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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秦岭笔记

2022-01-27  本文已影响0人  海滨公园
读书:秦岭笔记

秦岭是中国南北分水岭,也是一座父亲山。这条伟大的山脉和它涵养的河流滋养了伟大的民族,见证了它的光荣和梦想,曲折与辉煌。正如贾平凹在《山本》题记中所言: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

近日得闲暇,拜读贾平凹新作《秦岭记》,《人民文学》卷首语评价:笔记小说古已有之,鲁迅曾将这种内容较为驳杂、写法较为自由的文类大致分为“志人”和“志怪”两种。《秦岭记》两者兼有。行文貌似实访照录,本事趋于志异奇谈。阅微杂览间,隐约可见生存的时变境迁之痕、风俗的滤浊澄清之势,以及山地深处的人生底细和生活况味。

读书:秦岭笔记

大抵是因为多年浸淫在文字里的时间太久的缘故吧,念及贾氏早期的散文语言,现在读这些文字,偶遇闲云野鹤,便觉人间浮世皆成过往,而秦岭横亘千年,虎踞龙盘,永远在那里。


中国多山,昆仑为山祖,寄居着天上之神。玉、王母、太上、祝融、风姨、雷伯以及百兽精怪、万花仙子,诸神充满了,每到春夏秋冬的初日,都要到海里去脊,那就是秦岭。
秦岭里有一条倒流河。河都是由西往东流,倒流河却是从竺岳发源,逆向朝西,至白乌山下转折入银花河再往东去。山为空间,水为时间。倒流河昼夜逝着,水量并不大,天气晴朗时,河逐沟而流,沟里多石,多坎,水触及泛白,绽放如牡丹或滚雪。若是风雨阴暗,最容易暴发洪涝,那却是惊涛拍岸,沿途地毁屋塌,群峦众壑之间大水走泥,被称之过山河。
白乌山是一块整石形成,山上生长两种树,一种是楷树,一种是模树。树间有一小庙。庙里的宽性和尚每年都逆河上行到竺岳。参天者多独木,称岳者无双峰。这和尚一直向往着能再建一个小庙在竺岳之巅,但二十年里并未筹得一砖一椽。只是竺岳东崖上有窟,每次他来,窟里就出水,水在崖下聚成了池子才止。窟很深,两边的壁上有水侵蚀的虫纹,排列有序,如同文字,又不是文字。和尚要在窟里闭关四十九天。
倒流河沿岸是有着村庄,每个村庄七八户人家,村庄与村庄相距也就二三十里。但其中有一个人口众多的镇子,字面上是夜镇,镇上人都姓夜,姓夜不宜发“爷”音,所以叫黑。黑镇是和尚经过时要歇几天的地方,多在那里化缘。
逆河上行,旱期里都沿着河滩,河水拐道或逢着山湾,可以从河中的列石上来回,一会儿在河南,一会儿在河北。河里涨了水,只能去崖畔寻路,崖畔上满是开了花的荆棘丛,常会遇到豺狼,褐色的蛇。最艰难的是走七里峡,峡谷里一尽烟灰色,树是黑的,树上的藤萝苔藓也是黑的。而时不时见到水晶兰,这种“冥花”如幽灵一般,通体雪白透亮,一遇到人,立即萎缩,迅速化一摊水消失。饭时没有赶到村庄就得挨饿,去采拳芽,摘五倍子,挖老矽蒜,老鸪蒜吃了头晕,嘴里有白沫。每次跟随着和尚的有十多人,行至途中,大多身上衣衫被荆棘牵挂,褴褛败絮,又食不果腹,胃疼作酸,或怕狼骇鬼,便陆续离开,总是剩下一个叫黑顺的。
黑顺是夜镇人,性格顽拗,自跟着郎中的爹学得一些接骨术后,就不再听话,爹让他往东,他偏往西,爹说那就往西,他却你把我埋在河滩。黑顺想,十多年不听爹的话,最后一次就顺从爹吧,把爹真的埋在了河滩。一场洪涝,爹的坟被冲没了。他幡然醒悟……
读书:秦岭笔记

