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车子启动了倒档,开始后退,从车窗看到,她弯着腰,拄着拐颤巍巍站在那里,一脸沧桑,眼神复杂,知道我要走,留不住,有点忧伤的神情。一阵风吹过,她凌乱的白发不受控制地飞扬在空中,就像掌控不了的别离。这个画面,让我眼睛一热,眼泪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
她是我的奶奶,一个年轻时性格彪悍,并不算慈祥的老人。一双眼睛闪着犀利的光,像剑一样,还带着勾,似乎要把人穿透,再带出来一块肉。拿我母亲的话说,她瞪着一双狸子眼。她们俩的恩怨已久,乱麻一般纠扯不清。她今年九十二了,已是风烛残年,腰弯了,背驼了,头发全白,不再彪悍了,但眼神里的犀利还未完全散去。
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村,一个文明开化程度不高,贫穷落后的地方。那里的人,尤其是我们父母辈,和父母的上一辈,既有底层农民的淳朴善良,也有未经开化的愚昧,穷怕了养成的自私。许多的风气,令我这样读书走出来的人看不过去,又无力改变。
我父亲弟兄两人,七八年前,爷爷奶奶就按十天一轮,轮流在弟兄两家养老。村子里有弟兄几个的人家,都用这种方式,轮流赡养老人。四年前,爷爷去世了,只剩下奶奶一个人,所有的家当,只剩下一辆椅子形状,既可当衣箱,又可当椅子坐的四轮车。每次轮流,她就推着这辆椅车,从村东头的叔叔家,慢慢推到我家。我偶尔回家看到她,问她怎么不让叔叔送来,她说不要紧,她自己推着小车,走累了就坐一会,然后再走。
我很为爷爷奶奶叹息,他们本来有自己的宅基地,有个大院子,院中有一株大杏树,每年都开花结果,小时候我还常爬树玩。后来叔叔用了他的宅基地,重建了房子,爷爷奶奶就被迫挪出正房,搬到了小小的南厢房。
奶奶爱种花,在南厢房,他们用篱笆圈起一个小小的院子,在篱笆边种了蔷薇,院中栽了一些花,养了一只橘猫,日子也算安静祥和。
后来,叔叔儿子要结婚,又把叔叔赶到了南厢房。给爷爷奶奶在村东头另盖了三间房子,他们又在这里住了几年,种花养猫,日子也还不错。
再后来,叔叔的儿子说房子不够用,要叔叔把厢房腾出来(其实房子真的够),叔叔又让爷爷奶奶从现在村东的房子搬出,自己住了进去。于是爷爷奶奶开始轮流在我父母和叔叔家住。
轮流了一段时间,爷爷奶奶觉得不舒服,又去村里找了一处无人居住的房子住了一段时间。那个房子年久失修,看着很危险,冬天也很冷。所以,后来又开始在两家轮流。
就这样,爷爷奶奶一步步在儿孙的逼迫下,变成一无所有,不仅没有了任何财产,也没有了宁静的生活,甚至,没有了尊严。两个儿子儿媳,对他们的态度并不好,儿媳更是毫不掩饰对奶奶的厌恶和仇恨。虽然,也有吃有喝,他们认为该做的都做了,但是,这就够了吗?
在儿女家,除了在那间小卧室里吃饭睡觉发呆,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养花,养猫,不能随便做点什么,跟坐牢无异。养了棵花,也被妈妈拔了。还要看人眼色,忍受精神虐待。对爷爷还好一些,对奶奶就是毫不客气。自从失去了自主的生活,爷爷奶奶衰老的速度明显加快。尤其是爷爷,除了不能自主生活,还要忍受病痛折磨,身上的皮肤像老树皮一样,人也变得木然,表情很少,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们,偶尔对我们露出一点点若隐若现的微笑,又木然起来。仿佛真的成了一段枯树干。有一次回家看到,不相信爷爷已经变成这样,我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次清明节回老家,奶奶在叔叔家,因为和叔叔两家说不清的恩怨,我没有去看她。第二天和父母去果园回来,赫然发现她推着车,坐在门口。穿一件好像很久没洗的花棉袄,头发也不像梳过,全身脏兮兮的,就连那辆小车,都沾满了积年的污垢。不知道她从谁那里知道我回来了,自己推着车来了。妈妈埋怨了一句:你来干什么!我有点呆住了,不好受,妈妈说话的口气也让我很尴尬,在家聊了几句,就到了我回城的时间,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对于奶奶,我的感情很复杂。从小就听了母亲对奶奶的无数控诉,是如何苛待她,骂人,刚嫁过来就天天让她早起做饭,干一切家务;挑唆她与我父亲的关系,让他俩吵架;母亲天天要家里劳作,地里劳作,她却不帮看孩子,才不到两岁的我只好在地上乱爬着,手冻的像红萝卜;母亲下地不在家,她也不会给孩子饭吃;经常却到外人面前去说儿女的坏话,而且很多事是无中生有;爷爷病了很多年,最后卧床,她怕爷爷大小便失禁,不给他饭吃,还拿拐杖狠狠地打他,把他的手都打红肿了……等等等等,每每数落起奶奶的罪状,母亲都满腔愤慨,甚至声泪俱下,好像电影里穷人控诉地主如何欺负他似的。
