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拉开窗帘,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漆黑的魅影投射在泛着水雾的窗户上,忽然就有了一种异样的寂寥。伏在枕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呼啸,不由自主想起了漂在异乡的异客。那感觉,颇似冰冷的岛屿被狂风巨浪包围着。
铺天盖地的消息拥至眼睑时,人一下子被淹没在讯息的汪洋里。黑白相间的文字是那么触目惊心,任人想要逃避,却只能分外清醒。
奢侈的死寂低低的细细的,却足够把人吞没。
脑海里沉寂了许久的话题又在此刻如风声般沙沙作响,仿佛是立体环绕的音响,萦绕在耳边,提醒着我,挣不脱摆不开,胸腔里发泄的欲望呼之欲出,它让我苦不堪言。
无奈下,我下了床,拿起了掷在角落里的《易经》。那是路远先生很久以前寄来的,扉页上深深浅浅地残着他的祝福。至少,在他心里,以为我会偏爱张爱玲的这本自传体小说。奈何,书中沉重的叙事手法却让我不忍卒读,记不清多少次,打开又合上,也许人到了某个特定的阶段,会倾于本能地想要逃离一些真相,那些残忍的、痛彻心扉的真谛。
曾经,我不敢轻易触碰,可今夜,我又想起了“死亡”。这个话题是那么宏大,正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的解读不尽相同,对于这一字眼的理解也不一而足。
在今夜,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与先生的交谈过程中一个念头忽然涌上脑海,我不禁脱口而出:“人的一生又何其悲哀啊!纵然曾经声名显赫,却还是抵不过命运的安排。而即使是轰动一时的人物,漫长的一生也不过活在世人短暂的甚至是几分钟的描述里,随即,如一缕轻烟,飘散了、淡忘了……”
那个天才少女在现代文学作家里,身世是少有的传奇,如她的弟弟张子静所说:“与她同时代的作家,没有谁的家世比她更显赫。”作为清末四股权贵力量的合汇,也不过是一场幻境,所谓巨塔之倾覆,也不过是一代人的时间。在一家子的混沌关系中,张爱玲虽然只身逃出了家的囚笼,可精神却停滞在孩童时代,在爱恨纠葛里哭过笑过,用力挣扎过,最终香消玉殒,徒留一世传奇。
这样的念头让我觉得沉重。在人生这场大戏剧里,人被不由分说地推上舞台,无法像一个只是匆匆过往的路人甲。从同一个世界吹过的冷冽辛苦的风,从不曾对谁有格外的眷顾。
可是,想通了又如何?想不通又能怎么样?更多的是不甘心的释然。正如年少时偏爱争强好胜,总以为人生要遍尝成功的苦楚,才算得上轰轰烈烈,因而时时苛责自己,甚至对他人求全责备。及至生命走到了适当的年头,才发现“年少轻狂”并非戏谑之言,到底,是尝到了这人世的苦头。
生活不过是一部书,有人活成了传奇,就有人活成了流水账。更多人,不过是一本百无聊赖的小说,不需要追寻过多的意义。你只管顺着书里的缓慢情调和琐碎细节一路流淌而去,像坐在乌篷船里听雨声淅沥,昏天黑地,经宿未眠,天明已至渡口。
而今,比起舍生取义、轰轰烈烈的仁人志士,我更加崇敬起平凡而隐忍的普通人。在这人世间,辛酸、苦楚、痛苦、犹疑,种种情感一一感受,却反而愈挫愈勇,为了活下去,不动声色地承担起生活的担子。即使是口不能言或大字不识的人,也足以写就一趟精彩的历程。
在提笔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又多么感激人类敏锐发达的感受力与洞察力。在拥有“活着”这一权利的每一刻,情绪,都是值得感恩的馈赠。
鲁迅先生曾言:“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墙上有两个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人类的悲欢也不必相通。
不管昨夜历经了怎样的伤痛,及至次日,这世界依旧太阳强烈,水波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