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精神病”和她的病友
1 |我们又回到了人间
Index
i. Lei: 00'00''
ii. Kristen: 09'03''
iii. Jason: 16'45''
iv. Carol: 27'25''
v. Sum: 3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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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多余的话
六点要说
1. 扯淡
比肥胖更凶残的是画质。
说要讲五个实际只讲了三,因为内存耗尽……另两个见下文“故事”部分。
2. 精神
前几年有一本书很火,《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作者跟病人聊宗教、聊量子、聊玛雅文明……天才与疯子有时真的只在一线之间。比如博主遇到的 Genius Jason,甚至连博主自己也曾被叫"天才"——烂梗之"天生的蠢材"。字典告诉我们, Edge 的另一层涵义是巅峰与极限,这或许可以代表一种尖锐的生存状态。我们中的很多既不疯也不傻,只是精神过于驰骋,身体无法招架。生活四处是深渊,社会的条条框框让人安全渡河。可有些人就是执拗,宁可坠落也不愿被困。
3. 治疗
有些人无意间伤害了家人朋友,导致众叛亲离,自暴自弃;有些人不幸成了情绪的奴隶,却出于对 Stigma 的恐惧,选择藏起"阴暗面"。人前阳光灿烂,深夜抱头痛哭。这是最消极的方式,没有之一。
精神疾病并非不治之症,最有效的解药莫过亲人朋友社会的宽容与爱。Rachel 的关心让 Kristen 念起圣经,医护人员的照顾让 Jason 戒掉毒品,家人朋友的包容让博主不再否定生命……向亲爱的人敞开心扉真的能带来质的改变。
WHO 的报告显示:世界上每4个人里就有1人,会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患上一定程度的精神或神经失常。如今约有四亿五千万人正处于这类疾病的阴影之下,它已成为人们身体亚健康最大的诱发因素之一。 然而全世界只有不到1/3的人会去寻求专业的医疗援助。除怕被讥笑,也是因为无知。
很多人对精神疾病的治疗存在误解,以为仅仅是药物控制,治标不治本。其实不然。医护人员更多时候是在教患者如何用最积极有效的方式面对疾病。譬如,如何遏制强烈的自杀念头、如何通过冥想缓解紧张与失眠、如何平衡生活中的正反面、如何与周围人沟通相处、如何在非常情况下控制情绪、把伤害降到最低……目前国际上通行的的心理疗法为 Group Therapy,因此患者不会觉得孤单,甚至还会获得相当程度的自我认同与归属感。
4. 成见
在得知你也有 25% 的可能罹患精神类疾病后,你确定还要抱着成见不放吗?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加以标签化,实际是一种智识上的混乱。将与自己不同的人或行为视作不正常并进行贬低,是最简便的加深认同感、维护个体自尊的方式。可建立在成见之上的自尊,就像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快乐一样,得到比失去更可怕。单在生而为“人”的语境下,我们不过都是茫茫宇宙中一个小小角落里一颗小小星球的生命史上的一个短短的插曲,自命不凡的优越感究竟从何而来呢?
