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五代风云录》第二十七章 西门东望
西门思恭知西门季玄为人中正，不愿受人请托，故一直没有相求，今见西门季玄主动索要自己童仆吴行鲁，不觉想起桂儿来，说是让桂儿做个童仆，实则想让西门季玄在京中给他安排一个显赫官职。
西门季玄见他舐犊心切，动容道：“如今京师犹如龙潭虎穴，你我尚且不保，何况桂儿？调他入京，不是害他么？他如今在刘瞻帐下做事，谁敢动他分毫？做官要紧还是保命要紧，你心中可要掂量清楚！调他入京值当甚么？可要护佑他的周全，哪如此容易？高骈身为武将，独自出营，我心尚且不安，何况桂儿？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进京后要与好友聚到一起行文作诗，你阻止得了？他与你有通家之好，这是世人皆知之事，旁人若想要挟你，只须挟制桂儿，到时你能不就范？与其调他入京跟着咱们担惊受怕，不如让他在藩镇之中多些历练，待京师局势安定后再调他入京如何？”
他们所说的桂儿，姓郑名畋，字台文，荥阳郑氏人，父亲郑亚，曾任桂管观察使，郑畋生于桂州，乳名桂儿。
郑畋考取进士出外做官后，因其父郑亚是李党成员，深受牛党打压！终大中朝末，郑畋在藩镇幕府之中无升入京师的机会。如今新皇登基，李党势力抬头，郑畋见出头有望，写信给义父西门思恭请求调入京师任职。
自从接到郑畋家书，西门思恭一直在找寻机会，总觉得不得其便，每次见到西门季玄都是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只好就此作罢。如今听西门季玄一番言语，考虑目前形势，与其把桂儿调入京师，一头扎入各方势力角斗的漩涡之中，不如让他依旧待在藩镇幕府之中，至少还能过得安稳！两相权衡，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心中逐渐拿定主意。
西门季玄见他低头不语，语重心长道：”过几年大局稳定后，我答应你一定调桂儿入京，给他加官进爵如何？“
西门思恭点点头，见气氛复陷沉闷，缓和道：“过几年再说吧！咱们谈谈眼下形势如何？“
西门季玄倪了他一眼道：”说来听听！“
”今日宫中传出王宗实想要清算仇氏一门，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咱们不能不有所防范。派高骈出宫静街是为了敲打王宗实，若能通过此事打消王宗实清算仇氏的念头，也算是功德一件！“
西门季玄攥紧酒杯见隐隐黑花随着酒气向外飘散，微微摇头道：“王宗实蛰伏二十年才有此机会，换作是你，会放弃么？”
“父辈当年间的恩怨纠葛，怎好祸及子孙？”
“你没听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么？仇公、王公二人当年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横行京里无人敢管，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仇公下毒手逼死王公上位，那时他想过子孙有今日之祸么？”
“咱们就这样坐视不管，眼睁睁的看着仇氏一族被王氏灭门？”
西门季玄朝门外看去，见门外静悄悄，起身带好门，回到座位压低声音道：“此间牵扯着皇帝、娘娘，你可知晓？”
“圣上也想.....？”西门思恭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是啊！田从容下午派人来送消息，说王宗实要清算仇氏，这些你都清楚！可还有一条暗线你不知道，圣上早间曾派杨氏兄弟去尚宫局索取仇才人卷宗，想要亲自过目。怎地如此之巧都与仇氏有关？把两条明暗线捻到一起，就会看得真切，圣上与王宗实已经着手对付仇氏一门了！”
西门思恭本以为西门季玄一直待在屋内烧制二色酒，根本不关心外面发生的事情，如今听他一说，才知他耳聪目明，对外面所发生的大事小情洞若观火！见他用心如此深刻，不禁暗生佩服，道：“圣上为何要灭仇氏一门？”
西门季玄道：“你怎地明知故问？仇才人当年与圣上生母争宠，致使其母含恨而亡！元昭皇太后薨逝后他被迫出宫搬到十六宅居住，一夜之间失去父母疼爱，心中怎无恨意？如今他登临大宝，岂能不借此机会清算仇氏？”
西门思恭隐约听过这段过往，只是郓王当时并不受宠，无有在意，如今听西门季玄再次提起，方觉此事背后隐情甚重，不得不予以重视！如若只是王宗实想清算仇氏，凭自己力量尚能与之周旋！可一旦牵涉圣上，不惟无从措手，反而有可能遭到皇帝猜疑受到贬谪，如若那样西门家的官运也就到头了！
