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测爱仪

（声明：本文纯属虚构，如文中人物或情节与现实有所雷同则纯属巧合，本人概不负责。作品写法受好友冰激淋不会哭启发，在此致谢！）

一具女尸躺在人行道上，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死者皮肤白皙，面容姣好，脖子上挂着一个收音机形的坠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显示屏，红色的“100%”字样在满是裂纹的屏幕下闪个不停。

两分钟前，她坠地时发出“啪”的一生脆响。刚刚还在惊呼的人群已经安静下来，四散逃开的看客们竟又逐渐回拢，上前欣赏这具干净而美丽的女尸。人们之所以敢凑近观看，是因为现场没有一点血迹，死者舒展的身体上也看不到任何伤口。她安详地闭着眼，似乎随时会从沉睡中醒来。

“可惜了。”几个男性看客发出感慨，“白瞎了这么好的女人。”

“小小年纪寻什么短见，真没出息！还耽误我买菜。”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妈面露鄙夷地挤出人群，匆匆赶往附近的菜市场。

更多的人则带着怜悯和震惊的神色看着逐渐冰冷的尸体，然后不停地拍照——他们的手机上还留着她刚才跳楼时的照片和视频——在之前或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的朋友圈中都出现了相似的内容，随之而来的是好友们的惊呼、询问和点赞。

五分钟前，丽芸坐在蜗牛公寓的楼顶边沿，手里攥着那个坠饰。她身边是一堆没收拾好的散乱行李，大包小包里满满当当的衣物从合不拢的拉链口挤了出来。下面的人群显得骚动不安，她能听到一些刺耳的叫喊：

“你到底跳不跳啊？都等了半小时了！”

“要跳就赶紧跳啊！我还急着接孩子呢！”

“什么人嘛！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又不跳了，现在的骗子都这么牛吗？”

那些举着的手机如同一支支长枪短炮对准了丽芸，让她难得享受了一次明星般的待遇，现在她多少有点体会到那些聚光灯下的人物是何种心情了。

在众多吆喝的人中间，有一位穿校服的少年一直冲她交叉挥舞着双臂，同时不停地摇头，想必是在劝她不要跳。还有几个人在打电话，可能是在报警，也可能正通知朋友熟人前来观看——如果她现在不跳的话恐怕一会儿就没机会跳了，今天的事就会成为一个笑话登上新闻，不知道光看到后会怎么想。

可如果跳了的话，光和俊又会怎么想呢？父母又是什么心情？

她想念姥姥，如果姥姥还在世的话肯定也不让她跳。可除了过世的姥姥，竟没有一个人真心待她，那么留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与其死皮赖脸地活着，还不如到那个世界和姥姥见面——当然还有她最铁的闺蜜，娇。

丽芸这么想着，扶着身后的栏杆从露台边缘站了起来。下面的人群看到后立刻沸腾了，仿佛她真的是个大明星。而丽芸也决定要像明星一样，把自己美丽优雅的一面留给世界，哪怕只有一次。因为她之前留给身边所爱之人的，都是任性妄为和无理取闹。

一小时前，丽芸的母亲收到女儿发的一条短信——“我爱你们”。老两口觉察到不对劲，不停地给丽芸打电话，可始终没人接。丽芸离家之前只说要去打工，却没说要去哪里，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女儿到底在哪儿。此时她正躺在公寓楼顶看着天上的云，身边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丽芸索性直接关机。

两小时前，丽芸被蜗牛公寓的房东赶了出来。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明明交了房租却不能继续租住，而房东也很无奈，因为他压根没收到房租——蜗牛公寓的管理层一夜之间卷款跑路，继续让这个女人“白住”在这里没有任何好处，再说她又不肯肉偿——他租房子可不是为了做慈善。

争吵的时候，一个无可回避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丽芸心头——如果早点嫁给俊或者光，现在又何苦跟这种不讲理的粗人争执不休？她明明可以住进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如今却因为一个不到二十平的落脚之处丑态毕露，成了其他房客争相围观的对象，最后还动了手，被房东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扔出门外。

她蜷缩在走廊的墙角，看着满地的狼藉默默流泪。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关上门不再理会，丽芸哭完了也只得一件一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就是在这时，她做出了那个决定。

三个月前，她从小到大的死党——娇，死在了下班的路上。当时是凌晨一点，连续加班半个月的娇，在又一个无偿加班后的深夜和同事一起回出租屋，路上突然昏厥倒地。虽然同事立刻拨打了120，但最后还是没抢救过来。