也许你会说,"I'm okay with them, but how about the society?" 的确,个人的力量不足为道,可请别忘了,正是无数个"你"组成了这个社会。作为社会的原子个人,你的爱与包容,足以拯救生命。
5. 日子
09/10:世界预防自杀日
10/10:世界精神卫生日
6. 期待
假使这篇文章有 12,000 人看到,当中可能有 3,000 人正遭受或有亲人朋友在遭受精神问题的困扰,而他们中也许只有 1,000 人会寻求专业援助, 如果此推送能让剩余 2,000 人中的哪怕 1 个鼓起勇气迈出那一步,也就算不枉博主初心,纵遭受非议与斜眼也无妨。
3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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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Kristen
18岁,高中肄业,怀孕7个月。中等个子,微胖,一头金色及肩卷发。她曾拿刀割伤过自己、母亲、宠物狗,还声称肚子里的孩子是恶魔。
第一次见到 Kristen 的时候,我压根不相信她会有抑郁症。她和每一个人打招呼,她对每一个人微笑。嗬,多么开朗的姑娘。
然而这样的想法止于那日的下午五点。她的房间先是传来桌椅掀翻倒地的哐当声,继而是门被踹出一个洞的轰隆声,再之后是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滚开!你们凭什么铐我!放开我!” 我躲在门柱后面往她房间看去,只见她被一屋子的人围住,有医生有护士有社工,还有警察。两名警察一人按头、一人按脚,将她嵌在床上,接着拿出手铐将她的手脚死死铐在那里。
初来乍到的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额头冷汗涔涔,连腿都打起了软。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警察铐人,而且还是个病人。
一日早饭后九点多,自由活动时间,她在活动室里玩电脑。我坐在她身边假装看报纸,想着该找什么切入点来跟她聊聊天。她比我小快三岁,按“三年一代沟”的标准,我们应该还对得上话,可以聊聊音乐电影什么的。可她是美国人,这就有点难办了。我坐在那儿,想着时下美国青少年都喜欢什么,试图记起 Taylor Swift 的新单,One Direction 的主唱,The Hunger Games 下一部的上映时间。
突然她盯着电脑笑了起来,“It’s so funny!” 我趁势凑上前去问什么那么好笑,一看屏幕,是 Tumblr 上一个小狗狗摔跤的动图。
她见我来了,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招呼我一起看:“你看你看,这狗太逗了!”
虽然类似的搞笑动图我每天刷微博都能看到无数个,但她笑得那么开心,我还是哈哈哈了起来:“哎唷,他脚上抹油啦!”
她:“哪里用抹油,我们家 Edward 地上有点水就站不稳了。”
我:“Edward 是你的狗狗”?
她:“是啊,他是我儿子。”
我:“那他也是你肚子里 Baby 的哥哥咯?”
她:“那怎么能一样?Edward 很乖,一点不烦人,但我肚子里的这东西( ‘the thing in my belly’ )一刻都不安稳。他是恶魔,是魔鬼!”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一时无措,气氛有些尴尬。倒是她,不一会儿又起了个话头:“你是 UW 的?”
我:“是啊,你来过我们学校吗?”
“当然!” 她眼里闪闪发光,“每年三月我都会跟家人一块去你们那里看樱花,美得无与伦比!”
我见她如此有兴致,心生一计,凑到耳边说:“我的日本朋友讲起过一个关于樱花的传说,你想不想听?”
她:“快说快说!”
“有点恐怖哦!” 我笑笑,道:“相传,樱花原先是白色的,大雪一样的颜色,后来有一位英勇的武士想把自己的人生定格在最辉煌的瞬间,于是在樱花树下剖腹,他的血染红了整个樱林。事情传出后其他武士纷纷效仿,树下顿时血流成河,从此樱花开出了红色的花瓣。樱花的花瓣越红,就说明树下的亡魂就越多。”
我故意用了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讲完得意地看向她。她起先一愣,接着悠悠然对我说:“看来我之前在樱花树下自杀是选对地方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脑袋嗡嗡直响。突然她“咯咯——”得笑了出来,“我骗你的!就你这胆子还想讲鬼故事吓我?哈哈哈!”
