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辞,往经年(三)
文 东隅
三、人总是贪婪的,尝到一点甜头以后,便再也咽不下苦了。
好痛…
床榻上一个瘦弱的女孩吃力地睁开眼,青色的帷幔悬于上方,淡淡的安神香萦绕身际。她动了动身子,锥心的疼痛感强烈地自胸口处袭来。
我竟还活着吗…
女孩名叫寂北,生于饥荒之地,在一个昏黄的午后,她于檐下偷听到父母准备杀她裹腹,遂强压着痛苦与心伤逃向官道。由于粮食紧缺而致其长年营养不良,她身体瘦弱且无力,再加之已多日未进食,她终是体力不支晕倒在一个沙土坡上。
在这个饿殍遍野,烧杀掳掠恶行盛行的时代,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要么成为他人的下酒菜,要么就被歹人卖到官窑充作军妓。无论是哪一种下场,对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都是噩梦。然而,世事往往只会更糟。
一伙盗匪沿途发现了寂北的存在,他们之前已经杀红了眼,碰见寂北的时候并不急于下手,他们想到了新的玩法。他们用鞭子抽醒昏厥多时的寂北,毒辣辣的太阳下,寂北艰难的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一众人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唯一相同之处是他们均猩红着双眼,看向她不怀好意。
“大哥,这小娃娃醒了,要不要继续啊?”一个鼠目尖脑的男人看向为首长满胡子的壮汉道。
“继续,不过我有新玩法。”壮汉一脸残忍的笑道。
随后,寂北被他们用剑至颈侧、胸口、腋下、大臂、手腕、大腿、脚踝处刺了数十刀,手脚经脉俱损。随后,他们将寂北拴至马尾,驱马前行,笑声不断,犹如死亡之音。寂北痛的全身痉挛,嗓子干疼发不出来半分声响,她感觉到血液正在自她的身上慢慢流失,她的眼睛渐渐阖上了…
黄沙飞溅的官道上,一条猩红的血迹断断续续铺陈着。
这是寂北昏厥前的全部记忆,对于自己此时竟然逃出狼口躺在一个古色生香的床上,捡回一条命,她相当震惊。
“姑娘,你醒了。”
寂北闻声看到一个穿着粉色轻纱罗裙,梳着两个发髻的妙龄少女自门外踏入,这打扮这长相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谢谢你救了我。”寂北感激地看着眼前少女,于寂北而言,此女子是仙子,是活菩萨。
少女轻笑一声,眉眼弯弯,“这是将军府,是我们将军救了你。”
“将军…救了我?”
“是啊,伤你的人也真是够残忍的,将军将你抱回来的时候,你浑身是血,就连医官也觉得你无生还希望了,谁知你竟然挺过来了,真是奇迹。”
“你是得罪了谁,他们竟这样对你,就算是对牲畜也不见得这般残忍啊…”
少女后面絮絮叨叨的话寂北已经听不真切了,她只是怔怔地盯着桌角。是啊,自己性命低贱竟连畜生都不如,畜生还能来个痛快呢…
晚膳后,寂北的救命恩人终于出现了。
裴曌踏入房间的时候,寂北正吃力地起身,想要小解,奈何伤势过重,总也站不起来。
“你的手脚筋都被贼人挑断了,你有什么需求直接告诉我或者侍奉你的丫头就可以。”
那是一双如黑曜石般的双眼,深邃且摄人心魄,寂北在后来辗转难眠的每个夜,都是想着这双眼睛入梦的。
“我、我、我想解手。”