丽芸知道娇刚刚订了婚，简直不敢相信她就这样突然离开——她的马Sir明明那么爱她，丽芸还亲自前去把关，见面期间用测爱仪偷偷量得的数值是97%，让丽芸惊羡不已。相比之下，光对她的爱最多才72%。

然而还没等到婚礼，她就这么突兀地去了。之前她们最后一次视频聊天，娇除了抱怨天天加班的辛苦外就是晒幸福，还让丽芸帮自己参考了几个婚纱的样式。丽芸见她虽然一脸疲惫，笑容里却藏不住满满的甜蜜。

“女人就是用来宠的。”

娇曾经如此对丽芸说，而她自己也一直如此践行，并最终找到了对她百依百顺、疼爱有加的马Sir。和男朋友在一起时，娇简直任性得像个小女孩，而她的马Sir永远一脸宠溺地惯着她，当着丽芸的面也毫不避讳地大撒狗粮。这是丽芸一直渴望而不可求的爱情，她心想，如果光能有人家男友一半上心就好了。

七个月前，丽芸决定出来打工。那时老家的房子即将拆迁，而父母打算把拆迁款都给她哥。理由是小孙子刚上高中，他哥一家的开销很大，而丽芸一个单身剩女不需要那么多花销，有什么用钱的地方也是她未来老公的事。

他们完全没有考虑，所谓“未来的老公”已经被丽芸作走了两个。丽芸曾先后带到家里的那两个男孩，俊和光，他们都挺满意，但不知为何最后都没走到一起。他们也觉得可惜，而且很为丽芸的终身大事着急，天天给她安排相亲，而这也是丽芸想要离家的原因。

这一年她因为疫情丢了工作，又拿不到拆迁款，还天天被逼着相亲，丽芸觉得待在家里实在没什么意思。毕竟她高中毕业才回到这个家，随后就去上大学，跟父母的感情也算不上深厚。她不是不想结婚，而是后来的相亲对象再也没有俊和光那么好的条件，更不对她用心。那些大龄剩男总是一见面就刺探她家的情况，然后像谈判一样商讨结婚事宜和婚后的规矩，完全没有追求她或者好好谈一场恋爱的打算。每当她就此提出疑问时，对方总是用一种难以理解的怜悯眼光看着她，于是相亲就此告吹。

这也难怪，因为测爱仪都没什么反应，数值甚至不到30%，又怎么能指望他们的真心呢？与其跟不爱的人凑合着结婚，还不如靠自己。

十个月前，丽芸和光彻底分手。她原以为再也遇不到如此中意的人了，没想到最后却以这样撕破脸的方式收场。在电话里用各种脏话狠话大吵一架后，两人都拉黑了对方的一切联系方式。光对丽芸彻底失望，丽芸却隐隐希望他还能再回来找自己，就像以前的无数次分手一样。可这次光没有如她所愿——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的测爱仪。

十一个月前，丽芸在一个网店看到了测爱仪的商品介绍。虽然心怀疑惑，但这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梦幻产品，因此不顾520元的高昂价格立刻拍单——她一直怀疑光不在乎她，不然为什么吵架后自己摔门而去时他不下楼追自己呢？虽然自己吼他不要过来，可电视剧里的男主不管对方如何任性，都一定会追上来的——男朋友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吗？他为什么就做不到？而且每次赌气说分手，他为什么只挽留一次就放弃了？还得自己再暗示一下才能回头和好？

这款新产品测量的爱情指数是用百分比显示的，以此表明使用者在对方心里的地位：10%到50%是陌生人到好朋友的过渡，爱情及格线是60%，如果达到80%则是非常在乎，通常的感情大都在50%到85%之间。而90%以上则非常少见，表示极其重要，已经达到美满爱情的标准；超过95%就是唯一，表明对方可以为你抛弃一切，甚至是生命。

至于100%是个理论值，和0%一样不可能出现。虽然明知不可能，可丽芸却希望自己的感情能超过100%。当然光肯定是没戏的，她第一次戴上挂坠一样的测爱仪和他见面时数值只有67%，后来的最高值也才72%，甚至达不到非常在乎的标准。

