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
外面的天色是亮了吗?雕着五瓣水莲花的窗楹上微微泛出青白色的光亮,落在深青色的地砖上,竟能反射出一丝微光,有些冰凉。好像外面还有些动静,仿佛有人在浇花,一瓢一瓢的水从半个葫芦里抛出去,落在了白色的茶花上,柔弱的花瓣受不住水珠的重量,微微偏了偏身子,便有一滴水珠冲砸在了砖石上了,落地瞬间,晶莹零落,听到这样的声响,明月心里有些难过,仿佛是自己很珍视的某样宝贝落地,碎了。
侧卧在四棱柱缠花编叶床上的明月有些困倦,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把熟悉的声音似远似近的在她身边、耳畔来回游走。睁开眼好像是他,闭上眼也好像是他。某一个时刻,好像是睡着了,这个身影带着那张面孔径直走了过来,半伏下望着明月,明月也望着他,眉眼间,唇角边若有若无的笑容都清晰可见,那把一直叫她迷醉不已的声音也响起来:“明月,你想我吗?我很想你”。痛苦而熟悉的心悸感瞬间击中了明月的心脏,撕心裂肺的感受如巨浪袭来,明月努力地想推开他,推开那些从记忆深处不断翻涌上来的往事,推开那些她用了三年时光努力锁到大檀木箱子的爱恋纠缠。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明月清晰感觉到自己正在拼命的掐自己,拼命地推开他不断靠过来的身影……
条案上的座钟好像走了一格,挣扎在梦魇记忆边缘的明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她腾地一下坐起来了,满身起了冷汗,屋子里空空荡荡,只余下她大口呼吸的声音,那个身影,那抹微笑,甚至仅在咫尺的属于他的温度都消失在空气的某个角落里了。那一场与他的分别,带给了明月长达三年的梦魇,无论是在枕着波涛入睡的南海之滨,还是在被梦幻极光包围的冰岛荒原上,甚至,在这家藏在深山里,名叫“月归”的小客栈里,都不曾远离她。
披衣起身,晃晃悠悠在客栈天井里散步,既然睡不着,戒了酒的明月打算陪着天上的明月熬过一夜,恍惚间,几缕寥寥悠悠的陶埙声传了过来,明月生了好奇心,如许良夜里,竟不是自己一个人苦不成眠?寻声而去,原来却是这家“月归”客栈的老板,一身深蓝土布旧衣,被人称作以一声“霍七先生”的老人。
听到明月的脚步声,正在低低吹着陶埙的霍先生并没有停下来,甚至眼神都没有转过来,依旧深深地望着屋子正墙上的那副画像。明月放轻脚步,立在霍七先生身侧,也望向那副画像。
画像中描摹出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女子,身形清瘦,穿着一身苗家女子的衣饰,轻轻俏俏。面容柔婉,倒有几分江南水乡姑娘的情致,只一双眼睛生的极特别,或者是画的极特别,清亮干净,满心的柔情都印在这双妙目里了,你望着这双眼睛时,她好似也望着你,望进你的心里,望的你一腔的心事恨不得都讲与她听。若是这个姑娘有十分灵气,怕是这双眼睛能占七分。作画人显然也是爱惜极了这眉眼,细细描摹到这程度,不是心上久住人,怕是绝画不出这份美好的。
“她的眼睛是极美的,便是我看了那些年,想了那些年,又画了这些年,也没有她的三分美”,不知什么时候,霍七先生停了陶埙,低声说道。
明月的心思正填在那双眼睛里,有些怔愣,“这画是您画的?画上的人……真美”。
一头银发的霍七先生扶了扶眼镜,拭了拭眼角,引着明月在堂中画下的蒲团上坐下,茶桌上的小陶壶受着炭火的温度,咕噜咕噜作响,亲手斟上两盏茶后,霍七先生竟讲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一个曾经的霍七少的故事。
