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 那饼
01 十年前
从屋后的土路徐行不远,经过几间破落多年的青砖瓦房,再往前走,过一段两边均由土埂与小杉树围起来的仅容一人大方通过的藤蔓小道,小道尽头的左侧是茶场,一垄垄的茶树整齐的野蛮生长着像是列队的大兵,右侧是个半山的斜坡,山坡上长满了野菜,每逢春天,附近的人都来这儿采野菜回去做馍馍吃,卖香菜饼的方叔也不例外。
方叔的模样,我记得不真切了,只是要是他现在还在的话,那稀疏的黑发上应该多夹杂了几缕白丝,眼窝也会更加深陷了,眼睛怕是像在岁月长河里摸爬滚打多年后蒙了灰尘后再也褪不尽的宝石,更添混浊。
若是没有一张照片在,人们似乎很容易渐渐的忘却一个人的模样,最初在脑海里还有个轮廓和模样,渐渐的只剩下一个框框,几道点点,最后也不知道啥时候,就忘的一干二净,再想找也找不回来了,偶尔想起有这个人,明明记得他名字,只是模样——已经没有模样了。
只是他的一双大手,兴许是没有长在脸上的缘故,我倒还记得真切,看起来长着茧子但却是白白净净,指甲都给剪的很短,指缝很干净,可能是喜欢抽烟,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白皮肤里透出泛黄。
与小镇上其他的小贩不同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做饼或者是卖饼的时候抽,有时候他旁边的熟人给他递烟,他都会漾起那像是湖波的笑容,露出白里有些被烟熏黄的牙齿说“忙着嘞,忙着嘞,不抽不抽。”一边说还一边摆摆那带着茧子的洁白双手。
他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衫,每天一个人推着小推车载着工具从家到集市,把灶台桌子和面粉等物件摆放整齐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山外发出了第一丝光,然后紧接着把早已经在家发好的面团铺上桌来,那些从地里采来的青菜配合着鸡蛋与肉沫调匀在放在陶盆瓦罐里,发散出扑鼻的香味,面团在他的手里由大变小,小面团被擀平,然后翻转和上馅儿,聚拢捏紧,一个圆圆整整的成型的香菜饼就出来了,待到放在灶里面烤上十来分钟,两面烤出焦黄,饼内的肉沫烤出油汁来混合着野菜的香味发散在空中,不必大声吆喝,顾客闻着香味儿就来了。
02 八年前
当太阳升起集市开市的时候,我上学路过总是循着香味走到他的小饼摊,摊前的白衬衫在阳光的照耀下和那些穿着黑灰色的路人的衣服比起来,光亮而吸引人。那白衬衫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柔和、洁净、温馨的光芒,一时间感觉手上热乎乎的葱油饼更加美味可口了。
那时,每次去买葱油饼看着他也没怎么变,只是岁月流逝,不知怎的几个月不见,再来看他时头发已经多白了几根,脸上的涟漪又多添了几道,好像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常相见的人约莫感觉不到对方怎么变化,变化都是在日子里一天天潜移默化着,分别开了隔一段时间再看,倒是跟先前不那么一样了,也不知是对方变了,还是自己的处境变了、眼光变了、或者是心境处了。
在我记忆中,其他的什么物事吃多了都会厌腻,我吃他家葱油饼却从没有过这般经历,大抵就像南方人吃米饭,北方人吃面食一样,惯性的吃法已经深入到了骨髓,于是也就和普通的饭菜没有区别了,他家的饼口味适宜,吃法多样,直接拿着路上吃,回家蘸酱吃,亦或逢上好友配上三两小菜一壶白酒月下谈笑风生吃,佳节可吃,平常可吃,农忙可吃,消遣可吃。
我时常看到他去我屋后那片坡前打野菜,背着一个竹篓,戴着草帽,有时是在雨天,有时天下上悬着骄阳,总之一般都是在傍晚,他手持着小铲子弯着腰去采马齿苋、马兰头、还有灰灰菜,或者是抬头伸手摘上几把香椿放在篮子里,待到夕阳的余晖将要散尽,空中的鸟儿也叽叽喳喳的还林的时候,他也采的差不多了,背着小竹篓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有时候天空刚刚下完雨泥泞路不好走,他还会拄着一根拐杖,不知怎的,那时候上高中的我一读起苏轼的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就总是能想起那个在雨后初晴里行走在泥泞小路上的并不宽厚的背影。
