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共沾巾

2018-09-23  本文已影响611人  江昭和

来北京这接近一季的时间,看了三部电影,它们是《狄仁杰之四大天王》、《邪不压正》,以及《江湖儿女》。

第二部和第三部电影之间,隔了将近两个月。我的生活,仿佛慢慢进入一种转化期,又或者说适应期——对看电影,不再热衷执迷;在电影里过分动情投入,以致伤感落泪,是越来越稀罕的事情。

我静静反思,或许是顾及自己的生命已经耗费了大量的光阴与感情,所以没有那样多的闲情逸致去「参与」他人的蹉跎一生。

看电影,就是这样一种深深浅浅「参与」 的过程,而每一部电影,其实多多少少都是在展览一个或者多个人的长久或者短暂的一生,哪怕只有片段的光阴,那也不改其深切钝重的质地,像电影《时时刻刻》,一天的时间,也能见浩浩荡荡,深入骨髓的生命的波澜与轻重。

所谓芥子纳须弥,大概如是。

这后两部电影,都是中国男性导演的作品,他们大名鼎鼎,颇有精彩之作,一个是拍过《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姜文,一个是拍过《山河故人》的贾樟柯。

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手法,借助电影里时空的招式,调出了两杯滋味迥异的酒,喝到底,闭上眼睛回味,脑海里缥缈萦荡的,原来是「江湖」二字。

江湖,早已被人说得烂透,是红彻一地狼藉的凌霄花,多少华丽是当年,回收蓦然只剩唏嘘,连贾樟柯都免不了俗,拾了古龙多年前一锤定音的牙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姜文的江湖,是「邪不压正」 ,是作孽深重的,最终都会得着应得的恶果,简单纯粹,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师父一家被与外人勾结的师兄谋害灭族,幸免于难的师弟在美国偷生,终于学得百般技能回来报仇雪恨——十分「基督山伯爵」,十分「希刺克厉夫」,虽然过程跌宕,但终于得偿所愿。

两个人拼斗厮杀,要紧关头,师兄断了呼吸,师弟侥幸险胜,一桩世代深仇大恨就此落叶归根,果然是邪不压正。

一个人的血海深仇,又融入国仇家恨,这拔高的姿态让「英雄」的使命感愈发勃起。姜文的电影里,仿佛总有英雄的萍踪侠影,这是我不太喜欢的一点,却也是他与众不同,真挚感人的一点,在他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愤世嫉俗,嬉笑怒骂的少年。

贾樟柯的江湖, 扎根于几十年风雨飘摇变幻的中国,在时代更迭的语境里,安放一对「江湖儿女」的沧桑人生。

从男男女女纵情舞蹈的disco到国标,从功能简单的按键手机到苹果地图实时定位,是电影的三个时间节点;从山西大同到重庆奉节,再到孤身一人的新疆,最后回到出发的地方,这是三个空间节点。

时间是无法倒流的,那些岁月一去不复返,那些故事,发生过就是板上钉钉,空间不一样,从一个点逃离,在异乡漂泊,最后还能够回来,但空间也一样,因为昔日的故乡,终究也随着时代转换了模样。

从《山河故人》 到《江湖儿女》,贾樟柯一如既往地走着一条线条简明扼要的老路——选取具有代表性的三个时空节点,安放一个人渴望回归却终于无法回归的漂泊灵魂。

贾樟柯的江湖,是兄弟有难,拔刀相助,是男人有难,女人挺身而出,哪怕为他受上五年牢狱之灾;是路见不平,目睹男人打女人,慷慨涉险,哪怕那个人,曾经偷了自己的钱包;是让她跋山涉水,心如死灰的男人身残归来,依然管他吃住,助他一天天复原。

落实到两个字,就是「情义」 。

他带她入江湖,他却早早退出,不管不顾她的安危喜乐。她由他入江湖,也曾坑蒙拐骗,也曾彷徨飘零,但终于迷途知返,问心无愧。

人说,盗亦有道,她看不懂身处的江湖,却已经抽身不住,所以只能铤而走险——骗男人的钱,偷男人的车,一个外表看起来斯文正经,一个苍老猥琐,一个背叛家庭,一个图谋不轨,她不过是「报复」 ,人心险恶的江湖,她也只好变得「险恶」,像是蜥蜴穿上适应环境的保护色,这是人性的一种本能,这是江湖。

江湖自此,成了她内心的一杆秤。她想过脱身吗?或许有,或许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因为江湖,也是她爱过的,恨过的,怨过的,错过的,等过的那个男人的同义词。

贾樟柯将江湖的苍茫概念,凝缩成一幅「儿女共沾襟」般的图景,是境界的脱节?我倒认为是向「人性」低头,我们最终都不得不臣服的,「人性」,人性的东西,在姜文电影里,表现得要么薄弱,要么过分,脱离了时代语境,就会变得岌岌可危,总之是失真,贾樟柯不一样,所以看贾樟柯的小人物,能够看到自己,而不是一场电光火石的幻梦。