“KRISTEN! ”
后来她又刷起了 Facebook。我瞟了一眼,看到她在跟朋友聊天。
“我朋友说他们很想我,我也很想他们。我妈说,等卸完货,我还可以回学校。不过那会儿他们该都毕业了,恐怕只能去大学里找他们了。”
“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大学吗?”我好奇。
“哪轮得到我选,哪所要我我就去哪。”她回答得云淡风轻。
护士 Rachel 今年已经72岁,这天是她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下午一点多,科室里给她举办告别会,她临别感言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 Kristen,她肚子里的宝宝可是要喊我奶奶的,一定要平安出来呀!” 所有人看向 K,小姑娘满脸是泪,“会的,会的……”
下午五点,又到了她要发疯的时间,医生护士例行公事地将她关进房间。好奇心上来的我溜到她隔壁的空屋子,趴在墙上侧耳偷听。十分钟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以往这个时候她的牙刷杯、枕头、椅子都已经全被抡到地上,那声音隔老远就能听到。
十五分钟了,还是没动静,我正打算撤,却听到墙的那面传来不大不小的絮叨声,似乎在念什么东西——“Refrain from anger and turn from wrath; do not fret——it leads only to evil.”(当止住怒气,离弃忿怒。不要心怀不平,以致作恶。)我当下一惊,接着赶紧拿手机查,跟预想的一样,这是《圣经》Psalm 37:8 里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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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Sean
50岁左右,无业。头发稀少,喜欢穿一件黑色T恤衫,身上有多处烟头烫伤的伤疤。Sean 讲话从音调到语速都像极了 Forrest Gump。他逻辑性欠缺,不时会冒出惊人之语。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走上前跟他打招呼,他没有理会,我又提高音量说了好几声“Hi”,他却挪开座位坐到了别处,令我有些不快。后来听别人说起才知道,跟他讲话若不是正面对他,他是不会理睬的。
下午水彩课上,我故意站在 Sean 的对面,想看看他会不会理我。
半个钟头后他画好了,我问:“Sean,你画的是什么?”
他:“我女儿。”
第一次听到他的回答,我有些激动:“好棒!你女儿叫什么,多大了?” 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像查户口的。
他:“她叫 Cindy,两周前刚过完 6 岁生日。”
我:“听名字就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他:“她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
我:“Of course she is!Cindy 会来这里吗?我很想见见她。”
他:“他们不让我见她。”
我:“怎么会,她是你女儿呀?”
他:“他们担心我会伤害她,就像烟头那次,可是我也烫过自己了,还戒了烟,可他们就是不让。” 他之后变得有些暴躁,把水彩颜料全部挤了出来,握着笔用力在空白画纸上涂来涂去,纸很快就成了灰黑色。
老师走过来制止,他又全给当成了耳边风。怪我,不该问那么多。
几天后他的母亲来到医院,医护人员跟她聊了很久,似乎在讨论什么大事。起先那位女士一直摇头,但最终还是犹豫地点了点头。离开后不多久带了一个小女孩过来。
女孩眼睛特别大,忽闪忽闪,好奇地打量这里;身上穿了件黄色的公主裙,棕色的头发上绑着一条粉红色发带,很是优雅。没错,她就是 Cindy。
Sean 一看到女儿就立刻扑上去,抱住她狂亲,“Oh My sweetheart, Daddy misses you so much!” 那天,我第一次看到 Sean 在旁人没有正对着他说话的情况下依然做出回应,而且是非常热烈的回应。
饭后散步时间,Sean 的母亲牵着 Cindy 的手走在前面,小女孩似乎被 Sean 没有刮胡子的邋遢样子吓到了,躲在奶奶身旁不愿正眼看他。Sean 倒是无所谓,跟在后面开心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们聊天。
“Cindy 你想不想吃冰淇淋?这里每天都可以拿一盒吃,我给你存了好多。”
“想吃!” 没有小孩儿能抵得住冰淇淋的诱惑。
“你今天已经吃过冰淇淋了,不能再吃了。” 奶奶严厉地制止。
Cindy 眼巴巴地望着 Sean,向他求助。
“来我带你去吃。”说着牵起女儿往餐厅领。
奶奶不满:“Sean,我说 Cindy 今天不能再吃冰淇淋了,糖吃多了对孩子不好!” 可是她再度被无视,只好无奈摇头,随了他们去。
Sean 把女儿带到餐厅,打开冰箱,拿出了十二三盒贴着他名字标签的哈根达斯。
“爸爸你太棒了!”女儿兴奋地手舞足蹈。
他得意:“那当然,爸爸可是冰淇淋之王,想吃哪个味道的?”
“有没有香蕉味?”
Sean 挨个看了看面前的这些,有香草、有草莓、有榛子、有巧克力,就是没有香蕉。他皱了皱眉,突然一拍脑袋:“有!” 说着从旁边水果架上掰下一根香蕉,剥开后放进碗里,挖了一勺草莓冰淇淋放在里头跟香蕉搅拌,捣鼓半天后捧到女儿面前:“香蕉草莓冰淇淋做好咯!”