03 五年前
总有人问他为什么把生意做的这么好,客人总是络绎不绝。这时候他总是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真不明白都这么大人了为什么还会有些腼腆,自然地把手伸到背后挠一挠脖子,转眼又拿下来拍一拍他本来就干净整齐的粗布围裙,照例是不好意思的笑着说“也没啥,就是踏实做呗,该咋做就咋做,别人喜欢吃自然就来了。”
可能是他不善于沟通和表达,只能这么纯朴的把话这样说出来,而在工地里工作一直在他这买饼的老张却说出了实话。老张是工地上的会计,肚子里有些墨水。
有一次他在和人唠嗑的时候就说出了他的看法“老方卖饼,咋能生意不好,其他那些卖饼的,哪个有他踏实勤快?天太热的时候有的不来,下雨下雪有人不来,三天两头有些小事儿的也停业放假,做饼的时候老方愿意自己多做点工作去把面醒的更筋道,下料的时候老方是自己去挖货真价实的野菜或者是自己菜园没打药的蔬菜。买东西吃的那些农民虽然个个都老实本分,但他们不是傻子,他们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蔬菜,养肥了大猪,猪肉是什么味道?面粉是什么味道?蔬菜是什么味道?他们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对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的秉性了解的再熟悉不过,虽说只是买饼为早起没吃饭而填个肚子,可是同样的价格不同的质量和服务,该买谁的,不买谁的,他们的鼻子和嘴巴自然会告诉他们。要我说老方他也就是没有好的生意头脑,要是再机灵点,连锁店都能开上多少家了。我当时听了这话深以为是,以后就更喜欢去方叔家吃饼了。
04 四年前
最后一次,是在四年前,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怎么好,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满脸尽是沧桑,揉面的手看上去还是挺白但上面已经有了皱纹,不怎么能看到血色。他的白衬衫依旧干净整洁,只是更加显旧了,有几个地方还打上了布丁,手法显得有些粗糙。
揉面的时候,可能是身体过度操劳,双手有些发抖,揉了几大团面,额头上已经出了不少汗,汗水顺着额头上的皱纹一点点滑到眉毛、鼻尖、下巴,几经汇集,又砸到到地面上,他却来不及停下手揩一下汗水,索性用宽大的白衬衫袖子大略擦一擦额头和脸庞,又开始劳作,我在旁边看着他说“方叔,你年龄已经这么大了,再不可以每天这么劳累啊,还是保重身体比较好,有什么事,就让子女们去做嘛。”
他对我笑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三个月以后,那时候正好是冬天,连着七天七夜的大雪封了路面,我也连着七天没有出门。
等到雪晴开始化了的时候,我几日没有吃到葱油饼,想去买的时候,走到摊位前突然看到摊位空空荡荡的,方叔不知道去哪里了,跟人一打听,方叔没了。
原来连着下雪那几天,方叔照常和往常一样出去练摊,回去的时候,赶上天黑雪天路滑,他推着车走的很慢,可是突然后面一辆醉驾了的小汽车却是飞驰过来,待到司机猛踩刹车的时候,雪天路滑,刹车已经不管用了,司机一溜烟儿跑了,方叔却被小汽车冲撞到了田野里永远的睡过去了。
他小推车上的面粉,面团,青菜,鸡蛋,五花肉蹦着跳着散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主人一样,静静的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一宿风雪、终于和雪地融为一体。
听人说,方叔最后被埋在茶场不远处的山坡上,春季到来的时候,那里漫山都是映山红,山脚野蛮生长着无人问津的野菜,左下角是他家的麦田,收割了即可磨成面粉,麦田里也常有鸡来吃食,偶尔鸡子憋不住了,还偷偷的下上两个蛋,或是打上几声响鸣,似乎在怀念着什么一样。
……
我最终好像是忘记了方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