好多年前,多到霍七先生还被人称作“霍七少”的那些年前,原本内乱不止,几近崩析的九州大地迎来泼天巨祸,金瓯落地,山河破碎,异邦强敌环伺周边,如同鬓狗,妄图撕咬分割走富饶美丽的山河家园。
霍七少是当时淮左十九州统帅霍帅的幼子,虽生在将门,却与家中几位身在军中掌职的兄长不同,他自幼身子羸弱,是在药草堆里泡大的,久病成良医,后来身体虽康复了,却迷上了悬壶济世的法术,霍帅和夫人也是开明之人,便遂了幼子的心愿,先是跟着淮左本地的名医学习,16岁后,竟把霍七少送上了去欧洲的邮轮,万里去乡,学习洋人的救人之法。临别时,霍帅叮嘱幼子:“霍家几代做的都是刀头枪口上舔血的事情,虽是无奈,却也造下了无数杀孽。家中旁人学的都是杀人法,只你一人习学的是救人法,你好好学,也算是为父兄家人积些生德。”
在万里之外学医的时光辛苦却也简单,日日有所进益,跟着数位恩师,解除了无数人苦痛艰难,霍七少在这样的生活里很是高兴满足。而国内的局势却是一日坏过一日,连同淮左十一州的局势都大不如前,虽有霍帅和几位兄长的苦心经营,但外敌步步紧逼,各地势力犬牙加错,盘根错节间危机四伏。终于,在离家求学7年后,一封带血的家书落到了霍七少的书案前,父亲因不愿借淮左港口给敌寇,甚至自愿归顺名义上的中央政府,成为其抵御敌寇的第一道屏障,招来敌寇疯狂报复,家中三位兄长战死,父亲也为谍者所毒害,药石罔灵,生命垂危。
七年不归,归来却是满目惨白,霍七少没有时间嚎哭悲痛,作为家中仅剩的孩子,他身上背着淮左十一州百姓和病榻上父亲的性命。霍帅所中毒药来自于东瀛孤岛上,几乎动用了中医西医所有的方法都没有好的效果。深夜里,霍七少跪坐在父亲的床头,借着窗外十五的明月望着父亲铁青的面色,枯瘦几能见骨的手,从心底涌上来的悲伤、自责、无助几乎逼疯了他,他不敢哭出来,压下去的情绪变成了剧烈的颤抖,和从嘴角溢出的几丝鲜血。这时,一直陪侍在父亲身边的副官白叔走上来扶住了他,带着他去了外面的院子里。
“七少,事虽至此,也请您珍重自身。大帅的身子既然百般无法,我听过的一个法子或许能帮上忙”,一向简言的白叔细细说来。
霍七少定了定神,退后两步,向白叔弓身行了个全礼:“白叔,你随我父亲多年,若有法子,请您教我,便是上十殿阎罗处抢人,我也在所不惜”。
“这法子虽不是要身赴阎罗殿,却也差不多了,”白叔俯身还了礼,叹了口气:“原本此事是我家中不传之事,先祖曾与人有誓,若有外说,全族生无宁日,死无安地,但是,大帅与我有再造之恩,他的安危又关乎着淮左十一州,乃至天下百姓的性命,便是赔上我白氏全族,也是有限的”。
“在距咱们淮左十一州月余脚程的地方有一座山,当地人称四姑娘山,这山绵延千里,山中有一隐秘处住着一部族,按照祖上的说法,该是唐末乱世时从西南边的南诏古国迁徙出来的得鹤拓旧人。唐时,南诏偏居洱海一隅,数次附唐叛唐,山高水长,不常与中原通人烟,唐末中原大乱中,南诏内部也是杀戮不断,王族中有一支主管祭祀、药本的族人不甘引颈就戮,便携取了鹤拓一族至宝——树灵鼎逃出,辗转多处,最终落脚到四姑娘山中的一处,相传至今,不曾断绝。”
“传说中,这支鹤拓旧人身携各种灵药,族中所有女子俱是精习医术,那座树灵鼎更是有肉白骨、活死人的通灵妙用,既然大帅此病已经至此,人间药石无法,也许这一族的医术灵药能有些用处,救救大帅的命。只是这四姑娘山地处高地、山中更是人迹罕至,危险重重……不知……”
听到此处,霍七少几无生气的眼中突然涌出气力来,他攥住白叔的手,几乎是咬着牙根说话:“只要能求得救我父亲的法子,火里水里我都必须去的,白叔只告诉怎么去便可,其余的,我来!”
数日后,常年为山岚雾霭团团围住的四姑娘山的一处险峰下,出现了十数位精干装扮,身手利索的小队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