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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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叫了,听声音就在不远处的杨树上。壹想他就快找到妹妹了。找到乌鸦就找到妹妹了。壹小跑起来,又有小石子钻到他的脚下(地上没多少小石子,更多是土坷垃,可是为数不多的小石子专往他脚下钻,每颗都往他脚下钻),隔着回力球鞋的鞋底,咬他的脚掌。鞋底已经磨得很薄了,他担心再这样下去鞋子就要破了。当初他消耗了多少鼻涕和眼泪才向妈妈求来了这双回力鞋啊,他还记得买鞋子的时候妈妈故意买大了两码,说他正蹿身体,买大了可以多穿两年,因此鞋子刚上脚时妈妈不得不在里面垫上棉花。现在半年过去了,他的脚还是没长到鞋子大,鞋子却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原来是白色,现在成了黑色的。
他把小石子捡起来,一一装进左边裤兜里,一共装了三十六颗,捡起第三十七颗,他看到那棵直挺挺的杨树,还有一蓬矮墩墩的灌木。乌鸦在杨树上叫,一声一声投掷下来,砸向灌木丛,溅起一片回响。妹妹就在灌木丛里,他非常确定。
张旭升抱走妹妹的时候他远远跟在身后,他左手捡着小石子,右手握着弹弓。他想他一弹弓打出去一定能命中张旭升的后脑勺,张旭升的后脑勺又宽又瘪,好像天然的靶子,好像长成这样就为了让他练弹弓。但他现在还不能打,一旦打中就会暴露目标,张旭升那么高,那么壮,他的头只能顶到张旭升的裤裆,他是万万奈何不了张旭升的。相反,张旭升对付他简直比对付一只病猫还容易。张旭升经常揪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提起来,提得离地三尺,还要问他看没看到姥姥家;张旭升经常狗撒尿一样抬起一条腿,从他头上跨过去,说什么蹁蹁长大个;还有呢,张旭升经常用手撸他的头,一边撸一边阴险地笑。他恨张旭升。甚至几天之前,张旭升还把他箍得紧紧的,去了杨树林一趟,他想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张旭升是同族里最大的哥哥,妹妹是同族最小的妹妹。他爱妹妹。现在张旭升抱走了妹妹。
张旭升抱着一个黄布包袱,包袱里裹着妹妹,张旭升一边走一边对着妹妹唱歌,快安睡,小宝贝,夜幕已低垂,床头布满玫瑰,陪伴你入睡;小宝贝,小宝贝,歌声催你入睡,小宝贝,小宝贝,歌声催你入睡。妹妹真的睡着了,妹妹在家时就睡着了,她任凭张旭升抱着,一声不吭,任凭张旭升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去了。出了村,过了一条河,河上那座石板桥已经残破不堪,栏杆也少了一半儿,据说是哪年被一辆失控的拖拉机撞的,拖拉机翻下去,栽进淤泥里还吼吼叫唤了一阵。开拖拉机的是个中年人,旁边坐着他的孩子,两个人都死了,他们把大人挖出来,没管孩子。现在桥下已经没有泥了,当然也没有水,人们在里面种满了庄稼,桥左边种玉米,右边种棉花。桥头还树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危险,禁止拖拉机通行”。过了桥,张旭升不再唱歌,他撩起黄布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前面不远就是杨树林。壹不敢跟得太紧,他站在桥头,看着张旭升走进杨树林。密密麻麻的杨树切割着张旭升的身影,那身影破碎又合拢,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了。
壹绕了个远儿,从树林的侧面进入。在进入树林之前,他听到了乌鸦的叫声。他小跑起来。
