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我所鄙视只有一步之遥
《村戏》,主线叙事故事,是在1982年,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发生变革,土地即将可以分包到户,村支书要排一场老戏《打金枝》迎接县领导。支书希望让树满(疯子的儿子)和小芬(老鹤闺女)演男女主角。老鹤不愿意让树满做男主角。围绕村戏的整个筹备排练阶段,同步叙述了疯子的故事。文革时,还不是疯子的奎生,推了偷吃地里花生的女儿彩云一把。不幸的是,年幼的彩云噎死了。荒诞的是,为了争取救济粮,竖立典型,村民们让奎生去做报告,说彩云是贼,为了保护集体财产,奎生大义灭亲杀了自己的女儿。
作报告的时候,奎生的声音从颤抖到坚定,他相信了自己行为的正当,甚至在彩云下葬的时候,坚持往女儿脸上抹黑灰(这样死后不能投胎)。妻子愤怒之下,把自己脸抹黑。回家看到妻子那张黑色的脸的时候,奎生疯了。
看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树满,小芬,走吧,不要在这个村子里,去县剧团,去村子外面。这里人太坏了。
看完电影,愤怒,难过,怜悯种种复杂情绪冷却下来。沉浸故事情节时,忘记了,看故事的人可以逃离;故事里的人,是生活,避无可避。
1 好人?坏人?没有面孔的人?
老鹤坏吗?当然坏。不能用农民的狡黠去修饰邪恶。他在奎生误杀了闺女的时候,向支书提议,把奎生竖立为大义灭亲的典型,引发了后面奎生变疯子的悲剧;他在疯子被送走前夕,众人在窗外看,疯子是不是还有点神志,可否被留在村子里的时候,他在演着《钟馗打鬼》的疯子耳边轻声说,钟馗打的不是鬼,是他的闺女,死了,还在她脸上抹灰。一句话,疯子想起了当时疯狂的自己,大喊大叫,情绪失控,失去了留在村子里的机会,被强制绑走。老鹤看着被众人绑走的疯子,转头,对村支书很诚恳的说“对他(疯子)好点”。
老鹤说那句戳疯子心窝子话的时候,我心中一片寒冷。这不是什么轻描淡写的狡黠,这个就是邪恶。为了一己私利(疯子占的那块地—九亩半)),用最锋利的语言里戳别人心肺,让人疯狂,转头还能很诚恳的饰演善良。他私下里说“地又肥,离水渠有近,给疯子就糟蹋了”,跟支书说“我是最不想要那块地的“。他刻意漠视,疯子为啥占着那块地——九亩半,是疯子的女儿彩云偷吃花生的地方,死去的地方。
支书好吗?好,他会照顾着疯掉的奎生,让他占着九亩半;他会照顾疯子的儿子树满,希望给他一个在村戏上露脸的机会,让他和小芬成为一对,有机会去县里剧团,吃公家粮。但,善良的支书,同意了老鹤的建议,和村民们一起给悲痛欲绝的奎生压力,让他用女儿的死去竖立一个大义灭亲的典型,以换取村民的救济粮。这是逼着奎生用自己女儿的人血馒头,喂到那群看不清面孔的村民嘴里。
村民呢?麻木吗?群氓吗?是的,都是,他/她们在这个故事以外,可能是大家眼中淳朴善良的农民,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她们是一群没有面孔的人。为了救济粮,逼奎生去做昧着良心的报告;他们遗忘疯子为啥疯的原因,只在背后说“疯子的儿子也是疯子,树满不就疯小嘛”;他们会因为九亩半可能分到自己家,逼着支书送走疯子。当然,他们没觉着自己做了啥,别人都这么说这么做而已……
2 如果我是他
这个故事只是故事吗?在故事外,我唾弃鹤叔,鄙视村民,同情疯子的命运。我如果是疯子,我能避开那个悲伤的命运吗?
思索再三,我只能黯然。在奎生面临的情况下,我会继续奎生的命运。我是个普通农民,可能识字不多,我从小到大生活在村子里。我和其他村民一样,种地,分粮,一起唱戏休闲,我听从支书的指挥,天天照看地里的花生。我推了下自己疼爱的小闺女,她噎死了,我悔恨,难过。可,朝夕相处的人,跟我说,奎生,彩云不能白死,你就上台念几句,可以换来大家救济粮,去吧,去吧?村子里的权威人物,村支书,说,奎生,去吧。
我能不去吗?我不可能不去?这说法多有道理啊,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我牺牲一点良心,可以让大家都吃饱,饿不死。这是为大家,为集体牺牲奉献,这可是毛主席提倡的事情啊。我去。啊,那么多人在下面听报告,他们都在鼓掌?对,我没错,错的是彩云,她不该去偷吃花生,她是个贼。
…………
我鄙视村民吗?如果我是一个村民,我会不会跟着大家去逼奎生?让他牺牲下,以后,我答应让他出工不出力嘛,对他也有好处的呀。再说,大家都这么说,那我这么做肯定没错嘛?!至于之后, 疯子自己答应去的呀,怎么是我逼疯的呢。再说,疯子肯定天生就有疯劲,早晚都会疯的嘛,怎么是我逼疯的呢。
…………
3 当我变成我们中的一个,我们就是他们
想想,有没有在父母的要求下去选择专业、学校?有没有在父母的要求下去挑选伴侣?有没有在社会压力下去做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有没有觉得现在的生活,除了自己别人都觉得正确?有没在自己做一个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类似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决定时,譬如辞职,譬如不婚,感受到无言的社会压力,大到让人难以承受;
当我为人父母的时候,会不会和子女说,你必须这样做,我是为你好,你太幼稚,你听我们的就好?有没有跟朋友说,不要这样做呀,都没钱赚,做这些干吗?怎么不去考公务员,那个稳定呀,女孩子做就更好了;男人怎么能够没有事业,没有钱,宅在家里没出息。
这些似曾相似的场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人是群体动物,在群体中生活,慢慢模糊了身影,我不是我,只是我们中的一个,而,我们又是谁?反躬自省,审视自己一言一行的,很麻烦又很痛苦。去分辨自己想的,多少是自己思考过而同意的观点,而不是简单的,别人都这么想?别人都这么做。
人有逃避自由的本能。每时每刻说话,做事,都审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这么做,这些行为背后的行为标准是什么?自己是不是真的同意这些价值观?这多痛苦。想那么多干吗?就好好挣钱嘛—这么想的时候,我知道,我离那些村民,那些没有面孔的人,只有一步之遥。
PS:在写这篇影评的时候,武汉理工大学的硕士生陶崇园坠楼自杀,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导师权利过大,这些就不说了,很多人都在讨伐了。说点别的,但,陶崇园身边的人——他的父母家人、朋友、同学、其他老师,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也是沉默的群体,看不见面孔的群体的一部分,大家都劝说陶崇园忍耐,直到他跳下楼,死去。我如果是陶崇园,我可否也会长期压力下,一时崩溃?我如果是他的同学,我可否在他遭遇不公的时候挺身而出?我如果是他的家人,我可否说“不念了,跟这种操蛋的导师念书干嘛?”……如果只是如果,我只是很怕自己会成为一个没有血性,没有价值标准的没有面孔的人,成为他人中的一员。书以记之,警惕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