每次回老家,母亲几乎都要旧事重提,陈芝麻烂谷子再翻一遍,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母亲只是个农妇,思想有局限性,但她也是伟大的母亲,为了我们几个孩子任劳任怨,操劳一生,供出了两个大学生。而且,她也的确受了很多委屈。我如果对奶奶太好,给她钱,她都会生气伤心,我又不能让她伤心。我也不能跟她说,宽恕是最大的美德,她听不懂。我只能说,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提那些旧事只能让你自己生气,影响健康。再说,奶奶都那么老了,也可怜。人要想着好事,老想坏事做什么呢?这样,她才能心里舒服点。给奶奶钱,也只能背着母亲,免得她生气。
对父母,我也很有意见。尤其是父亲,儿女把他喜欢的东西都给带回家,他自己每天两顿酒,过得特别滋润,难道不能多照顾一下自己的母亲吗?看不到衣服脏吗?车子不能给刷一下吗?不能说话口气好一点吗?到底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千般不是,到底生了他养了他。母亲也是,虽然不会饿着奶奶,但是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吼人?就算对人好,也不会用好好的口气说话,到底图什么?就算年轻时吃了委屈,但奶奶现在也老了,心宽一些,放下陈年旧事,双方都舒服,何乐不为?但我没法说,说了她肚子里的怨气更大。
但母亲说多了,也让我对奶奶有点隔阂。毕竟她做的一些事,确实有些过分。尤其是对爷爷的行为,让我很痛心,我那慈爱的爷爷,竟然遭受这种虐待。开始母亲不知道她不给爷爷饭吃,直到有一次,看爷爷嘴都肿了,说是饿急了,吃了一个大圆葱,把嘴辣肿了。才知道奶奶把饭藏起来不给他吃。我可怜的爷爷啊。有几年,也许是因为她跟母亲矛盾比较深,每次回去她看我的眼神似乎都有敌意,有时候问我婚姻,房子,那口气,眼神,似乎是不希望我好,希望看我的笑话似的,让我感到心寒。我从小对爷爷特别亲,因为爷爷的好,明显不掺任何杂质。但是奶奶,总让我亲近不起来。她对我,到底有没有感情?
没有吗?经常,我和别人家的孩子一起的时候,奶奶往往对别人,比对我慈祥,看别人家的孩子和颜悦色,一脸疼爱,眼神转到我脸上,就变成了剑一样的目光。
是没有真感情吗?但再想想,很多时候,对我也是很好的。小时候经常被父亲打哭,我就跑到爷爷家,爷爷对我很慈祥,奶奶也会拿出好吃的给我,父亲来接我,他们也责备父亲为什么打我。我高中在外面上学,每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她都打好了炉包,特意跑来叫我去吃。她还会包粽子,小时候我常给她折苇叶,她每次都包好多,除了给我们,还拿去集市上卖。
我想,她对我还是有感情的,只是她的性格缺陷,她的彪悍,让她的感情失了好多颜色。
所以,再回去,我一定对她再好一点,她这一生,虽说强悍,也一定有不少的心酸,儿子不够孝顺,媳妇态度不太好,活的没有尊严,这么多年她的不痛快也够多了。我无力改变太多,给她多一些温暖总是可以的。即使是对爷爷那样,大概她也有她的无奈,爷爷病了十几年,最后卧床,她经受的心酸别人也体会不到。人啊,都是有弱点的生物。
唉,我那善良,愚昧,自私的乡亲,亲人们,什么时候,才能从那些乌七八糟的是非恩怨中挣脱出来,看到世界的美好,用爱,宽恕,付出,真心,去对待他人,相亲相爱,让大家都过得幸福。
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回老家,去叔叔家看爷爷奶奶,因为爷爷有点老年痴呆了,经常走丢,所以被叔叔锁在家里,出不了门。我只好把礼物放在旁边一个老太太那里,等叔叔回来再拿给爷爷。那个老太太,也九十多了,头发全白,独居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屋里只有一个炕,一个土灶,地下乱糟糟地堆着柴禾。她拄着拐杖出来上厕所,所谓厕所,就是门前一个露天土坑。她颤巍巍地,身体几乎弯成九十度,半天才走到坑边,也蹲不下去,就那么弯成九十度站着,也不知道有没有拉到身上。我问母亲这是谁家老人,自己住这里能行吗?自己还能做饭吗?儿女怎么忍心?母亲没有说出什么所以然。
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