丽芸难以接受，但这个结果倒不算意外——光总是说自己工作忙还要抽空写作，不能把所有时间都用来陪她，想必是不在乎她。他还把自己的手稿拿给丽芸看，表明自己确实在为了两人的未来而努力。可丽芸一次都没看过他写的东西——她无法接受对方还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事，更可气的是还总给她讲道理，试图让她接受这个现状——丽芸视光的作家梦为情敌，如果看了他的作品就等于承认了这个小三，那就输了。

“我抱着你时就没法搬砖，搬砖时就没法抱你。”光好几次无奈地说。他评职称期间为了写论文天天加班，而丽芸专挑这种时候发脾气，想看他会不会顾及自己的情绪。她当然希望光能升职加薪，潜意识里却克制不住地想知道在光心里，自己和职称哪个更重要——她不是真想让光为自己牺牲工作或梦想，但起码得有个态度。

“你居然信这种东西？无非就是个测谎仪，最多加个脑波探测器……你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幸福交给这种骗子产品决定吗？”

——道理道理无穷无尽的道理，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影视剧里的男主一样低下头来认错哄自己？为什么总是不停地给女朋友讲道理？就你懂，聪明得头发都掉光了，脑子里整天装这么多道理不嫌累吗？光恨不得拆了她的测爱仪看看里面的构造，但丽芸总是紧紧护着自己的宝贝不给他碰。两人的关系越发紧张了。

他肯定是不爱我了，丽芸想。测爱仪没有错，她的男朋友爱工作爱写作，唯独不爱自己。他们以前也有过你侬我侬的甜蜜阶段，如果那时就有测爱仪，数值应该会更高吧。可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

“细节见人品，细节见真情。”娇总是这么说。他听说丽芸和光的现状后连连摇头，还拿偶像剧当模版，把自己的马Sir和光在种种细节上做对比，说光太不靠谱，建议丽芸分手——娇总是对的，听她的准没错——分手无疑是正确的决定，要是跟不爱自己的人结了婚，那就真的入坑了。毕竟在丽芸心里，爱情的重要性高过一切。

三年前，丽芸和光通过相亲结识。那时的光发际线还没有后退，丽芸脸上也没长痘痘。虽然她觉得第一次见面时光表现得有点小气，但总体印象还不错。她并不知道之后两年的分分合合会带给她怎样的甜蜜和折磨，觉得光也许真能让她走出俊的阴影，给她期盼已久的幸福。

四年前，丽芸在娇的生日聚会上听说俊结婚了。她锁上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埋头痛哭。虽然两人已经一年没联系，可丽芸心里却一直觉得还没和俊分手，还等着他回来找自己。他们从高中毕业已经在一起七年了，可分开不到一年他就结了婚——丽芸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被抛弃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虽然娇告诉她俊在结婚前曾对朋友说过：如果不能和丽芸在一起，跟谁结婚都一样。可丽芸还是无法原谅初恋男友的背叛，无法承受七年的感情就这样付诸东流。

五年前，丽芸把两万现金摆在中控台，再次向俊提出分手。和以前每次苦苦挽留不同，这一次俊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回以沉默。丽芸期待着他能像以前一样恳求自己别离开，可他只是扶着方向盘，眼睛望着窗外。于是丽芸开门下车，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反正他不在乎我，不分手还留着过年吗？娇早就说过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分手才是正确的决定——虽然丽芸如此安慰自己，并假装已经放下了这段感情，却没想到一年后俊的婚事竟还能让她痛彻心扉。

六年前，俊第一次向丽芸求婚，把她吓了一跳。她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同学朋友也没有一个结婚的，她有点害怕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所以不置可否。后来俊三番五次地来她家提亲，还送她父母昂贵的礼物，希望他们能促成这门婚事。可丽芸总是躲着俊的攻势，一直没开口答应。实在躲不过去了她就试探地问：“那你能回来工作吗？”

俊愣住了。他在北京的创业才刚有起色，二十人的团队正要大展宏图，想着早点把婚事定下来好专心奋斗，可丽芸却要他放弃辛勤打拼的事业，回老家这种小地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而对丽芸来说，俊开始创业后本就聚少离多，心里早对他有所不满，期间还故意闹过几次分手。虽说他们已分分合合在一起六年，可俊不但不想诚心改变这个状况，还要强把她娶到手，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这怎么能让他得逞？

