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道儿(上部之一)
1
当我把最后一支冲锋枪弹匣里的三十发子弹分十几个点射全部打完,便心里默默地按照退子弹起立的动作要领,站了起来。
顺手从子弹袋里摸出个小喇叭,吹了一个“一长一短”。不一会儿,正前方那百米开外的靶壕里,王亚平慢腾腾地从靶壕里冒了出来。扛着靶子,一溜烟儿地往回跑了过来。
远远望去,他脚底下扑腾起来的是一股一股变了型状的热气。
我用手背试探着碰了一下刚刚发射完子弹的那支冲锋枪的枪管,又迅速地抽了回来。弯下腰把它放在了另外那四支冲锋枪的附近。
盛夏的天儿极热,再加上已经打了一木箱子的子弹,这五支冲锋枪都已经达到了一天发射子弹的最大承受极限,汗珠子掉在枪管上的时候,顿时就发出了“刺啦刺啦”的声音。
冲锋枪作为以连发(短点射)为主的武器,解决点射命中,是部队训练时遇到的最大难题。“首发命中容易,连发命中真难”。如此难题,大家都在潜心研究,试图摸索出一条解决“连发武器连得上”的路子。
可是这一摸索就是许多年。
全军部队不论是官儿还是兵,没有一个敢打包票说自己打出的点射都能“着靶”。
陆军学院的射击教员老高,那可是在全军大比武中,比出来的高手,就是靠“冲锋枪命中点射”这手绝活儿,才在比武中脱颖而出以后,被陆军学院硬是靠军区政治部的一纸调令,从原来的部队调到了陆军学院担任射击教员。专门传授冲锋枪如何命中点射这手绝活儿。
“三十发子弹,十到十五次点射的次数绝对不会差,但可不敢保准儿都能点得上哈。可俺把话儿说到头里哈,命中个二十七八发,还是木(没)有问题儿地。”
就是这么个“牛逼”人物,也不敢吹所有的点射都能命中。每次给我们学员做示范射击之前,都用标准的胶东普通话,先给自己铺垫好万一“跑靶”时,下不了台儿时的“台阶”。
我站在他后面,看着老高示范冲锋枪命中点射的次数不少,每次都真心的期待这个大比武的冠军,能够给我一个惊喜。
可是三十发子弹全部命中,却没有让我看到过一次。
“太难了!真的不是老高不行,如果要求在规定的时间里,控制十多个短点射发射出去的子弹全部命中目标,简直就是没有人性的变态!”
外行怎么置疑老高的射击水平都行,可是天天摸着冲锋枪的职业军人,谁要对老高的射击水平有半点儿怀疑,我都敢上去薅住他脖领子,让他先杠着枪,到射击场比量比量再喷。
2
“连长,这次还是命中二十五发,跑了五发。”
王亚平气喘吁吁地把胸环靶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竟然光着脚丫子。
“你把鞋给跑丢啦?还是被那五发子弹打飞了?”
“孩子(鞋子)里全是汗水,跑来跑去的,脚底板儿总是打滑儿,我把它扔靶壕里了。这样跑起来快些。”当了快一年的兵,王亚平还是满口的四川话。
“靶纸没得换喽!”他冲还在低着头,用力往弹夹里压子弹的文书小黄说道。
“这嘎达是没了。要不你跟我回连一趟,取点儿靶纸,顺便用背两支冲锋枪来?这五支枪可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这五支枪马上全得送修理所换新枪管。”
文书小黄毕竟入伍两年的老兵,当着我的面儿,愣是没敢说这几支枪如果再继续射击就得报废,而是换了一个说法。
“连长,我和亚平回连换枪去了?”