裴曌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转眼已是秋末,寂北的伤势好的差不多了,将军怜她没有去处,认作义妹,将她留在了将军府,寂北开始了读书练武的生活。裴曌说,读书是为了让你在这个世道明辨是非,识人好坏,寂北照做;裴曌说,练武是为了让你强身健体,保护自己,寂北照做;可当那苦味四散的药汤置于眼前,任凭裴曌如何苦口婆心时,寂北始终紧闭唇齿皱着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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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病还未大好,还需巩固巩固。”裴曌强硬地捏开寂北的嘴,强行灌入。
庭院流水,裴曌在假山前作画,寂北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悠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艳阳高照,裴曌和寂北舞剑论道,寂北应接不暇;花前树下,裴曌在亭子里抚琴,寂北坐在旁边托腮聆听;风清月朗,裴曌布了一盘棋局,寂北蹙着眉,举棋不定;书房案几上,裴曌手把手的教寂北练字,寂北心下小鹿乱撞。
本以为生活会按照寂北心中所想这样一如继往着,陪在裴曌身边的只有她一人,可生活的平静终究被一旨赐婚打破了。裴曌勇闯死人谷,宰杀乱贼,锄奸佞的盛名传入了公主的耳中,自古美人爱英雄,公主倾慕裴曌已久,遂求得圣旨,嫁入将军府。
皇家赐婚到底是不一样,稀世之宝叫的上名的叫不上名的百十余件,黄金白银更是以箱入库,满目珠玑,目不暇接。
寂北避开了前来祝贺的人群,自一处僻静的小廊内忧心忡忡地喝着酒,她心中苦闷,她只是一个义妹,一个出身卑微又身无所长的野丫头罢了,裴曌那样举世无双的男子也只有天下尊贵的皇家贵女能与之匹配,自己有什么好奢望的呢,清醒点吧。
“你一个人在这喝什么闷酒。”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打破了寂北的愁思,来人正是裴曌。
“啊…你不是应该在婚宴上吗,今天你大婚啊…”寂北看到裴曌的出现,有些意外又有些惊慌。
“你也知道我大婚啊,那你不在宴席上,躲在这偷清闲呢?”裴曌习惯性地摸了摸寂北的脑袋。这一举动,让寂北湿了眼眶,酸了鼻子,当即甩了甩头,避开道“是啊偷的半日闲,你知道我一个人闲散惯了,不喜欢热闹的。还有啊,男女授受不亲,让公主看见了该多想了。”
“平时我们不也这样吗?你是我妹妹啊她会多想什么?”裴曌不明所以地看着寂北,他总觉得今日的她好像心情不好。
“是啊,哈哈哈,对,是妹妹,哎呀,我酒喝的上头了,胡话绕口了,哈哈哈…”只是妹妹,是啊,我只是妹妹,能以这种身份陪伴在他身边,这已经很好了。寂北大笑着还击。
裴曌突地将寂北拥入怀里,在她耳边轻语:“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独特的存在,我会永远照顾你,对你好的。”
寂北夸张地拍着裴曌的背脊,大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在我心里也是最特殊的存在”,末了寂北觉得有些不大合适,又补了句“你是我最敬重的兄长嘛…”
在听到寂北最后一句话,裴曌的眼黯淡了下来,心里划过一抹说不清的苦涩。
婚后,裴曌走哪依旧带着寂北,久而久之,公主开始介意他们这样形影不离的相处方式。一日,公主找寂北私下交谈,告诫她要与裴曌保持距离,寂北也恍觉自己的行为很是不妥,遂点头接受。自那以后,裴曌找寂北的时候,寂北不是在练剑就是在作画,不是在抚琴就是在练字,裴曌想要留下来陪她,她总是素手一挥道:不要打扰我。
一个月黑风高夜,裴曌终是忍不住前来寻寂北,寂北看见他立马扭头就跑,裴曌哪给她此等机会,三下两下捉住寂北,略带怒意问道:“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吗,你为何近日里老躲着我?”