妹妹出生时也有乌鸦在叫,是在门前的老榆树上,那棵榆树春天有一段时间很招人喜欢,这藉于它开满头的榆钱。壹喜欢榆钱。石家疃的孩子都喜欢榆钱。壹穿着那双不合脚的回力鞋(自从买来之后,除了睡觉就没有离过脚),小猫一样,三下两下就蹿上了树顶,他一把把落着榆钱,落下来的榆钱往兜里塞一半儿,往嘴里填一半儿。树下站着其他小朋友,他们一边吞着口水一边仰头看着壹央求壹把榆钱分他们一点。到了夏天,榆树就变得很讨厌,这时候它头上已经没有榆钱了,它身上蠕动着小虫子,不小心沾到衣服上,臭得很。直到夏天结束,臭虫子仿佛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妹妹出生是在榆树很讨人厌的那段时间。那天壹明确听到有一只乌鸦躲在老榆树上叫,叫声凄惨,好像被人扼了喉咙。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乌鸦不讨厌老榆树?他站在树下,抬起头,想找到那只乌鸦,但榆树的枝叶实在太繁茂,一点可供他视线插入的缝隙都没有留下。他拉起弹弓,随便往树上打了粒土坷垃,树叶摇了摇,乌鸦不叫了。
壹,妈妈在叫他。他跑到屋里,看到妈妈躺在炕上,两手捧着肚子,她说,快去叫豌豆奶奶来。他愣愣地看着妈妈,妈妈的脸上爬满了汗珠,一跳一跳的。妈妈的肚子也一跳一跳的。像一座坟,一跳一跳的。快去啊,妈妈有些声嘶力竭了。他跑出去,跑到大门口,又听到乌鸦在叫。
壹走进树林,张旭升已经不见了,他很轻松就找到那片灌木丛,几扇阳光从杨树的叶片间旋下来,落在灌木上,像是白色的花瓣。妹妹一定就在花瓣下面。
壹走近了一些,灌木丛中传出恶臭,好像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他捂住鼻子,思忖该怎么对付灌木上密密麻麻的刺,这时灌木开始晃动,像被什么推着,滚起一个浪头,滚到尽头,一只猫走了出来。壹并不确定那是一只猫,它比平常见的猫要大一些,胡子也更长,一双三角眼涌动着寒光,瞳孔在黄色的眼球里缩成一条缝。它的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被缝制成虎头的形状。它出自妈妈之手,之前属于他,现在属于妹妹。猫偷了妹妹的帽子。猫发现了他,抬起一条腿打量他,大概在评估他是否会对它造成威胁,然后调转了身子,慢条斯理地走了。
壹冲出去,试图追上猫。猫也跑起来,拉开和壹的距离。壹追不上猫,他停下来,从裤兜里摸出一颗小石子,拉满弹弓,瞄着猫的屁股射出。石子在空气中摩擦出锐利的声响,在它抵达猫屁股之前,猫突然一拧身子,躲过了袭击。壹再摸出一颗石子,准备发动第二波攻击,猫已经上了树。藏着乌鸦的那棵杨树。乌鸦的叫声在一个高音处被截断,树叶一阵骚动,猫消失不见了,一团红色的影子飞出树冠,是一只鸟,它飞着,在天空中滚过一团火,拖着长长的彗星一样的尾巴。嘎,它发出乌鸦的叫声,飞走了。红色的乌鸦,壹想,他第一次见到红色的乌鸦。
壹站在树下,抬起头,寻找着猫的踪迹,他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他的脖子都酸了,终于他看到一条黄色的尾巴,在两片树叶之间甩来甩去。他再次拉起弹弓,瞄准了那条尾巴,石子射出去的同时,尾巴不见了。石子在叶子上打出一个洞,阳光漏下来,眼睛一样,逼视着他。壹把弹弓别在腰间,在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再分开,抱住树干,两脚一跳,攀了上去。杨树太粗了,他爬得有点慢,树皮上大大小小的疤是一张张饥饿的嘴巴,咬着他赤裸的胳膊,在他裤子上扯出一个洞。搁在平时,妈妈一定会骂他,但这次不会,以后也不会了。
