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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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香弥留之际忽然提出要吃玉米面窝窝，这是自她躺床上一个多月一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这些日子，别说玉米面窝窝，就是米汤也是进肚里少，呕出来多。蒲秀才吩咐俩孩子照看好他们的母亲，他亲自去做。
自从年初不能进食，蒲秀才拉着她四处寻医问药，板车换了两茬轱辘，也未能看好陈香的病。
看着骨瘦如柴的妻子，两个不满十岁的儿子，蒲秀才也只能长吁短叹，真是天妒英才啊！
蒲秀才把热乎乎的玉米面窝窝掰下一小块，送到陈香嘴里。她稍加咀嚼，吃了下去。
蒲秀才像看奇迹一样又掰下一小块来，陈香摇头不要了。“留给达旺吃吧。”她声音小，但说得很清楚。
达旺？不是蒲秀才的名字，也不是两个孩子的名字。一块儿生活了十多年，从没听陈香提起。
蒲秀才问达旺是谁？陈香又意识模糊起来。那晚陈香又清醒了一次，还要吃玉米面窝窝，又说了一句“留给达旺吃吧”的话，从此再没有醒来。
陈香算不上一代名伶，在鹅城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听陈香说，幼年便没了父母，是跟着班主老砒长大的。十六岁就小有名气，扮花旦，做功念白活泼俏俐，眉宇之间颠倒众生。
蒲秀才喜欢听戏，尤其陈香的戏，逢场必到。
陈香年轻漂亮，嗓子又好，鹅城达官显贵盯着她的人不止一个。蒲秀才是个穷秀才，他娶了陈香，说白了是时来运转捡了个漏。
鹅城要数板公子与蓝公子最为慷慨。今天你包场，明天他包场，目的很明确，一个想纳陈香为妾，一个想娶回做填房。
陈香只管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对台下的事充耳不闻。每天都有白花花的银子进账，班主老砒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晚板、蓝二位公子比着加码包场忽遇胡子下山，胡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院里除陈香与蒲秀才外，其他人呼啦一下像被点了删除键一样干净。
陈香是吓傻了，蒲秀才是从后院翻墙头时鞋子不慎掉落院内，二返头回来捡鞋发现院子里就剩下木头人一样的陈香。
蒲秀才背起陈香就跑，将她送上了墙头。
翻墙头，对蒲秀才来说就是时来运转。不仅翻出了个老婆，成就了梦想，也是一个穷秀才听戏逢场必到的诀窍。
婚后陈香不再进戏院唱戏，蒲秀才想听时也只是在家对着他一个人唱，蒲秀才过得似神仙。
不管怎么说，蒲秀才是陈香的救命恩人。就算陈香一股劲儿为他生了对双胞胎，为三代单传的蒲秀才挣足了脸面。
但他自认为对得起陈香，重活累活都是他抢着干。一年来，为陈香看病几乎耗尽了家产，蒲秀才从不感到后悔。
但陈香走之前不念夫、不念儿，偏偏对达旺念念不忘，蒲秀才义愤填膺的同时，达旺也成了他心中解不开的疙瘩。
安排好陈香的后事，蒲秀才决定去找班主老砒。疙瘩不解开，这辈子难得心安。
十多年了，戏院在，老砒也在。老砒见到蒲秀才面色极不自在，他说当年混乱时曾拉了陈香一把，陈香没反应他才独自跑的。
当老砒听说陈香已经不在人世的噩耗止不住地连声叹气，他说鹅城从此再没有好声音。
老砒说当年鹅城的达官显贵中绝对没有叫达旺的人，他的记性很好，尤其是他曾经的事业巅峰期。
蒲秀才很失落，但老砒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
陈香并不是从小跟着他长大，是花了十两银子从逍遥楼老鸨手里买来的。
蒲秀才觉得肚子里有十八只苍蝇在蠕动。这段身世，陈香只字没提。
老砒拍拍他让他甭紧张，赎陈香时她还是个八九岁的黄毛丫头，达旺是谁或许老鸨那里有答案。
这个老砒说话嘴里半截肚里半截！
蒲秀才心急如焚，拜别了老砒，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逍遥楼。
逍遥楼门可罗雀，往日的繁荣早已不在。老鸨老了，但记性与老砒好有一拼。老鸨接过蒲秀才的十文铜钱思绪又回到了想当年。
陈香是从街头行乞的孩子中被老鸨一眼相中，原准备留在身边做个打杂丫鬟，等大了以后再给她接客挣大钱。
陈香干起活来总是毛手毛脚，经常受责罚。甭看个头小，哭声倒响亮，这也是过路的老砒非要赎她的原因。
十两纹银不是个小数目，沾沾自喜的老鸨后来得知陈香成了角儿，悔的只差拿脑袋往墙上撞了。陈香如果一直留在逍遥楼，她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光景。
逍遥楼里从没有叫达旺的人，她敢保证。客人与陈香不沾边，那年被赎走时才八岁。
陈香八岁就离开了逍遥楼，这点与老砒说得一致，蒲秀才心里的那十八只苍蝇才算没了影，但苦恼又随之而来。
老鸨将铜钱往袖筒深处塞了塞，起身说她知道的就这些了，丁点儿没留。
唉！疙瘩这辈子是解不开了。
蒲秀才起身准备告辞，一条黑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冲他汪汪直叫。
“走开大黑。大黑，大黄！大黄，达旺！”老鸨呵斥着那条黑狗，忽然像摸了个杠底开花一样惊喜：“秀才留步，你或许听差了，你听的达旺，可能是大黄。”
老鸨兴奋地道出了缘由：
“大黄是我以前养的一只小黄狗，特别腻陈香。有一次陈香出了差错被罚一天不准吃饭，她溜进厨房偷了一个玉米面窝窝藏进了针线筐。
晚上吃时发现没了，于是便打了大黄。大黄惊慌之下往院外逃，迎面撞上驿卒胯下的千里马，当场丧命。陈香哭得撕心裂肺，为这事我还将她打了一顿。后来陈香在被窝里发现了少了个缺口的玉米面窝窝。
其实她的玉米面窝窝是邻居家的大秃尾巴狗叼走的，大黄发现了跟它大干了一架，我亲眼所见。达旺就是大黄，肯定错不了。唉，”老鸨一声长叹：“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死前不念夫，不念儿，还念着那条狗。这个陈香啊……”
陈香这辈子任何人不欠，只欠大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