女人的不依不挠,对爱的执着,其实是对个体生命归宿的追问,迷茫困顿,直到柳暗花明,寻找答案的过程,有暗夜沉沦,有汽笛轰隆,有惨淡的黄昏,和夜空里闪烁的光芒。

到头来,她对他始终是眷恋的,所以给他拍照,悠然一笑,为何不承认,一是不必要,而是一口气硬撑。

他为何离开她,一是自尊,而是失望——对「江湖」 的失望——「江湖」是靠规矩硬撑着的,但是人们已经不讲规矩了,因为他自己也不曾从一而终地讲规矩,所以他矛盾,他窘迫,他不堪;对人生的失望,几年前,几十年前,他会想到自己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光景吗?不会,但一切水落石出,就是这副模样,他无法抗争,他只能接受;对自己的失望,他只能靠着别人的同情而活,无论是对于一个「大哥」,还是一个「男人」,这都是莫大的耻辱,所以他要离开,在外头风餐露宿,曝尸荒野,也好过在这里被命运压下了脊梁骨要光彩吧,像一匹苍老却孤傲的老象,他要找一个不为人知,为他从前熟悉的人与事所触及的地方结束余生。

那么他能逃亡何处去呢?作为一个男版的「娜拉」,他会得到好收梢吗?我们永不能知道答案,或许只有贾樟柯知道,我们会去结合各自对人生的思考和生涯的经历,以及个人的喜好去揣摩,去探讨,但其实,结果并不重要。

白瑞德会否回来,娜拉结果怎样,苗子和千重子将何去何从,文学作品里开放式的结局不胜枚举,这是作者刻意为之的哑谜,但许多时候,也是无可奈何地骑虎难下,因为对人生,对人性,对宿命,谁也做不到盖棺定论。

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无论他走到哪里,他将始终彷徨在江湖的「刀光剑影」里。

交给时间吧,时间是一切的仲裁官,只有时间,才能给出最后的答案。

从时间里来,回到时间里去,这本来就是贾樟柯电影的一把钥匙。

而且,这何尝不是贾樟柯对这个男人的最后一丝仁慈和悲悯,有时候,不揭露,已经是一种宽容。

很微妙的是,姜文和贾樟柯,都选择了廖凡担纲他们电影里的重要角色,而他的演绎,也让人们心平气和——他当得起的,他当得起的,不仅仅是柏林电影节影帝的殊荣,不仅仅是各位名导演的信任,他当得起的,是每一个角色背后所承载的深厚的历史。

他的背影,已经能够入戏,在奉节的阴雨绵绵里,他一步步走下楼梯,带着一丝解脱,更有浓郁的苍凉,上一次有这样的体会,还是梁朝伟。

他自然没有梁朝伟精致,他的外表并不出彩,但是他的粗犷和落拓,却分外彰显出江湖的厚重与沧桑——这个男人是经历过事的,是吃过苦的,而且他不用一句话说,旁人也觉得到,这一点,梁朝伟倒不及他。

他在最颓唐的时候,还硬撑着那口气,他从轮椅上跌落了,他的神情里,依然没有颓败和虚软,他还是倔强的,他还有那么一口硬气在,正因为此,更令人感到岁月的残酷,境遇的凄凉,也让人感到,这个男人,他也不过只是一个男人。

那一刻,他表现出来了一种难得的,被毛尖用来评价著名好莱坞影星亨弗莱鲍嘉的境界——「不崩溃的尊严和不狼藉的痛楚」。

在这一刻,人们原谅了这个角色,哪怕他最不顾「情义」地抛弃了那个为他坐牢,为他吃了多少苦头的女人,像原谅段小楼,原谅麦克白。

虽然话说回来,他们并不需要他人的原谅。

江湖儿女,重点是落在这个『女』上头的,然而没有那个『儿』,也成就不了这个『女』。

无论是『儿』,还是『女』,他们都不是『英雄』,虽然他们都曾经精彩过,辉煌过,相爱过,但是归根结底,他们都不过是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掌下的俘虏,是人生蜿蜒曲折的迷宫里的囚徒,只是尽其所能地求得一丝安稳,只是逼上梁山地,让自己活得不那么落魄,不那么迁就,不那么惨兮兮一点。

不过,有些人得偿所愿,有些人失望而返。电影里如是,现实当中,亦如是。

正因为此,我们才能够解读他们的神情,透过他们的眼泪,穿越他们的背影,到他们深不可测的心里去做做客。

正因为此,我们才能够实现,与角色的亲近和勾联,因为我们透过人物的起承转合,领略到了,属于自身的苦辣悲欢。

所有的电影,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已经不辱使命。

虽然,我没有随着情节的跌宕起伏叹息或者流泪,但是我的心始终被搁浅在那一场奉节的夜雨里,良久良久湿哒哒的,还有蓬蓬的雾气。

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正身在江湖里。随着无数的江湖儿女浮浮沉沉,这其实,就是贾樟柯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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