妹妹出生的那一天,壹请来接生婆豌豆奶奶,豌豆奶奶进了屋,关上了门,把壹关在门外。壹站在窗台下,伴随着豌豆奶奶中气十足的口令,他听到妈妈高一声低一声的嚎叫,大门口榆树上的乌鸦也在叫,不如说是哭吧,声音瘆人。乌鸦的哭声引来了妹妹的哭声,那个崭新的哭声,妹妹的哭声又引来了妈妈的哭声。妈妈说,这是个啥?豌豆奶奶说,兔唇。妈妈更加大声地哭起来。他推开门,走进去,看到妈妈还躺在炕上,她的肚子瘪了,脸上的泪水又融开了汗渍。豌豆奶奶坐在妈妈旁边,怀里抱着那个小家伙,真丑啊,他想,像只没长毛的猫,尤其她的嘴巴,她的嘴唇正中裂开一条缝,旁边还结了个肉球。开始母亲闭着眼睛,后来睁开了,她从豌豆奶奶手中接过小家伙,紧紧搂在怀里,她对壹说,这是你妹妹,你有妹妹了。
壹蹬上树杈,坐下来,两腿跨在横逸出的树枝两侧,背靠在树干上。他要先歇口气。他从没爬过这么高的树,上一次是爬门口那棵老榆树,但老榆树远没杨树高,中途他都想放弃了,找回妹妹帽子的信念让他坚持了下来。他掉了一只鞋,那会儿他爬着树,没工夫管鞋,现在他可以看到那只鞋掉在了树下,趴在草丛里,背对着他,鞋底的纹路早就磨没了,上面粘着什么,不是鸡屎就是羊粪,一左一右,像两只鼻孔,冲着他喷气。他的胳膊上划出了几道血痕,腿也没能幸免,刚才不觉得疼,等他歇下来,疼痛才找上门来。
壹看到那只猫了,它蹲在另一根树杈上,嘴里叼着一只……乌鸦。血染在黑色缎面一样的羽毛上,闪着刺眼的光。他明明看到一只红色乌鸦飞走了。也许有两只乌鸦,他想。猫用一双三角眼冷冷看着壹,壹和它对视,目光短暂交锋,败下阵来,他发现自己不敢看它的眼睛。
爸爸也有一双三角眼,不过他的目光在烟酒的熏染下,早早变得混浊。可壹还是怕他。那天爸爸在天黑以后才返回家中,当他看到妹妹那副模样后,似乎有些费解,他站在炕头,紧锁着眉头,大概在努力捋清从种植到收成的过程中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他对妈妈说,怎么整?妈妈疑惑地看着他,说,什么怎么整?爸爸说,孩子啊,她的嘴唇这样儿,怎么整?妈妈说,能治就治呗。父亲就退到堂屋,坐在灶台上,抽起了烟。灶台上糊着一块粥渍,他没看到,压在了屁股下面。后来他从灶台上跳起来,伸手抹了一把屁股,骂道,他妈的。
妹妹出生后,壹减少了外出,他把大部分空闲时间用来陪妹妹,他躺在妹妹身边,伸出手指,构建出不同形状,逗她,诶,诶,你看,这是什么?对了,小兔子,这个呢?猜不到了,这是大狼狗。妹妹被他逗笑了,唇上的缝隙裂开,露出嫩红色的牙龈。他问妈妈,妈妈,妹妹的嘴怎么了?妈妈说,她太贪吃了,咬了嘴,就成这样了。他捂住自己的嘴,想我还是不要妈妈给我买棒棒糖了,万一也成了妹妹这样,那会吃什么漏什么。他说,我们送她去医院吧。妈妈说,我们没钱。他说,没关系,我可以赚钱,我可以抓知了猴卖钱,我还可以去摘马蜂窝,旭升哥说一个马蜂窝能卖好几块呢。妈妈摸着他的头,说,傻孩子。
爸爸回家越来越晚了,几乎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酒气,如果正赶上妹妹哭闹,他的脸色就会很难看,那双三角眼就会被哭声搅动得更加浑浊。他隐隐觉得,因为妹妹,爸爸亲变得不开心,妈妈可能也不开心,但她藏得很好,只能从她偶尔的唉声叹气中瞧出些端倪。
那天半夜里,妈妈和妹妹都睡着了,壹躺在母亲另一侧,迷迷糊糊中,乌鸦又叫了,他清醒过来,然后听到了脚步声。爸爸一进门酒味儿就填满了屋子,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余地,他差点吐出来,但他忍住了。在微弱的月光里,爸爸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妹妹,父亲没有看壹,如果看壹就会发现壹没有睡着,就会发现壹也正在看着自己。那么,爸爸也许会取消行动。但他没有看壹。爸爸动作轻柔地抱起妹妹,在双臂间摇摆,鼻子里还哼出了歌曲。然后父亲抱着妹妹出了门。壹感觉到妈妈微微颤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壹爬起来,悄悄跟在爸爸身后。他忘了穿鞋子,地面冰凉,还有些硌脚,好在爸爸走得并不快。