女儿开心地连连拍手,满足地开吃。Sean 也跟着满足地笑,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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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Carol
73岁,已退休,没有老伴、没有孩子,孤身一人。在 7 North 呆了快一年,是这儿的“老油条”,之前一直住在养老院。她成宿成宿地失眠,说一闭眼就会有人来伤害她、来偷她的东西。
早 8 点的餐厅,只坐着 Carol 一个人。我见到她后随口问了句,“昨晚睡得好么?”
“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的回答透着绝望与愤怒。
我心里暗叫不妙,撞枪口上了。接着定了定神,问道:“药物还是不起作用吗?”
“你说那几粒小药丸?它们除了能让我的惊恐发作从一天五次变成一天一次,其它什么用都没有。”
“可能得慢慢来。话说回来,一般人惊恐发作的时候都是会感到头晕眼花、呼吸急促,你也一样吗?”
“我还会觉得很冷、心脏剧烈疼痛,眼前很黑,而且什么都听不到。”
“是类似于 Near-death 的感觉吗?”
“对,差不多。我之前总以为自己得了心脏病,但医生说我心脏好得很。”
“这样的情况多久了?”
“你脖子上的挂的是什么?”
她这话题转得可真一点不生硬。“这是香囊,玉石做的,一种东方的珠宝。”
“哦,挺好看的。”
“谢谢,你脖子上的项链也很好看。” 说着往她面前凑。
她忙后退,双手紧紧护在胸前。“这是英国女王送给我的东西,不好随便给你看的。”
“你见过英国女王?她还送了你这个?”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之前有个孩子来疗养院探望我时给送的,说是英国女王给他的。” 她语气很坚定,我一下子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见我有些怀疑,她又补充道:“Michael 不会骗我,这肯定是英国女王送的。”
我:“可我都还没看过呢,怎么能相信这就是女王送的呢?”
“好吧,那就给你看一眼。” 说着把项链从衣服里拿了出来。激将法果然屡试不爽。
我凑上前还没看清心里就已经明白了大概。那是个花式项链,下面坠着一个爱心,爱心上印着个大大的「W」。这是 UW 的纪念品,学校书店就有卖。
“做得可真精巧,确实很像英国王室的东西。” 我哪里忍心戳破老人家的信仰呢。
“那当然,你居然还不信。我都说了 Michael 是个好孩子。之前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伊丽莎白的穿戴风格,他第二年去英国旅游回来就给我带了这条项链。”
“真贴心呀!不过这个 Michael 到底是谁呢?”
“一个年纪跟你一般大的小伙子,他是疗养院的义工,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我,陪我聊天。可是去年他去了圣迭亚哥念研究生,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你也知道疗养院的那些人根本靠不住,我走之前再三嘱咐如果 Michael 去看我一定要转告他我在这儿,Michael 到现在都没来,一定是他们忘记告诉他了。”
我:“你没有他电话吗?”
她:“我记在日记本上了,但后来给我搞丢了,该死!” 说这话时她用拳头重重地捶了下桌子。
Carol 确实有记日记的习惯,我几乎每次看见她她都拿着一本日记本,工工整整地记下医生护士的每一句话。她有时还会从报纸上抄一些东西下来背,我隐约觉得和 Michael 有关——或许她直到现在也还在为没有背下他的电话而懊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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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Lei
21岁,学生、专栏作者、编辑、创业者,大家眼中的“精英”。常年受幻觉、噩梦、情绪失控等问题困扰。后来出现严重的 Panic Disorder,多次被送往 ER,甚至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以下是“我”同“她”的对话。那时的我有多重人格。)
晚饭后,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台笔记本,手指飞快地击打着键盘。
“又在写文章?刚吃完饭不歇会儿吗?”
“正好有了灵感。”
“你写东西的时候表情通常很严肃,有时候我都不敢来跟你搭话。怎么了,写得不开心吗?”