“去吧。别背,挎着背带,可别烫坏了你俩啊。”
我又用手背摸了摸所有枪的枪管,感觉还是有点儿烫。
“是。”挎着五支冲锋枪,俩人一前一后。
从川北秦巴山区走出来当兵之前,王亚平光脚走路,特别是走那崎险的山路是稀松平常的事。如果不是条令对着装有着严格的要求,他可能还像在家一样,永远不想穿鞋子。
此时,他看我光顾盯看靶子,聚精会神地琢磨着射弹散布,没时间搭理他那还光着脚丫子的大脚板,一溜烟儿地往连队方向跑去,小黄也不得不紧随其后颠儿了起来。
“连长,你瞅瞅这十几张靶纸上的射弹散布,大部分跑靶的子弹都好像是从这里跑掉的啊?”
刚刚从陆军学院毕业,肩上还带着红牌(没完成实习期)的一排长蒋国权,蹲在地上,盯着那十几张跑靶最多的靶纸,比划了一阵子之后,用手指着靶纸的右下角儿对我说。
“说说看,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你帮我分折分析是啥原因。”
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他一根儿,他麻利的划着了火柴,双手捂住火先把自己嘴上的那根儿烟点着之后,便顺势把点着的烟头儿朝他,过滤嘴儿朝我递了过来。
“一会儿,枪拿过来之后,你先打三次,我学学你的“人枪结合”,也看看你的射弹㪚布。”
“行。”
蒋国权嘴里答应着,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那十几张靶纸。
蹲着都像一座小山一样的山东大汉,不仅长得高,还手大脚大。一米来长的冲锋枪,在蒋国权手里就好像一件儿小玩具。
我曾站在他后面观察过他的射击动作,先天人高马大的身材,只要趴在地上一据枪,那枪瞬间就长在了他的身体上。特别是枪声响起的瞬间,人枪浑然一体,那个时候,枪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3
“哒哒、哒哒哒……”能够把短点射,每次都控制在两至三发,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绝活儿。
不拿出足够的训练时间,下点儿苦功夫、笨功夫,指望着靠想象力就能控制住子弹飞出去的个数,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咋能做到?”不管谁问,老高送给他的一定是这四个字:“稳扣快松。”多一个字都没有。
老高那上下翻飞的嘴皮子,都快把这“四字密笈”给说飞了。不论是在教室里讲射击理论,还是在射击场上打示范射击的过程中,为了让我们学员能够获得手指记忆,他从来不吝惜他的唾沫星子。
不摸枪的时候,脑子里只要一浮现老高叨咕那个四个字的口型,右手食指立刻就会出现条件反射,稳扣快松操作板机的动作就已经控制不住了。
平时手指头在兜里从来都不会闲着,隔着裤兜划得大腿外侧都泛着一条条白道道儿。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有老高这样的启蒙老师,的确是让我们少走了许多弯路。可枪不由人,脑袋瓜子想得再美,可子弹往哪跑可由不得老高,更由不得你。
说话间文书小黄和王亚平背着枪,抱着靶纸回来了。
“小王,过去报靶,我和一排长再打一组。对了,把鞋子给我穿上,这是靶场,不是你们村儿头。”
“是。”
王亚平伸了伸舌头,抱着靶纸,朝靶壕跑了过去。扑腾扑腾的脚底板儿下,又是一串变了形状的热气。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我掏出小喇叭,对着靶壕,吹了一个一长两短。那头王亚平一眨眼就跳进了靶壕。
“我先来吧连长。”
小黄从小马扎凳上站起来,跑过去,把一个压满子弹的冲锋枪弹夹发给了蒋国权。
“卧姿装子弹!”我下达口令的同时,也按下了秒表。
即使是精度射击,像我们这样天天泡在射击场,与配属的七种火器打交道的人来讲,也早就不需要报靶员报靶了。
上一枪偏差在哪儿,下一枪一定会修正过来的。至于命中总环数,都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上差下差都不会差上一两环。
“这组打得不好,地面冒出的热气烤得眼珠子生疼。太影响瞄准了。”
“别拉不出来屎,赖地球没有吸引力。那地皮跟你有仇啊?难道专门烤你,不烤我?”