爸爸出了村,进了一片玉米地,玉米杆子晃动起来,月光起了涟漪,过了一会儿,父亲走出来,手里空着,妹妹不见了。他站在地垄上迟疑了片刻,壹一直趴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动都不敢动,他看着父亲,月光摆布着父亲的脸,使那张脸看起来阴晴不定。父亲点了一根烟,随着父亲的吐纳,烟头上的火星一阵明一阵暗,再一次暗下去的时候,父亲迈开了步子。这时候玉米地里传来了妹妹的哭声,父亲又站住了。哭声里带着钩子,钩着父亲的脚,父亲返回了玉米地。哭声停了。
看到爸爸抱着妹妹走出玉米地,壹再也忍不住了,他哭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可鼻子就是酸酸的,不哭不行。爸爸发现了他,爸爸命令他站到他身边,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小瘪犊子,跟踪老子?这一脚把壹踢了个趔趄,但他没感觉到疼,一点都不疼。
他们回到家,妈妈还在睡,侧躺着,头埋进枕头里,身体微微起伏。爸爸放下妹妹,手在妹妹身上拍了拍。壹爬上炕,钻进被窝,躺好,他看了看妈妈,妈妈整张脸被头发盖着,她的枕头上有一片阴影。壹用手摸了摸,是湿的。他以为房子漏了,房子经常漏,下雨超过一个小时就会漏。可今天没下雨。
猫叼着乌鸦,没戴帽子,帽子不知哪去了,壹说,猫,帽子呢?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头朝下滑下了杨树,落到草丛里,甩甩尾巴,摇头晃脑地走了。壹的眼睛搜查了他能看到的每片树叶,在树的顶端,两片树叶之间,他发现了帽子。有一只老虎眼睛露出来,正滴溜溜看着他。那是一个蓝色的玻璃球,另一只眼睛被树叶挡住了,是另一个蓝色的玻璃球。壹拥有它的时候,数次想把玻璃球抠下来,均被妈妈制止。
壹双手双脚攀在树干上,继续往上爬,有一些树叶来骚扰他,抓他的衣服,挠他的痒,他拨开它们,继续往上爬。再向上,枝杈越来越多,他没办法爬了,只能手扶着一枝树杈,脚踩另一枝树杈,慢慢挪动身子。风一来,他就跟着整个树冠摇摆,把他的汗都摇出来了。他终于抓到帽子了,蓝色的虎头被风吹涨了,可还是盛不下他的头,五岁那年,虎头帽就再也不属于他了,为此他还神伤了一段时间,妈妈对他说,以后它就是你弟弟,或者妹妹的了。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他想也没想就说妹妹。妹妹好啊,说话温柔,长得好看,跟屁虫一样跟在哥哥后面,一直嚷嚷,哥哥哥哥等等我,哥哥哥哥等等我。就像杨二娃的妹妹那样。杨二娃很讨厌自己的妹妹,动不动就骂她,他一骂,她就哭,她一哭,壹就觉得心疼。壹发誓自己有了妹妹,一定好好疼爱她。现在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妹妹,可是,父亲好像没那么喜欢她,他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妈妈也没那么喜欢她,她总是抱着她唉声叹气。
