弟弟明伍平時到廣東東莞太平服裝批發市場進貨,多數進的是外貿貨,二十元進的一件衣服,標價五十、六十元,但那些衣服不是只要往店裡一掛就可以賣的,那些服裝,需要先剪掉線頭,有的甚至有污跡,要先清洗,再一件件燙平。
衣服進回來以後,都是媽媽作整理功夫,她一件件剪線頭,用手洗掉污跡,晾干,再一件件燙平,再掛到店裡等人來買。
整條街都是賣外貿貨的服裝店,除非價錢特別低,衣服并不容易賣出去,明伍服裝店的生意算不錯,但賺不到什麼錢,常被客人殺價殺得狗血淋頭,二十元進的貨,能賣到三、四十元就很不錯了,除去店租,常常只賺回了弟弟的一份微薄工資,連媽媽幫他洗燙衣服的那部分勞務費都沒有賺到。
02
文運街舊而脏,但不遠處的五一廣場熱鬧繁華。
文菁說,姑姑,我帶你和小卡哥哥去五一廣場玩吧,那裡什麼東西都有。
她告訴我夏天時他們在五一廣場的一次“奇遇”。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媽媽帶文菁、小偉到五一廣場玩,廣場的一角有許多露天大排檔,許多人在那裡喝啤酒吃夜宵。
眼尖的小偉突然看見路邊一張桌子上有一大碟還沒吃過的炒螺,他就馬上告訴奶奶了。
我媽媽說:“你們兩個站在這裡等著我,我過去看看。”
她走過去對女服務員說:“這盤炒螺沒人吃了嗎?給我打包行嗎?”
年輕的女服務員說“好的”,就把炒螺裝進盒子裡,連同桌子上沒有吃完的一碟炒蝦也一起打了包,還放了几双筷子,然後递給我媽媽。
兩個孩子很開心,在五一廣場的路邊,把炒螺和蝦吃了個精光,連留在盒子上的汁都舔光了。
回到家,小偉告訴明伍叔叔:
“今天我和菁姐姐在五一廣場吃了一大盒炒螺,還有蝦,好好吃的,不要錢的。”
明伍問了詳情,將兩個孩子狠狠駡了一頓:
“做人要有尊嚴!”
03
小弟的女兒文菁讀四年級,大弟的兒子小偉讀一年級,兩個孩子都在楚文小學讀書。
文菁的成績很好,老師極喜歡她,但大弟的兒子小偉讓老師很嫌棄。
小偉的班主任楊老師經常打電話給我媽媽,總是投訴他如何行為惡劣,如何討人嫌。
媽媽只要一看到電話是小偉班主任打過來的,就心驚肉跳,電話都不敢接。
這不,有電話打過來了,看見媽媽接電話時卑微的樣子和極其小心謙恭的態度,我猜得到又是小偉的班主任打過來的。
我聽見媽媽說:
“真對不起,楊老師,我們家小偉真是讓您操心呷累了,都不曉得怎樣感謝您才好呢。我女兒剛從香港回來了,她說想請您吃飯,這個星期六您有時間嗎?您賞個臉讓她請您吃頓便飯。”
放下電話,媽媽對我說:
“楊老師的意思是叫小偉讀完這個學期後就不要再在她班上了,要么轉班,要么退學,總之不要在她班上了。麗子你請她吃個飯吧,對她說些好話,請她幫幫忙。”
為了姪兒小偉,更是因為不忍看到我媽媽憂愁著急的樣子,我硬著頭皮以馬小偉姑姑的身份請楊老師吃飯。
星期五晚上我主動打電話約她,她態度還是蠻客氣的。
我并不熟悉湘市,楊老師主動提出去一個西餐廳,她說她最近牙齒痛不能吃本地湘菜,怕上火。
媽媽交給我一個紅包,說:“這裡有一千塊錢,明天給楊老師。”
我說,怎麼可以給老師送錢呢?老師哪裡會這么俗氣。
媽媽說:“你不懂,這裡的老師都是這樣的,個個家長都給老師送禮的,我們從沒給老師送過東西,老師不喜歡。”
在西餐廳我見到了楊老師,是一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女性,衣著打扮都很朴素得體,我想起口袋里的那個一千元錢紅包,我想,這是對她人品和高尚職業的一種褻瀆,她斷不會收紅包的。
