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死去，比如我的舅舅。
illustration by leaushown
#1
“我早知道，舅舅的愿望是死去。”我在我妈旁边嘀咕着。“韩禹，你又在瞎讲什么？”我妈习惯性地在我手臂上一扭，疼得我忍不住大叫。外婆瘫坐在冷藏灵柩的另一侧，左手扶棺，面如死灰，一绺头发从额头像小蛇哧溜滑下，勾在她上唇的死皮上。沉浸在悲伤中的她显然没听到我的惨叫。
“本来就是嘛——”我小声嘀咕着，望向此刻正安然躺在冰柜里的舅舅。除了面色惨白，他嘴角一丝狡黠的微笑仿佛在欺骗我们所有人——他并没有离开。上次见到舅舅还是在两个月前。那时候，陈叔开车带着我们一家人吃了当时上海几家网红餐厅。陈叔是舅舅的“好朋友”，之前还来过我们这里一次，虽然上了年纪，身材有些发福，但依旧掩盖不住他的帅气。怪不得舅舅一直和他做“好朋友”。不过一想到以后再也不听到舅舅出格的笑话和怪诞的讥笑，心里不免难过，但绝不会像外婆这样歇斯底里，也不会像妈妈那样红眼流泪。
在我恍神看舅舅的时候，外婆家大门前停下一辆出租车，从车里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径直朝家里走来。没错，是陈叔来了。我猜他是一个人坐高铁来的。因为舅舅的遗体是外公和我爸从上海护送下来的，当时也没见到陈叔。他由急到缓地走过灵堂，脱下头上的鸭舌帽，右手搭在冰柜上，轻抚冰棺上的玻璃，像是在摸舅舅的脸。外面带来的热气在玻璃面上起了一层雾，随后又被陈叔流下的眼泪拭去。
“你走来什事！”外婆突然变得激动，用地方话恶狠狠地喊起来，似乎舅舅的死就是面前这个男人造成。见陈叔不理睬，外婆突然从椅子上冲起，抓住陈叔的手臂，疯狂地摇晃，接着锤打他的胸口，最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侧坐在地上。陈叔则依然转过身望着灵柩里的舅舅，眼神里有不舍，也有温柔。我妈顺势过去，扶起外婆，帮着陈叔说话，“妈，你这不能乱怪人，弟弟现在走了，不是谁的错。如果说错，那也是我们大家的错。”我妈吃力地将外婆扶到了原来的椅子上，并叫我带陈叔出去走走，避免外婆情绪再次失控。
我走过去揪了揪陈叔的短袖，示意他和我一起出去。“这不怪你外婆，确实是我没能照顾好你舅舅，是——我的错。”陈叔说这话的时候正抬头看着天。夏天的傍晚，暑热慢慢褪去，河边树荫下凉风习习，有个老头子正在埠头钓鱼。“这不怪你，陈叔。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死去，就像有人天生擅长画画，有人天生热爱唱歌，这些都是印在基因里的。”年长的他听了我这番话，不免震惊，转过头来看着我，“那你是怎么知道你舅舅的目的是去死呢？”
“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看到他用拳头锤坏了卫生间的玻璃门。”
“那这跟你舅舅想死有什么关系？”
“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有记忆的能力。我一直以为砸玻璃门的事情是我在做梦，后来问外婆和舅舅，才知道确实发生过。婴儿没有记忆，单凭感知一直保留着深深的印记，所以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答案。”
“我们回去吧。还有你今天跟我讲的话不要随便乱说。尤其是你的家人，他们正在伤心，听到你这样的话会不开心的。”
“怪不得我妈重重地扭了我。”
我对陈叔的印象一直不错，他能听我讲完这些话，我更是对他好感倍增。说到底，我、舅舅还有陈叔是同一类人。陈叔看了看我，拍拍我的头，淡淡地付之一笑，并转身带我回家。
#2
亲戚朋友们陆陆续续前来吊唁，感情好的会陪着外婆一起哭诉。我妈则在旁边劝哭，到最后自己也崩不住流泪。外公也有哭，但次数不多，更多的时候就是拉着过来的亲戚和朋友喝酒，有时候喝多了就去卫生间吐一遭，然后回来继续喝。三天后，舅舅的遗体就送到火葬场火化了。
丧事打点完毕后，我把舅舅以前写过的日记交给陈叔。因为我确信只有陈叔有资格拿这些遗物。他问我，知不知道镇子上有家很有名的臭豆腐小摊？以前舅舅带他吃过，他忘记具体地址在哪里了。
我不喜欢吃小摊贩卖的东西，所以一问三不知，还是特地问了妈妈，才知道那家开了十几年的臭豆腐摊点的具体位置。
“小禹，你说怪不怪，以前我非常不喜欢吃小摊贩的东西，总觉得不干净，吃了会拉肚子。但是你舅舅就喜欢吃这些。上次也是被他强迫抓来吃的。今天我又一次吃到，反而觉得很好吃……”陈叔用细竹签扎起一块臭豆腐往嘴里送。
“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你喜欢舅舅他，现在舅舅不在了，你吃的是过去的念想，吃什么东西并不重要。”
“你这个小鬼头。”
“我奇怪得是这家摊头为什么开了这么久还能继续下去？像我们同学都会选择去商场里吃饭。它如果不改变，总有一天也会开不下。”
“小禹，叔叔问你，你这辈子有特别想守护的一个人吗？”
“我回答不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因为和你舅舅吵架的那天，他就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当时气头上，摔门而出，没有理睬他。没想到再一次见面，他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所以，陈叔这辈子有想守护的人吗？”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陈叔说着不觉红了眼睛，一下子又生吞了一块热乎乎的臭豆腐。
#3
陈叔在小镇子陪着外公外婆呆了几天。那时候，我放暑假，除了上课外辅导，其余时间也在外婆家陪着外婆。那天，陈叔问我知道山外山是哪座山？我说就是每逢过年，我和爸妈一起登山拜佛的那座。他问我知道怎么走吗。我说知道。
等到黄昏，暑热稍微褪去，我带着陈叔一起去登山外山。这是舅舅以前经常一个人会来爬的一座山。想必陈叔是看了舅舅的日记才会想着来看看这座平淡无奇的小山。
半山腰有一块大岩石从山体突出，天然适合人们躺坐休息，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镇子。舅舅以前就经常爬到一半，坐在这里看书。“这里应该就是你舅舅经常看书的地方吧？”
“对的。其实我从来就不怀疑舅舅他能够做出一番自己的成就。他唯一的错误就是对感情过于执着。就像那个臭豆腐摊点，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懂得做一些改变。”
“你这么说，看来你已经很清楚自己以后要怎么走了？”
“至少不会让感情绊脚。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你今天能爱上这个人，后天就能爱上那个人。”
陈叔摸了摸我的头，不再说话，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我突然冲动地亲了陈叔一下脸颊。这时候，太阳已经下沉山的背后，钴蓝的天蘸着些玫瑰红。山中起了风，镇上高楼房屋的灯开始陆续亮起。陈叔愣了一下，晃过神后，起身拍了拍屁股往山下走。我就跟在他后面，俩人回来的路上不再讲一句话。
第二天，陈叔带着舅舅的日记本一个人回了上海。临走前，他给我妈转了一笔钱，托她代转给舅舅的爸爸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