他们甚至想要把妹妹送人。父亲说,王连喜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和老婆在省城务工,一个开出租,一个在酒店当服务员,虽然每年只有春节几天在家,但还是在很早之前就把家里的三间土坯房换成了二层楼,那可是村里唯一一栋二层楼,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孩子。他们一定会对孩子好,而且一定有钱给孩子做手术,最后,父亲总结道。母亲却有些犹豫,她说,在省城呦,那么远,坐车得一整天,想孩子了怎么办?父亲说,送了人,孩子就是人家的了。母亲又开始抹眼泪。父亲想了想,说,那就王代全了,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有文化,手头也有积蓄,打了几十年光棍,无儿无女,听说前几年想从他姐那过继个孩子过来,不知道最后怎么没成。母亲抄起炕上的笤帚旮瘩,疾风暴雨地往父亲身上抽打,你这不是把孩子往火炕里推吗?你还有没有良心啊?你不知道王代全什么名声?父亲一下子跳出老远,他呲牙咧嘴的,一边忽撸着胳膊驱赶疼痛一边说,他妈都是别人编排,你也信?母亲扔了笤帚旮瘩,抹了一把脸,说,万一是真的呢?父亲不说话了,他掏出烟盒,看了看炕上酣睡的妹妹,走到堂屋,点了根烟。
母亲在屋里说,去问问吴三女吧。父亲把烟头弹到门外,说,你俩不是不对付?去年还打得死去活来的。母亲说,没啥过不去的,正好她家一直没要上孩子,还有钱。父亲说,是,这两年倒腾原油,发了。母亲说,那去吧。父亲说,这种事,还是找个中间人吧。壹搂着妹妹,紧紧搂着,他说,不要把妹妹送人。母亲没有说话。父亲出去了。
到中午时,父亲回来了,他的表情复杂。母亲问,怎么样?父亲说,邪门了,吴三女怀上了,四个月了。母亲说,她怎么能怀上呢?父亲说,肯定不是她老公的,她老公不行。母亲说,我也这么觉得。壹很少见到两个人对一件事的看法如此统一。妹妹醒来了,她哭了,哭声里满怀对奶水的渴望,妈妈撩起沾满奶渍的上衣,露出饱满的乳房,把奶头塞进妹妹的嘴里。妹妹的两个腮帮子瘪了下去,奶水有一半儿从妹妹的豁嘴里漏出来。妈妈捏着一团卫生纸给妹妹擦嘴,她说,你是来讨债的吧?可怎么办呀?爸爸也说,可怎么办呢。
壹坐在树杈上,远远看到一条大狼狗向灌木丛跑来,它长着黑灰相间的毛和一双红色的眼睛。也许它并不是狗,它的尾巴刀一样垂在屁股后面,在地面上划出一道伤口。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狗。一定是妹妹的味道吸引了狗,它围了灌木丛转了三圈,大概在找一个合适的入口,没有找到,它急躁起来,埋头往灌木丛里钻。壹抽出弹弓,大喊道,王八蛋,滚开。狗停了下来,斜着脑袋看向头顶上方的杨树,当它的目光停在壹身上时,壹打了个战。狼狗再次把头抵向灌木丛,壹的弹弓已经蓄势待发,快滚!炮弹发射,在空气中钻出一个洞,在狼狗背上着陆,黑色的狗毛翻起一朵浪花,爆炸。狼狗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个滚儿,站起身后对着壹咆哮,露出一口威风凛凛的尖牙。壹发射出第二枚炮弹,这次命中狗头,狗晃了晃身子,退后了一步。第三枚,这次没有打中,狗躲开了,第四枚打中狗尾巴,第五枚打中狗鼻子。狗哀嚎了两声,跑掉了。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爬下树来,他在树下穿上鞋子,向灌木丛走去。他要去营救妹妹了。
妹妹出生一个月后,开始接连发烧,她的脸上像着了火,不停哭,后来嗓子哑了,哭声变成了嗫嚅。与此同时,老榆树的乌鸦叫得也更频繁了,白天叫,晚上也叫。父亲愈加暴躁,不停咒骂。妈妈将一种白色药丸碾成粉末,搅拌进提前挤出的奶水里,喂给妹妹喝,妹妹尝了一小口,用舌头推出奶水,妈妈再喂,妹妹闭紧了嘴巴。妈妈将汤匙扔进碗里,溅起几朵奶花,妈妈说,我的小祖宗啊。后来,妈妈让父亲请来了豌豆奶奶。除了接生,豌豆奶奶还具备另外一项技能,驱邪。豌豆奶奶说妹妹是受到邪物的惊吓,她在一个小碗里装满小米,用一块布蒙住碗口,布在碗底打一个结,抓在手里,碗口对着妹妹的脸。豌豆奶奶一边晃动米碗一边低声呢喃,天灵灵地灵灵,有个小孩受了惊……妹妹安静下来,闭上了眼睛,等碗离开妹妹的脸,妹妹又哭起来,同时身体开始抽搐。豌豆奶奶摇摇头,她对爸爸说,只有一个办法了。爸爸憋住呼吸,等着豌豆奶奶示下,豌豆奶奶说,送医院吧。