反正丽芸绝对不要就这样嫁了，除非俊拿出诚意来。她偏要看看自己和俊的事业，到底哪个更重要。

八年前，丽芸和俊大学毕业。俊想去北京创业，希望丽芸能一起来，而丽芸想留在老家找个稳定的工作，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可俊始终放不下这段初恋，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主动联系丽芸，希望能再续前缘。虽然聚少离多，可丽芸也对这段感情难以割舍，两人就这么半死不活地一直拖着。

十年前，丽芸的姥姥去世了。她在大学宿舍接到家里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时觉得自己的大地塌陷了——丽芸是姥姥养大的。她记忆中的姥姥永远面带慈祥的笑容，对她百依百顺，给她买礼物，做好吃的，无条件地护着她，还夸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娃。在丽芸心里，姥姥就是她可以一直依靠的大地。她从没想过会有和姥姥永别的一天，可这一天就这么突然来临了，而且她还不在姥姥身边。

那时默默地抱着丽芸，任由她在怀里恸哭的，是俊。

十二年前，高考的前一天，正在教室做最后准备的丽芸收到一张小纸条。她疑惑地打开，上面是几个清秀而羞涩的钢笔字：

考试结束后，我们能在一起吗？——俊

她回头看了看后排的俊，见他正埋头在课本后，时不时露出胆怯的眼神瞅瞅她。丽芸心中小鹿乱撞，没想到他会挑这个时机表白，但脸上的笑意已经出卖了少女的心思。她想了想，在那句话后面写了一个字——好。然后让同学把纸条又传了回去。

沉浸在甜蜜初恋中的两人谁也没注意到，此时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教室一角的娇看在眼里。

十五年前，丽芸考进了县内的公立高中。入学仪式上身边那个胖胖的叫娇的女生不知为何对她格外热情，一直拉着丽芸对全班男生品头论足。娇唯一看得上的那个叫俊的男生是她的初中同学，据说还是班草。

“怎么样怎么样，我们的班草很帅吧？”娇兴奋地对丽芸说。可她那时情窦未开，并没看出那个高瘦的男生帅在哪里，全程只是在尴尬地应付聒噪的娇。

十八年前，丽芸刚上初中时她哥哥高中辍学了，决定去南方打工。两年后哥哥开着奥迪回来了，车里还带着个漂亮女人，也就是丽芸未来的嫂子。爸妈对此很不满意，可人家已经怀上了，不满意也没办法。此后哥哥一家就住在四合院南边的小屋，奥迪没多久也卖了。丽芸每次回家都能听到夫妻俩吵架和小侄子的哭叫声，心里对婚姻又平添了几分恐惧。

二十年前，暑假回家的丽芸撞见父母正大打出手。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锅碗瓢盆，夫妻俩拼命用最污秽恶毒的语言辱骂对方。丽芸哭着求爸妈别打了，可他们视女儿为无物，直到把家里的东西都砸光才罢休。看着院子里的一地狼藉，恐惧婚姻的种子从此在丽芸心底发了芽。她再也不敢留在家里，又跑回了姥姥家。

二十三年前，丽芸在庙会上摔倒在积满灰烬的香炉里，立刻被刚燃尽的香灰烫得哇哇大哭起来。姥姥赶紧背着她一路小跑着往医生家里赶。路上丽芸不停地把双手在姥姥背上蹭来蹭去，因为不这么做就疼得无法忍受，而姥姥的后背就是她此刻唯一的靠山。

二十五年前，丽芸的父母把她送到姥姥家。因为她哥哥上小学后，家里打算做点小生意，没空再照看她，只好交托给老人。丽芸哭着喊着不想和爸妈分开，可最后还是被留在村里。还好姥姥赶紧变着花样哄她夸她，还给她买好吃的零食，这才让小女孩破涕为笑。当时谁也没想到，被抛弃的阴影从此成了丽芸心中一个填不满的黑洞，让她在成年后的感情中一刻不停地索要爱的证明。

而这也是多年后，某位马经理针对渴望被爱的人群开发的“测爱仪”能够让她一见倾心的原因。   

三十年前的这一天，丽芸的母亲在诊所里生下了她。为了这个孩子，夫妻俩躲躲藏藏，付出了不少代价，可他们就是想再要个女孩。看到丽芸的那一刻，两人眼含泪水相视而笑，激动地捧着他们的小天使，仿佛这个孩子就是他们的一切。

此时还没有人知道，被捧在手心的这个女婴将会拥有一个怎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