一念至此，头上冷汗冒将出来，下意识想拿衣袖擦拭汗液，怕西门季玄看出自己紧张，掩饰似的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西门季玄没有察觉他的紧张，顺着思路道：”田从容送出消息的目的是想让咱们阻止王宗实迫害仇氏，因事出仓促，慌忙定计，也没思虑周全就派兵前去，实属无奈之举！本想借机敲打王宗实，让他有所顾忌，不要把事情做的太绝，谁曾想圣上也在其中，这就暴露了咱们的意图，只会迫使他们抓紧行事！“
“会吗？”西门思恭皱眉道。
“依着他们脾性，一定恐夜长梦多，想要先下手为强！”
“那可如何是好？”
西门季玄并未理会他的提问，依着自己思路道：“有件事我觉得蹊跷，值得咱们重视！”
“你说！”
”田从容送来的消息中独独遗漏了圣上要去安国寺上香的事，如若咱们提前知道此事，就不会如此被动！”
“难不成他想让咱们鹬蚌相争好渔翁得利？“
正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就这样被人利用，西门思恭心中着实不甘心！暗自切齿道：“他娘的，他老子田全操当年行事就不地道，怎地田从容与他爹一个德行！“
就听西门季玄道：“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难说得紧！无论如何，宫中有他这条眼线，对我等来说至关重要，万不可因小失大！”
”那也要有所提防才是！“
西门季玄点点头，道：“最近田、杨两家走的极近，我总觉里面有杨家的影子，杨家人甚会见风使舵，油滑得像玻璃猴子，我兄弟在前面冲锋陷阵，他两家则躲在后面大捞好处，世间哪有此等好事？咱们与他们共事需多留几个心眼才好，否则被他们卖了都不知道！”
“据高骈所说，一行人中有杨氏兄弟，看来杨家早已获悉圣上行踪！”
“高骈回来禀报，我一直觉得哪里有问题？看来问题出在杨家，以我判断，杨家隐于幕后无非是想暗地里挑拨各家关系，好让各家相互猜疑，大打出手，他好从中渔利！”
“如若这样就太可怕了！”
”杨家人算盘打得精明，若不是高骈处置得当，非把你我陷入其中不可，真到那时，可就后悔无及！“
西门思恭动容道：”你如此说，我才体会圣上此次出宫的目的，设身处地为圣上想一想，举目望去，身边连个替他镇守宫禁的亲信爱将都没有，无怪乎圣上心中不安稳，要去安国寺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
西门季玄叹息道：“是啊！圣上处境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西门思恭想到杨家不顾大局躲在暗处算计别人，心怀愤恨道：“坐享高官厚禄之人心中想的不是如何为国分忧，反而把心思都花在算计别人身上，新皇刚刚登基就这样，以后还怎生了得？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每家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争来争去，唯恐别家占了先，如此争权夺利连祖宗家法都不顾还有何人情味可讲？下晌田从容送来消息说仇氏有难，你二话不说就要带兵前去与王宗实理论，谁知竟是他人提前设好的圈套，以后再遇此事，谁还敢为之出头？“说罢，用力锤了一下桌面，桌上杯盘碗碟里的汁液溅得满桌都是。
西门季玄见他真情流露，安抚道：”杨家做事虽险恶，可咱们也不要与他有意气之争，此次咱们吃了暗亏，可也不是毫无收获，毕竟理出不少头绪来！咱们须把眼光放长远些，杨家定非久居人下之辈，到时与王宗实争锋的必是杨家，其间与他家维系好关系才是上策！”
西门思恭听他如此说，心有不甘道：“杨家以后会上位？“
西门季玄毋庸置疑道：”是！“
见西门思恭瞪大眼睛看着他，掏心窝子道：”如今能与王宗实抗衡的只有咱们，可双方手握重兵，稍不留神，就会酿成大乱，终非祥和之气！杨家想要上位，必会削弱王宗实权势，正所谓此消彼长，你懂么？“
西门思恭会意道：”朝中大权王宗实一手掌控，杨家想要上位，必将一点点蚕食王宗实手中之权！“
西门季玄见领悟极快，满意的点点头，继续道：”杨家手无军权，想要上位势必要借助你我力量，到时咱们坐山观虎斗岂不比今日这般打打杀杀要强？至于杨家能否上位，咱们可以拭目以待，别忘了前朝国姓是甚么？杨家人身上从来不缺的就是抱负！“
西门思恭见他如此说，心下生疑道：”前朝杨氏，二世而斩，应是福薄之人，焉能厚及子孙？“