胸中若无丘壑,断不会有这些驳杂自由的文字,荆棘塞途,荒草丛生,野狐禅味,《山本》留下的边角余料正好做一锅乱炖,关中人喜欢葫芦头和糊辣汤,读着便觉秦岭深处,乱石嶙峋,崖柏森森,峭壁万仞,但见云雾缭绕。贾氏笔下的奇闻轶事,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让人忘却时空。


在众多的帮会馆里,竟有了一家魔术馆。馆主姓鱼,鱼是镇上的独姓,他的先人在明代犯官事逃至这里就以耍魔术为生,到了十四世鱼化腾,术业炽盛,声名远播。馆地挺长,分两进院,后院楼阁亭台的为家人居住,前院的大场子青砖铺地,有戏台子,雕梁画栋,四边厢廊,峻桷层。鱼化腾每每演出,场子里人头攒涌,他神出鬼没,变幻无穷。能从空中抓来一绳,绳在地上断为三截,又自接了,直立行走。能口里吐一股烟,烟变成云,云变成纸,将纸揉着揉着又飞出一只鸽子。能将自己身子移位,甚至把头颅突然滚落,捧在手中。能让空盆子倒出水。能手一指,一只鸡蛋就进入封闭的玻璃瓶中。能穿壁。能隐身。能吹动纸屑,纸屑变为花朵,把整个台子都铺一层。能持竿在人群里钓鱼,鱼活蹦乱跳。能在裤裆里抓蛇,连抓七条蛇。能将自己变成一张照片贴在了墙上,再从照片里走出来。
鱼化腾的魔术不可思议,人们就疑惑他不是人,本身是魔。鱼化腾也不辩解,说:我之所以把魔术馆建在这里,就是让你们见佛见魔。还又说:我就是魔,待一切众生都成佛了,我也发菩提心。
像一件物品看多了正面就要看背面一样,鱼化腾的魔术既然是魔术,人们都希望能知道真相。鱼化腾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开始表演时,每完成一个魔术就揭秘这个魔术。他在表演换脸,把四个女孩引上台,四个女孩各是各的长相,然后一声响,台上腾起白雾,四个女孩开始穿过一道黑色的布幕。第一个女孩出来,巴掌脸、大眼睛、鼻梁高挺。第二个女孩出来如第一个面貌一样。第三个出来和第二个面貌一样。第四个出来和第三个面貌一样。四个女孩一模一样啊,满场子人都傻了。鱼化腾这才消散白雾,扯开黑色布幕,那里藏着先前的四个女孩,他告诉说这是布幕后换了人,四个相貌一样的女孩是他的外甥女,四胞胎。人们得知了如此这般,哦声不绝,哄然大笑。台子上的鱼化腾继续在揭秘,他要这四胞胎把如何在黑色布幕后的替换再演示一遍。明明看着四胞胎就站在那里,又突然一声响,台子上白雾再起,四胞胎却瞬间消失了,走出来四只鸭子,嘎嘎声叫成一片。鱼化腾是在揭秘中再酝酿和形成了一个更大的秘,使人们目瞪口呆,惊骇不已。鱼化腾笑着说:真相是永远没有真相啊!
鱼化腾五十八岁那年的正月十五,夜场表演升浮。在台子上把一手电筒立着打开,一道光柱竖在空中,他就爬光柱而上。上到两米处,给观众抬手,突然头一歪跌下来……十分钟后,他仍不动弹。有人觉得不对,上台子去看,他一只手伸在口袋僵硬,双目翻白,往起扶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一瓶救心丸,人已经死了。
从西固山出发,公路一直在半山腰上逶迤,经过木王垭、云仙台、四方坪、洪渠梁,到花瓶子寨,山势险峻,谷峡深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一辆吉普在观音崖侧翻,跌落崖下的万丈深渊。因为不知道开车的是谁,从哪里开来的,要到哪儿去,而深渊里又无法打捞,就不了了之。

多年以后,人们或许会重新打量这些文字,能够永垂不朽的经典需要数十年的惨淡经营。时间是艺术作品最公正的审判官,尽管迷雾重重,终有云开日出的那一天。卡夫卡勾勒出饥饿的艺术家,他们在孤独艰辛的道路上渐行渐远渐无书,最终留下的才是空谷幽兰,千年绝唱,我期待这一天。