“你知道么,”她停住打字的手,直勾勾地望向我,“写作这件事其实很矛盾。比如写小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是想用笔来创造一个故事,但不管情节与人物我是否喜欢,写着写着内心深处就开始滋长毒瘤。我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以及这当中的危险,但并没有办法对付它们。我太想触碰最顶端的阳光了,所以就得深深扎进最底端的淤泥。”
“也就是说,你想尽可能多地去挖掘一些旁人不愿意触碰的东西?比如痛苦、绝望、死亡?就比如我看尼采、黑塞写的东西,常感觉他们就像在走亡命钢丝。”
“算是吧。帕慕克说过,一个好的作家不能太痛苦也不能太快乐,否则他就不能理解他人的生活。我没有做到太快乐,却常常太痛苦。就连做的梦都是灰的,常常一睁眼满枕巾的泪。比如我梦见过自己被征兵入伍上战场打仗,上去才几分钟就眼睁睁目睹战友被枪炮击中,四肢零落、面目全非;又或是在丛林里路过营地,看见一帮人在篝火前烤肉,他们招呼我一起,结果上前发现那竟是一颗颗人头;我还曾在梦里目睹过一次完整的行刑哩。”
“还有一个最可怕的,” 她定了定,接着道:“有一次我梦见自己从邻居家经过时闻到一股怪味,走进屋子发现是灶房里的锅那儿传出来的。我看见一个长辫搭在水缸盖上,以为邻家妹妹双儿在后面藏着,结果走近水缸背后竟然是空的,就光是双儿的辫子长拖拖地搭在水缸盖上。突然背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是邻居大婶,‘你看啥呢?’她的眼睛被灶火照得红赤赤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人。”
“天哪!”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整天净做这些骇人的梦?”
“你相信么,它们都是真的,每一个都有原型,每一个。”
我张大嘴,惊讶得说不出话。
“那些幻觉也是一样,荒诞得无比真实。我常能看见一些人在我面前演戏,他们能把我所见过的故事用最夸张的方式演绎出来。以前也见到过不少有趣的,但这些年可怕的多。”
“你为什么要一下子看那么多可怕的东西呢?”
“我想知道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挖开历史给他们看,我不相信他们看了还能像现在这么冷漠。”
“一下子接收这些会不会太过了?而且你才 21 岁,以后的日子还长。”
“22 岁我又会有 22 岁的事要做,不能拖。”
“可你的身体吃不消啊,听说你还在马路中央晕倒过?”
“是,那回差点没命。”
“这么严重?” 我震惊,“Carol 说她经常有一种很强烈的濒死感,你也有吗?”
“有。这种感觉来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在拼命往下沉,那是一个探不见底的深渊。先前在 ER 有过两次呼吸暂停,他们差点给我上电击,还好那个护士小哥不停在我耳边喊,'快醒醒快醒醒,电击超级疼!' 我才猛地醒过来。我真的怕疼,所以经常在网上搜‘什么样的方式最不痛苦’,据说对着太阳穴来一枪最快活,问题是我到哪儿弄把枪呢?上吊也不错,就是吊得半死不死被人救下来会很惨,据说会脊椎拉断、全身瘫痪;跳楼也凑合,不过之前看过一个恐怖短片,说是跳楼的人阴间根本不收,他会一直重复跳楼的行为直到阳寿尽去;所以我最终选了安眠药。那次的情况特别乱,我吃完五十来颗把自己反锁房间,闭眼等待死亡降临,突然听见门口一阵吵闹,有朋友喊我的声音,有警察喊话的声音,还有对讲机哔哔哔的声音。后来他们破门而入,门口站得全是人。“
“我的天!”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她挑了下眉,“你知道我那时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
“后悔服药之前在网上留了一句‘世界再见’。”
“然后你就被送进 ER 了?洗胃了?”
“我是被送进去了,但根本没洗胃。发生了一件特别逗的事,你猜怎么着?”她兴奋地盯着我的眼睛。
“药过期了?”
“那根本就不是安眠药!就是个缓解失眠的保健品而已。”说完大笑不止。
我也跟着一起笑,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真挺没出息的吧?连寻死都要找最不痛苦的那种,最后还搞了个乌龙。” 说完她苦笑两声,颇有自谑的意味。
“你这种消极的想法究竟打哪儿来的?”