爸爸借了辆三马子,拉着妈妈和妹妹去医院,壹央求妈妈,让我一起去吧,我可以照看妹妹。遭到了父母双双拒绝,你只会添乱,老实在家待着。他站在大门口,目送三马子颤抖着,驾着黑云远去,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悲怆的情绪,他哭起来。头顶乌鸦又叫了。一定是乌鸦,一定是乌鸦吓到了妹妹。他返回屋里,取出弹弓,往榆树上乱射一通,乌鸦不叫了,却也没飞走,它一直躲在榆树上,对妹妹实施着诅咒。榆树上的臭虫子成群结队地爬上爬下,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抱住树干,往上爬,虫子被挤压破裂,从尸体里涌出绿色的汁液,沾到他的手心,他的衣服,臭味更加浓烈了。他立在树杈上,四下观望,他看到了那只乌鸦,像一块发着光的煤炭,稳稳停在最高的一处枝头。他摸了摸兜,发现弹弓忘带了,也许是中途掉落了。他对着乌鸦吼,快滚,离我家远点。乌鸦别了别头,发出了一声冷笑,嘎。壹被激怒了,他抓住树枝,向乌鸦靠近。这时候刮来一阵风,他的脚下一滑,乌鸦振动翅膀,飞走了。再也别回来了,他对乌鸦说。
灌木挥舞着身上的刺,阻止壹靠近。壹咬紧牙,忍受着刺划破皮肤带来的痛楚,一步一步向灌木丛深处移动。他的胳膊在流血,血在浇灌灌木,它们更张狂了。壹还是哭了,但他没有退缩,他说,妹妹,我来了,我来了。
从医院回来后,妈妈哭了好几天,爸爸也哭了,哭得少一些。家里来了很多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女人都在哭,孩子们在找壹,壹和每个孩子都是朋友,他有很多朋友。找不到壹,有人去问壹的父亲,父亲用手支着孩子的头,把他推开,说,一边玩儿去。医生那里得来的消息不太好,妹妹的身体里面某一处器官严重病变。哭过几天之后,母亲问父亲,现在怎么办?父亲说,怎么办?父亲说,我问你。父亲说,我也不知道。母亲说,你是男人呐。父亲说,对,我是男人。然后他退出房间,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直到他被烟雾包裹。母亲抱起妹妹,在她滚烫的脸上亲了一口,把她放回小被子里,抽出枕头,压住她的脸。压紧。压紧。母亲仰起头,闭上了红肿的眼睛。
壹用血肉模糊的双臂拨开最后一丛灌木,妹妹黄色的小被子出现在他眼前,妹妹,我来救你了,他几乎叫出来,兴奋让他忘记了疼痛。
父亲叫来张旭升,他的面色凝重,他的声音喑哑,他说,照旧吧。张旭升说,明白,早夭不能入祖坟,没得办法。张旭升从父亲手里接过妹妹的尸体,说,还是老地方。父亲摆摆手,说,去吧。
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揭开妹妹的小被子,妹妹的脸露出来了,圆圆的,红扑扑的,多可爱啊。妹妹的嘴唇痊愈了,只在人中上留下了一条很浅的疤,壹用手摸了摸她的嘴,她居然笑起来了。壹把虎头帽戴在妹妹头上,老虎的胡子翘着,老虎的玻璃球眼睛闪着光,他说,妹妹,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妹妹还是笑,壹说,爸妈不要我了,我从老榆树上摔下来的时候他们就不要我了,现在也不要你了,我听到爸爸对妈妈说,我们还可以生,妈妈对爸爸说,对的,还可以生。壹抱起妹妹,现在,就剩下咱俩了,不过没关系,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嘎,杨树上又传来乌鸦叫,壹抬起头,看到那只红色的乌鸦站在树梢,炯炯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