也許是年齡接近,又都是女性,我們之間還不至於太尷尬和冷場。
我說:“楊老師,我們家馬小偉真是給您添麻煩了。他爸爸媽媽都在廣東打工,他就成了留守兒童,由我媽媽照顧。
我媽媽是沒有文化的農村家庭婦女,文化程度低,隔代教育,所以造成他許多問題。
哎,中國的留守兒童,真是一個大社會問題啊,給學校的老師帶來了額外的工作負擔,多得你們作老師的有愛心和耐心,擔起了這些留守兒童的教育責任。”
我關於留守兒童的話題明顯得到楊老師認同和好感,她連連點頭,也表現了友好。
她說:
“您算是很了解我們作老師的困難。我們一個班三十多個學生,一半留守兒童,一半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我做班主任,平時不但要管學生的學習和紀律,還要關心他們的生活和情緒,真是壓力重重啊。
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也不想輕易放棄一個學生,我總想盡自己的全力幫助每一個孩子。”她說。
她又說:“馬小偉的叔叔和奶奶我都見過,我實在沒辦法和他們溝通。”
她說的是我弟弟明伍和我媽媽,很明顯,她覺得他們層次低、見識少,所以無法溝通。
見面在友好的氛圍中結束,買單500元。起身後我想起包里那一千元,心中猶疑,後來還是鼓起勇氣拿出來递給她,她略略推辭後,馬上放進了挎包里。
我松了口氣,總算完成了媽媽的托付。
此次請吃飯之後,媽媽告訴我,楊老師又打過几次電話來,說小偉的各方面的表現進步了,已把他的座位調到最前排去了。
媽媽嘆口氣說:“一開學就應該請班主任吃個飯!”
04
我終於告訴媽媽我離婚了,現在我家裡還住了一個叫中秋的年輕女孩子。
如果我不告訴我媽媽,這件事我還可以告訴誰呢。
媽媽聽了直抹眼淚:“麗子,你受委屈了。”
她說:“你要忍啊,那個妹子那么年輕,我看她將來始終會走,大衛還是會跟你一起的。”
我的媽媽,能給我的幫助,就是叫我忍。人沒有錢的時候,“忍耐”就是惟一解決問題的方法了。
她居然還指望將來我再和大衛在一起,她的這個想法在我看來真是匪夷所思。
我告訴媽媽,我留在那裡,不是舍不得大衛,是為了小卡,如果我有夠多的錢,自己一個人能供得起樓、養得起孩子,我早就不和大衛一起住了。
媽媽又說:“石頭打上天總會落下地,事情終究會有一個終結和解決辦法,你莫灰心。”
“如果你照顧不了小卡,就送到我這裡來,讓他和文菁、小偉一起到楚文小學讀書。”她又說。
我原本正是這么打算的,但現在我已把這個念頭徹底打消了。
因為我想去嫁人,就把兒子丟給老人家,我想我真是太自私了,太不為媽媽著想了。媽媽手上已有兩個孩子要她照顧了,我怎可以再將兒子扔給她呢?
我說:“媽媽,你放心,在香港我會攢勁的,小卡總會長大。你以前有四個孩子,日子比我們苦得多,你都撐過來了,我這點困難算不了什麼。”
05
聖誕節時我沒有按計劃回香港,我特意在湘市多呆了几天,因為我知道此刻安德烈已到了香港,正住在某間酒店裡,可能正在到處找我。
一個為愛情而來的男人,和一個動了心的女人,見了面會發生什麼,難道我不知道嗎?
我知道此刻絕不能回香港去。
又住了几天,待聖誕節過去了,估計安德烈坐上了回蘇黎世的飛機,我才動身回香港。
臨走時,我留下一些錢給媽媽,我很久沒有給錢給她了,在香港我的生活不容易,但他們比我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