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

          还有诗和远方

          别逗了

          我们只能为眼前的苦难作诗

          或者在远方苟且

我啊，一直没见过真正的海。

景区里的海是死的。我想像个男子汉那样在真正的海上航行，死了都开心。

这话我只对他一个人说过，因为他见识过真正的海洋，也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说他的一个旧友也曾和我一样迷恋海洋。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和他一起去看海。”他说。

初三那年，每个班级的差生被聚在一起成立了“加强辅导班”，我们就是在那认识的。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不影响班里其他同学而实施的“隔离政策”罢了。

我每天在课堂上睡醒了就去操场的树荫下抽烟，每次都远远地看见他在操场的正中间躺着，一动不动地看天。当时我想这家伙一准脑子不正常。

有一次我俩被忍无可忍的教导主任抓到教务处，说我们严重影响了学校的风纪，在师生中间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其实根本没有人在意我们。

“再这样下去要开除的！你们知不知道！”主任用指关节咚咚咚敲桌子。

“哦。”他说。

“哦什么哦你！”主任一下子火了，站起来指着他鼻子，“你什么样自己不知道吗！上次没开除你你就偷着乐吧！”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事既不知晓也不关心。

出了门我拍拍他：“牛逼啊哥们，真不怕被开除啊？”

他半低着头瞟了我一眼，“嗯。”然后就走了，继续躺在操场上。

后来我听说，他的成绩其实还行，来这个班是因为偷了老师的钱。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多半是老师自己放错了地方，脸上挂不住就随便诬陷一个成绩不好又老实的同学。所以我宁可做个小霸王也不想被欺负。

那天放学我看见他被几个小青年堵在后街，被打了巴掌也一脸无动于衷。

“你不是能偷钱嘛，还不赶紧拿出来！我看你小子是挨打没够。”几个人说着就去扒他衣服。

我赶紧跑过去，一脚踹到一个人的屁股上：“你们他妈活腻了，老子的朋友都欺负！”接着照脸上又是一拳。虽然我挺能打，一个打几个还是吃亏，最后虽然勉强脱身，也挂了好几处彩。

“为什么？”他问。

“别误会啊，我就是看不惯欺负老实人。”

“我不是什么老实人，钱也确实是我偷的。”他说，语气很平常，“不过谢谢。”

这之后我还是在树荫下抽烟，他在操场上躺着。我知道了他爸妈离婚，谁也不要他，和奶奶住在阴暗的城中村平房里，每天回到家就听老人家絮絮叨叨地抱怨他爸妈，出了门就是臭水沟和烂菜叶子。来了学校也因为没爸没妈又穷而被欺负，老师也不喜欢。

至于为什么偷钱，我没问过。

再后来中考，毫无疑问我们都惨不忍睹。我倒是无所谓，准备在树荫底下抽最后一根烟就去深圳打工。

他来找我，背着包，说要去坐船，问我去不去。

“坐他妈什么船啊突然？”

“看海。”

“说真的你脑子有病吧？”

“不去算了。”

“你他妈等我把烟抽完啊！”

国内的航线很少，要先坐火车去北京，然后转车去海南，还要再找港口买票上船。这些钱哪来的，我没问。

开了船他忽然兴奋起来，不停说话，对着我，对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海洋。

“你看，你看啊！有吧！有的吧！”他两手用力摩擦着甲板栏杆，因为呼吸太急促而呛住。

“有什么啊？”

“广阔啊！广阔！”他猛地转过头，好像再明显不过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广阔的东西啊！”

他狠狠拍打栏杆，“我就知道啊！不可能只有那些卑微和阴暗，不可能只有那些虫子一样苟活的人啊！”

“你知道吗？”他张开双臂深呼吸，“看不见这些因为我们都是些虫子啊！虫子！”他转过身大步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

我突然害怕他会把我这只虫子推下去。

“我们之前活的太卑微了！卑微！我们要去见识广阔！广阔知道吗！”

他使劲推开我，我摔倒在地，他再次转过身疯了一样地挥舞双臂，跺脚，甩头：“我要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就像大海一样！我要生活在这广阔里！再也不要为那些可悲的事情束缚，我要成为真正自由的人，永远自由自在地活着！”

广播响起，还有一个小时靠岸。

我坐在他身后，怕得想要逃走。

他猛然停住，一只手还扬在半空，好像突然暂停的电影画面。我听见他嘴里喃喃嘀咕着什么。然后扑通一声跪在甲板上，双手掩面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喂……你，你怎么了……”

“我，不可能生活在大海里，是不是？”他转过头，泪流满面，“下了船我还是一只虫子，我只能做一只卑微的虫子，在这无聊的生活里一直到死，是不是？”

“我……不是……你……”我说不出话。

“什么也没有，哪里也去不了啊……”

他摇晃着站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跳进大海。

等我回过神来，海面上连水花都没有了。

最后也没捞上来。

“那家伙说的没错吧，生活就是这么卑微，无趣又漫长。”他讲完这个故事，对我说：“但还是要活下去，为了那家伙没能见到的，有可能遇见的广阔。”

我还没见到那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