“你知道么,我一直在试图让我的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但是现在的 Panic Disorder 却让我什么也做不了,哪怕看书超过二十分钟我都会晕倒。我还让家人朋友为我担心、为我付出。现在的我不过一具行尸走肉,不值得他们那么做。”
我:“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你真心对人,人当然也会真心对你。话说回来,这么些人里,就你的朋友来得最勤。”
“是啊,他们真的很好很好。”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
下午 Lei 又有几个朋友过来看她,给她带了换洗衣物还有两包水果零食。她同他们聊得很开心,脸上的笑不像是装的。我真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的女生竟然会舍得离开这个世界。
或许是因为她的年龄尚还担不起她的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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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Sewit
25岁上下,皮肤黝黑,常束一个马尾,墨西哥美国混血,讲话带着浓重的墨西哥口音。
Sewit 是个特别的女孩,她很少与人交谈,喜欢将自己藏在沙发后、卫生间、角落等隐蔽的地方。
她的名字别人经常念成「See-wi-」,正确的念法应该是「Zou-i-」,我还曾见到过几个医生护士在一旁小声讨论她的名字究竟该怎么念。
有天我看她一个人在餐厅吃饭,便端着餐盘坐到了她的身边。
“Hi,我叫 Lei,你是 Sewit 吧?” 我热情地招呼道。
“是。”
“我念对了?幸好幸好,我差点念成这个——“ 说着指了指碗里的海带丝。
“哦。” 显然,她并不领情。
我尴尬地转移话题:“你吃的那盘是什么,看起来很好吃呀!”
“三文鱼炒饭。”
“Wow,你也喜欢吃三文鱼吗?我每次去日本店都要点这个。” 我尽量保持住自己的热情洋溢。
“还行。”
“对了,你看过三文鱼洄游吗?”
“恩。”
我逮住机会,用非常夸张的语气说:“哇,你看过?我一直想去看来着,可总没机会,你跟我讲讲吧?”
她放下叉子,定定地看了看我,道:“挺悲壮的。”
“悲壮?” 我不解。
“前年十月我在 Issaquah 看过一次。刚走近桥洞就看见七八只三文鱼在鱼梯上踩着一堆红色的尸体奋力向上跳跃,尾巴拍得啪啪直响,却怎么也跳不过去。还有几条,不小心游进了人工搭建取卵用的笼子,于是也拼命地向上跳,跳得老高,却还是跳不过篱笼。鱼梯上遍地鲜红的鱼尸,每只肚子上都腆着一抹白,偶尔还会有几条轻微地动弹一下,不过很快又复归寂寂。”
这是我听她说话最多的一次,为了把这样的氛围延续下去,我赶忙接话道:“那些鱼为什么会死?产完卵了,没力气了?”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
后来又熟悉一些后 Sewit 开始跟我说话。但通常都是我问她答,很多她的事情都是我连蒙带猜问出来的。还原出来大概是这样:她母亲是美国人,父亲是墨西哥人。父母离婚后,11 岁的她随母亲回到美国,念了一间不太好的中学。学校里的恶霸经常欺负她,比如拿石块砸她,骂她是 Bitunt(一种骂混血人种的脏话),老师也由他们去。他们还嘲笑她的口音,于是她变得越来越沉默,甚至一度在 15 岁时丧失语言能力,那一整年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你的故事。” 我感激。
“谢谢你。”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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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Jason
46岁,乐队贝斯手,加拿大出生,父母是非法移民,8岁时被遗弃,至14岁一直在孤儿院度过,15岁被领养,养父母离婚后再度遭弃。成家后因妻子出轨对其大打出手导致离婚,女儿判给了母亲。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做 Sudoku 数独,一张 A4 纸上有 25 个九宫格,他已经填好了 17 个。
“Wow!这些都是你填的吗?”
他抬头,“是啊,还有前面这几张,” 接着拿出垫在下面的五张纸给我看,“你也玩数独吗?”
我:“之前玩过,挺难的,你很厉害!”