……三个月后,一个白衣男子来到这里,在路边翻车处捡到了一枚纽扣,然后登岩去寺里住了一夜。天明离开,观音殿的外殿的外墙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终于真的想念你,想去看望你。你会说,滚一边去,能滚多远滚多远。我想能滚到清溪里,正好是炎夏。不恨你,有谢意。僧人和香客看了,莫名其妙。
一场雨,遗落纽扣的地方长出了一朵野菊。数年后,整个崖头、坡上、峡谷里都有了野菊。一朵野菊,指甲盖大的一点黄,并不起眼,而满山满谷,密密实实拥挤的全是野菊了,金光灿灿,阵势就十分震撼。
月亮垭一带,山多挺持英伟,湫又多阴冷疹寒,沟沟岔岔凡有村寨,不是出高人,就是出些痴傻。则子湾寨的史重阳行医四十年,辑有《奇方类编》,分别二十七门,头面、须发、耳目、口鼻、牙齿、咽喉、心肺、痰嗽、噎、脾胃、血症、痢泻、膨胀、疟疾、风瘫、疝气、伤暑、伤寒、痔漏、损伤、疮毒、急治、保养、补益、妇人、小儿和杂治,累计治则方剂约八百余种。

独立思考与判断需要理性,审美与审丑均须保持距离,在众生歌唱的时候也要凝神谛听,听出隐于其间幽暗的呜咽之声。尼采说:上帝死了。我在文字的山河里跋涉的时候,也常产生许多疑惑,当新的思想与意义死亡的刹那,一种浓黑的悲凉涌起在心头。


……房东说:你把窗子关了。蓝老板起身关窗,窗子是两扇木板,一扇上贴着钟馗像,一扇上也贴着钟馗像,他瞧见对面人家后檐下影影绰绰地有人,招呼能过来烤火。房东说:甭叫,它们也不能到上来燎了头发。
连着去和老头谈了三天,银杏树价钱终于谈妥。蓝老板出钱请村人来挖树,人也只是五个人,两个还是妇女。再要出钱让他们把树抬出峪,已经不可能,房东说我再给你寻吧,不知从什么地方就找来了十人。这十人倒壮实,但全说土话,蓝老板听不清楚。银杏树抬出十里,他们说这树越抬越重的。要求加钱。蓝老板应允了,各给了十元。抬到二十里地的溪口,他们歇下来要洗一洗,却嚷嚷脚手脏了用水洗,水脏了用什么洗?不愿意抬了。蓝老板咬咬牙:给就给多些,十五元!但他身上只有二十元的票子,给每个人的时候,让他们退回五元。银杏树继续往峪外抬,还不到五里,路往坡上去,是抬着费劲,他们还要加钱。蓝老板就躁了,说:我这是把萝卜价弄成肉价啊!双方争吵,他们凶起来,把银杏树从坡上掀去了沟底,一声呐喊,逃之天天。
蓝老板独自返回城市,又气又饥,去饭馆吃饭,掏出钱了,才发现那些人退回的钱全是冥票,一下子瘫坐在饭店门口,而街道上熙熙攘讓,车水马龙。他痴眼看着,看出那么高的楼都是秦岭里的山,只是空的,空空山。那些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车辆,都是秦岭里的野兽跑出来变的。而茫茫人群里哪些是城市居民,哪些是从秦岭来打工的,但三分之一是人,三分之一是非人,三分之一是人还是非人,全穿得严实看不明白。
蓝老板一阵恶心,呕吐了几口,被饭店的服务员赶了出去。
从仓荆到马池关三百里的古道上,有个广货镇,过去和现在一直都是秦岭东南区域的物资集散地,每天老幼杂沓,摩肩接踵,出出进进着几万人。镇街也讲究,横着两条,竖着两条,形成井字状,而每个十字路口,除了商店、银行、酒楼、客栈外,分别还建有佛庙、道观、清真寺、天主教堂,以及依然在沿用的大大小小骡马、盐茶、药材、瓷器、粮油、布帛的帮会馆。你真的搞不清那么多人都是从什么地方集聚来的,又将要分散到什么地方去。该是怎样的神奇呀,这镇街的前世今生能如此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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