寂北睁着明亮亮的双眼看着裴曌,你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耐心道:“大哥你已成婚,你该与除了你妻子以外的女子保持距离,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前你没有成亲我们胡闹都好说,现在你要肩负起一个丈夫的责任。”
“皇帝赐婚,违抗圣旨会赔上全府上下的性命,我不能”,裴曌捏在寂北肩上的手忽地收紧,“我心里眼里的人永远只有你一个而已,我不相信你不清楚,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
寂北面对突如其来的表白乱了心神,她不自觉地退了几步,良久,她抬起头对上了他炙热的目光,“你既然已经娶了公主,你就该一心一意待她,不该再作他想,我和你算是有缘无分吧。”
“你也相信这些姻缘之说?就算有缘分,那也掌握在我的手里,如今你就在我眼前,我择日会同公主说纳了你!”
“我不同意!我虽出生不好,但我亦不愿为人奴妾!”寂北说罢转身要走。
“那我就休了公主,娶你一个人!”裴曌急急地拉住寂北,他是真的喜欢她。
“你既然能休她,当初为何还娶她,”寂北回头,冷冷地看着他,“你不要忘了阖府的性命,我不想陪你们死。况且,我对你只有兄妹情谊,希望你不要让我难堪。”
裴曌终是松开了手,他看着消失在亭廊尽头的寂北,满心失落,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隔墙有耳,裴曌于寂北的这番对话传入了公主耳里,公主决计不能再留下寂北了。边境屡屡进犯,裴曌出征,临行前他赌气没有去跟寂北道别,然不曾想,他再也无缘见到寂北了。
一日,公主邀请寂北一同用晚膳,她热络地拉着寂北,道:“先前本宫入府,一直疏于和你往来,是本宫没有做好,咱们姑嫂今天好好叙叙旧。”
“是寂北没有做好,希望嫂子不要介怀。”
“哪的话,你是夫君的妹妹,亦是我的妹妹,以后有什么难处就告诉本宫,本宫一定替你做主。”
寂北在公主的热情招待下,豪饮了几杯,渐渐地她感觉头晕目眩,全身无力,阖眼前,她听到公主说“不要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们行苟且之事!”
寂北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拥挤的马车里,车里全充斥着女孩们嘤嘤地哭泣声,原来她被卖了。寂北嗤笑一声,公主啊,你何必如此费心,我本就打算离开将军府的。
原来,寂北本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当年的盗匪何其残忍,何其心狠,她的心脉在那时已损伤致极,靠着汤药强撑着这么些年,她一直瞒着裴曌,不让医官告诉他实情,到如今,她夜夜咳血,终是撑不了几日,所以她面对裴曌表白时,心狠拒绝并计划离开,她要制造她一直活着的假象。
人总是贪婪的,尝到一点甜头以后,便再也咽不下苦了。寂北望着黑洞洞的车顶,难过的想着。
回府后的裴曌得知公主将寂北赶走,气急欲要休妻,公主抽抽啼啼地拿出寂北留给裴曌的书信,那是公主搜寂北房间时意外发现的,也得知寂北要走,公主本不知如何解释,这下就简单了许多。
信上娟秀字迹浮于眼前。
大哥,希望你和公主以后能和睦相处,互通心意,白头偕老,一生安好。我本就不属于这,承蒙这么些年大哥不遗余力的照顾,现在我该走了,天高水阔,总有我的容身之地,我也要去寻找我的幸福了,勿念。
裴曌的手紧紧攥住信纸,关节泛白。
你,竟如此狠心…
天高水阔,我都会将你寻回来的!
舟车劳顿,长途跋涉,寂北终是一口血喷出,虚弱地倒在车里铺陈的草垛上。人贩子花钱给寂北找了郎中后,知道寂北命不久矣,气急败坏地将她鞭打了几日扔到最近的乱葬岗,临走前补了一脚,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寂北无力地躺在尸堆里,周遭充斥着难闻的尸臭味,她的意识渐渐游离,气息慢慢消失殆尽。
三年后,裴曌因公主善妒,无所出,虐待下人,犯七出之条,奏请圣上,休妻。
夜幕之下,廊亭尽头,裴曌一个人饮着酒,眼眶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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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如今我已孑然一身,可以娶你为妻了,你快回来吧…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