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苦难之路——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2019-06-09  本文已影响0人  _阿瑶_

        当我终于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抵达终点的时候,一种身心备受折磨的疲惫油然而生。陀思妥耶夫斯基独特而激烈的叙事方式很像是一柄极端锋利的匕首,慢慢插入你的身体,这种灵魂的拷问永无终结,它自始至终都会让你有一种尖锐而真实的痛楚。俄罗斯著名的宗教哲学学尼·别尔嘉耶夫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最伟大的俄罗斯形而上学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人类学家。他完成了关于人的伟大发现,以他为开端开始了人的内心史的新纪元。”(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人经历着悲惨、不幸与分裂,他暴露了人的内心世界最深刻、甚至是最完美的对立。我们不是以阅读者的身份仅仅参与欣赏与评判,而是与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共同担当受苦受难的命运,承受他们的苦难,体验他们的恐惧。

        拉斯柯尔尼科夫是陀思斯妥耶夫斯基塑造的一个极为典型的人物,在他的身上展现了人类的全部品质,这个人的性格正如他的朋友拉祖米欣所说的:“他阴沉、忧郁、高傲;最近(也许很早就开始了)他又变得神经过敏和多疑。他为人忠厚,心地善良。他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感情,宁愿表现出冷酷无情,而不愿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且,有时候他一点疑心病也没有,只是冷冰冰的,麻木不仁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真的,他身上仿佛有两种相反的性格在轮流起作用。”在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有一种几乎难以发觉但却极其危险的因素在左右着他,他所犯下的那桩谋杀案似乎也来自于一种隐秘的力量。而在一个贫穷的,走投无路的境地,任何事情的发生都应该是合乎情理的——倘若没有上帝,没有良心,没有道德法则!然而,这一切却始终和拉斯柯尔尼科夫那个不堪一击的理论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于是,这让我们在阅读的最初就预感到了这个可怜的人终将要在他内心的上帝面前认罪忏悔!

         事实上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行动之前便对他自己以及行为本身产生了怀疑:“难道说,难道说我真的拿起斧子,对准她的头上砍去,把她的头盖骨打碎……然后踩在粘湖糊的,温热的血上,一步一滑地走过去,把锁撬开,偷窃,战栗,浑身溅满了血……拿着斧子……躲藏起来。上帝,难道真能这样吧?”良知与邪恶几乎一开始便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混战,并一直延续到行凶前的最后一刻,伴随着拉斯柯夫尼科夫一片狼藉的心理活动,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便在现实与幻像的界限上完成了,或许是上帝要有意加深他的罪孽,倒在那柄锋利的斧头下的还有温顺老实,同样在不幸中挣扎的丽莎维塔。尽管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整个事件当中表现得有些惊慌失措,但他依旧像个训练有素的老手一般将现场清理得不留痕迹,然后惊恐而又有些幸运的离开了那个以后经常缠绕在他意念中的地方,从此便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心理炼狱。

        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的动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想成为拿破仑,所以我才杀人”,因为在他看来,“谁的头脑和精神坚强,谁就是他们的主宰。谁胆大妄为,谁在他们心目中就是对的。谁藐视的东西越多,谁就是他们的立法者,谁胆大包天,谁就最正确。”他将他对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的谋杀视作杀死了一只虱子,“一只毫无用处、可恶的、有害的虱子。”拉斯柯尔尼科夫试图通过这样的自我认定来掩饰自己、解脱自己。当他不无惊惧地发现在他杀人之后不知不觉已被隔绝于那个紊乱的社会秩序之外,而且再也无法回到他自己的生活节奏中的时候,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痛苦地意识到他和大家一样不过也是一只“毫无用处的虱子”!他无法跨过障碍弯腰拾取权力,外在的一切荒谬绝伦,他仍旧不得不去正视,认同它们。他杀死的不仅仅是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还有他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昭然若揭,那一不幸的事件成了他一个疼痛难忍的伤口,他最后来到了索尼娅——一个为了人类具有更加高尚的健康而自愿背负十字架受难的形象面前。

        当一切真相大白,再无一丝怀疑的时候,索尼娅甚至比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更加绝望,在向主的语无伦次的哀号中一种巨大的怜悯紧紧攫住了她:“您离开了上帝,上帝就惩罚了您,把您交给了魔鬼!”“渎神的人!您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哦,主啊!他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的。”在索尼娅眼里,拉斯柯尔尼科夫根本不是一个杀人犯,而是一个孤独可怜的孩子,一个被上帝所抛弃的处于信仰之外的孩子。再没有其它的解救办法,只有“去受难,用痛苦来赎罪,应当这样”。当着大庭广众忏悔,用自己的痛苦和应该遭受的凌辱来洗涮被自己亵渎了的大地——灵魂的苦难达到极限,要么选择死亡,要么面对神、面对上帝获得解脱!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摒弃了一切想像的诗意与美化,破败的院落,肮脏的酒店,零乱不堪的公寓,贫困、酗酒以及随之而来的肉体与精神的污秽,他彻底撕碎了对人类生存的危险和恐惧的掩饰。腐臭和丑恶,愤怒和仇视,自私和绝情,这些被人类小心翼翼埋藏的东西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准确地挖掘了出来,劈头盖脸地掷到我们脚下。卑鄙的人对一切屈辱、邪恶、不公熟视无睹,由绝望的困境衍生的毫无出路感使所有的人都处在一种病态的疯狂、焦躁和亢奋之中,人在世的世界没有一点曙光显露的迹像,在我们面前敞现的这一世界狰狞而残酷,人的生活没有凯旋后的狂欢,只有失败后的耻辱,没有持久的欢乐,只有永恒的苦难!挣扎,忍耐,顺从成了人别无选择的存在方式!

然而,在《罪与罚》这部作品中,我们不只是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声音,同时更听到了来自天国的声音,而后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要比前者更为真实,更为久远,苦难的存在证明了这个世界决非是唯一的和最后的世界。尽管人性的贫乏与分裂让我们不寒而栗,尽管我们不得不听命于痛苦和死亡,尽管我们始终无法摆脱存在之苦,原罪之恶,但总还有另外的东西存在,那便是人面对上帝的良知与能力,唯有它才能引领人类穿越无边的黑暗和混沌的深渊,使人彻底摆脱在罪恶世界中孤立无援的状态,进而与意义、本质、永恒照面。

        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在将人类的所有丑恶本性剥蚀殆尽之后,才向我们展现了这一人类最隐蔽的纯真。正如鲁迅在三十年代为日本三笠书房《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普及本所作的一文中说的:“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且介亭杂文二集》)这一藏在罪恶之下的洁白在一个苦难深重,迷障重叠的境遇里显得尤为弥足珍贵,因为它总是能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向我们敞开一条道路,这条道路不再是返回罪恶的世界,而是超越这个世界在痛苦与绝望的彼岸让我们获得慰藉和宁静。我们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结局身上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在他穿越了所有的苦难,体验了所有的恐惧之后才最终完成了复活的历程,于是,过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成了随手可弹的微尘,我们在最后实现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令人生畏的,常常像地狱般世界的奇妙意义的体验,转变的瞬间让人怦然心动,而他对人类灵魂惊世骇俗的解剖也在这里抵达了它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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