他得意又克制:“一般而已。听说你们中国人数学非常好,我考你道题吧?”
“行啊。”我来了兴致。信心还是有一点的,毕竟从小接受的是天朝的数学教育,况且这几年经济、统计课没少上,还不时和数学打交道。
“那好,问你个问题,你要怎么证明:0.9999……=1 ?”
“Interesting.” 我起先想到了微积分里的无穷问题,像是 0.999999......=1-lim1/10^n(n→∞),极限为 0。不过后来又想到一个更简单的证法:
“1/3 = 0.333…,
两边同时乘以 3,得——
1 = 0.999…。”
Jason 听完点了下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可你又如何证明 1/3 等于 0.333…呢?”
我一怔,这确实是个循环论证。 “你等等,我再想想。” 我有些不甘心。
“假设 A=0.9999999…,
那么10A=9.9999999…,
10A-A=9.9…- 0.9…,
9A=9,A=1,
得 0.999…=1。”
“有道理。可如果我们把 0.999… 看成是无限个分数加起来的过程,那就无法和数字一起放在等式里了。”
我有点懵,把 0.999… 当成一个过程?What? Why?
他见我没说话,接着道:“我倒觉得可以从哲学的角度来证。就比如阿基里斯追龟(Achilles and the Tortoise)。
“哦?你是想说芝诺悖论(Zeno's paradox)里的那个?” 我一直对哲学理论挺感兴趣,这样经典的模型当然还是知道的。
“没错。芝诺说阿基里斯永远赶不上他前面的乌龟,因为他要追上乌龟,首先必须到达乌龟原来的起跑点 A。可当他跑到 A ,乌龟已经到了 B,于是他又要赶到 B,但此时的乌龟又已经前进到了 C。如此下去,阿基里斯永远也追不上乌龟。”
悖论描述的情形“但阿基里斯比乌龟快,当然能追上啊。”
“没错,这就跟 0.999…=1 一个道理。”
直觉告诉我这二者间有联系,但一下又说不出来。
“「0.999…=1」其实也可以看成是一个动态的追及问题。阿基里斯无限趋近于他确实追到乌龟的那个空间点,只是芝诺除了用我们平时所用的时间作为刻度,还把阿基里斯每次到达上次乌龟到达的位置作为一个循环,并把这个追逐的过程看做是永远完成不了的无限趋近过程。姑且将这种重复性过程测得的时间称为 Zeno's Time。这样,在 ZT 为有限的时刻,阿基里斯总是落后于乌龟。但 ZT 并不能度量阿基里斯追上乌龟以后的情况。在它达到无限后,正常维度的计时仍在进行。因此在我们的钟表上,阿基里斯可以追上乌龟。同理,0.99999... 也可以追上 1 。”
其实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追击问题“怪不得他们都叫你「Genius Jason」。” 我佩服不已。
第二天他拿了本数学解题集出来,书名叫 The Gödelian Puzzle Book: Puzzles, Paradoxes and Proofs,我翻了一下,有解密,有悖论,有证明,我一下联想到了小学上奥数的日子。
“这书里对 0.999…=1 的证明跟你 10A 那个方法一样。”
“哈哈,我还是更喜欢你的证明。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么喜欢数学,怎么会去当贝斯手?”
“音乐很有意思,音符的排列组合非常多,研究怎么摆放才能产生好听的音乐就跟数学解谜一样,我很喜欢。我现在正好有了灵感,你介意我在这里弹吗?”
“求之不得!”
接着他便从前台拿到自己贝斯弹了一首他的原创,温柔而低沉,有一种言语不清的美。
后来他还在这儿收了个徒弟 Gail,Gail 以前高中的时候弹过贝斯,如今好久不碰都快忘干净了。不过经 Jason 的调教进步飞速,也能弹出不少曲子。之后二人还在 Rachel 的欢送会上合奏了一把。
“Jason 脾气明明就很好啊,他怎么就会做出那样的事。” 我对身旁的护士 Jannet 说。
她听完叹了口气,“如果他的人生没那么戏剧,他一定不会出现在这里。
*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且住院时已征询当事人意见并获得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