西门季玄神秘一笑，低声道：”武周革命难道不是杨家余孽在作乱？安史之乱难道不是杨氏子孙在挑拨？万不可小觑杨家之人，福薄之人岂能开疆拓土，建立不朽之功业？我朝勃兴替代杨氏只能说天命所归，气数而已！杨家在大中朝就想把手伸到禁军之中，好在先帝对禁军防备有加，才没有给他家以可乘之机！可照目前形势看，鼓噪左右军对峙，就是他们杨家想要插手军权的第一步，咱们须小心提防才是！“
”如此看来，在防备王宗实的同时也要提防杨家干涉军务，对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为何不呢？“
”这是否太过危言耸听？杨家有如此大气象么？“
”不可不防！“说罢，为他续入一杯酒。
西门思恭见酒中阴花从无到有，妖媚怒放夺人心魄，不禁心生反感，刚才还想着讨要酒方，如今连尝一口的兴致都没了！
西门季玄见他停杯发愣，拍拍他的肩膀道：”以后的事，想他作甚？“说罢，与他酒杯轻轻一碰。
西门思恭只好端起酒杯，就着烧酒浅饮一口，唯恐触及黑花！谁知烧酒减少，黑花顿时萎靡向下蔓延开来，不多时就见杯中烧酒被黑色侵夺殆尽，尽显墨黑之色。
西门思恭厌恶的把酒杯放下，端起茶杯，自顾自低头饮茶，西门季玄见他心绪不佳，道：“少饮些茶，夜间起夜多了仔细吴行鲁受凉！”
“甚么时候了，还在说笑？”西门思恭气鼓鼓道。西门季玄也不解劝，夹起一片生鱼就上酱汁放入口中咀嚼起来。
须臾，就听西门思恭问道：”咱们作壁上观，眼见着仇氏一门被杀也不施以援手？”
西门季玄见他执着想要帮仇氏脱难，压低声音道：“圣上拿仇氏开刀，就是要震慑群臣杀鸡儆猴，一旦清洗掉仇氏一族，威信就会树立，到时让咱们交出权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为定数，不是人力可扭转的！”
西门思恭听他如此说，心急道：“那咱们就更应该支持仇氏与他们对着......“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西门季玄“嘘”了一声道：”你小声些，被外人听到了可是杀头的罪！”
西门思恭压低声音道：”想当初，圣上听从王宗实之言杀了王、马三家，如今又要灭掉仇氏一门，等他灭掉仇氏后，会不会来清算咱家？与其那样，不如早做打算，暗地里支持仇氏，让他们无法任意妄为！“随即恨恨道：”圣上一登基就要挟私报复，心胸未免狭小了些，他此种作为，能坐稳皇位？能受到朝臣与万民拥戴么？“
西门季玄挥手让他禁声，压低声音道：”你说此话，是想灭族么？“
“我说此话，是想及早打算，一旦咱们失势，就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到时做甚么都晚了！”
“杨、田二家比咱们心急，否则也不会带出消息，以后咱们不宜抛头露面，最好让他们出面操持。至于能否帮助仇氏渡过难关，我还未想好，与两家接触时勿要授人以柄才好！”
“定不会让他们抓到丝毫把柄，放心吧！我觉得是否给仇氏带个口信，让他们有所防备？”
“依目前形势判断，田家在给我们带口信的同时，应该也通知了仇氏，你再去，有些画足的意味，不如静观其变的好！”
“咱们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你说！”
“杨、田二家是王宗实一手提拔，如今两家都不愿清剿仇氏，看来他们也不是一条心！”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目标一致时，确为一条心，可一旦产生分歧，就会发生分歧！咱们正好利用此机会，逐步分化瓦解他们。田家是其薄弱处，只要把田家拉拢过来，王宗实在宫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咱们就会了若指掌！”说罢，眼中灼然有神，不忘提醒道：“只有找到隐藏其中的突破口，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西门思恭听西门季玄如此说彷佛找到了些许脉络，静下心来，一条线一条线的摸将下去，逐渐穿线成网，最后编织成一张大网，他顺藤摸瓜试图找到整张大网的突破口。
只见他兴奋的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着脚步，直到通盘想定后，方才若有所思地望向东南。
西门季玄见他眼望东南，知他已悟及根本，提壶在手，也不往杯中倒，就着壶嘴灌入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