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早就想对着快把人烤熟了的破天儿骂人了。
4
有了太阳离自己特别近这种感觉,真的不是一天半天了。
自打那“龙儿”绿皮火车把十七岁的我拉到了一个叫陆军学院的大院儿,穿上那身儿又肥又大的草绿色军装以后,之前又小又远的太阳,仿佛被一下子从天上拉了过来,忽然觉得又大又近了。
你越不喜欢它,它偏偏就停在你的头上一动不动。而且还像小孩儿一样“跟脚”,你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辽南地区的土地本身因铁含量比就高,裸露的沙土地面就显出淡淡的红颜色,再被那又近又大的太阳一烤,那个颜色简直与被火烧红了的炉圈子一个颜色,在操场上站立时间过长,隔着胶鞋都烫脚掌。
其实,经验丰富的射手倒不怕太阳晒,因为排除“虚光”必须得是手拿把掐的本事。对瞄准影响最大的却是地面被太阳暴晒过后,升腾而起的没有任何规律可循的热气。它直接刺激到射手的眼睛,排除它的影响会增加瞄准时间,使眼产生视觉疲劳,大大增加了瞄准的难度。
人家蒋国权说的一点儿毛病没有,大大的太阳底下,对射手来说,不受影响那是不可能的。何况我们已经在没有任何遮挡的太阳地儿上,足足烤了已经两三个小时了。
听到我的小喇叭一长一段的信号后,王亚平从靶壕跳了出来,扛着刚刚蒋国权打过的那个靶子,扑腾扑腾地踩着热气跑了过来。
“不出意外,这次环数不一定高,但命中的弹数不会比你少。”
“我就知道你小子在故弄玄虚,你也学会先给自己铺好下台儿的台阶了?”
“对了,我还忘了问你,你在陆军学院时,教你冲锋枪的射击教员是不是那个老高啊?”
“这你都知道啊连长!教我们学员队冲锋枪的射击教员就是俺老乡老高。俺们还是一个村的呢。”
“得、得、得,我就是这么一说,愿意套老乡,你跟他回你们村再套去。我是忽然发现你给自己下台阶的套路,跟一个人很像。敢情,你是得到老高的真传了。真特么是跟啥人儿,学啥人儿,啥师傳带啥徒弟呀。”
“连长,别忘了你也是老高教出来的呀,论传承,您还是我师兄呢。”
“也是啊!怪不得咱俩咋都一根筋地天天总跟这冲锋枪较劲呢哈。”
果然,蒋国权这组点射比我打的好得太多了。三十发子弹,命中二十九发,只跑靶了一发。
“这发弹,是从这里跑掉的。”
王亚平用手指了指靶纸下边沿,“胸环靶”那三个字的下白边露出的半拉弹孔。那种极度的认真的样子,让我对这个入伍不到一年,总是喜欢光脚丫子走路的,从四川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兵刮目相看了。
5
“连长,你看一下你的肩窝儿,是不是那块老茧破皮了?”
“咋?你眼睛变X光机了?”解开风纪扣后,我用左手试探着摸了摸右肩窝儿。其实,在摸之前,一上午就已经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了。明显感觉右肩窝儿那块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被撕开了,汗水淌过去杀得那片肉阵阵刺痛。
经验告诉我,一定是枪托儿在后坐力的作用下,又把那块老皮给磨破了。那伤口冒出来的浓血一会儿粘在衣服上,一会儿又被汗水泡开。射击的时候,精力根本没有往这块儿分散的机会,此时,让他这么一说,我倒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疼了。
“卫生员”
“到。”
“把药箱拿过来,给连长上点儿紫药水。”
“我就说么,昨天给您洗迷彩服的时候,开始看到右胸那嘎达一片黑呼呼的东西,还以为是射击时,机匣盖里喷出来的枪油给溅的呢。可是洗衣盆里泡过衣服的水,竟然成了一盆黑中带红的血水。”
卫生员岳伟用镊子夹着紫药水给我擦着伤口的同时,嘴里也没闲着。
“都怪我大乎了,昨天晚上我就应该给你这伤口处理一下,再擦上点紫药水,尽快让伤口结痂。这么个疼法能不影响命中点射么?击发时那股后坐力可是不小,人又不是机械,没有心理作用,不会条件反射。一击发一拘灵,再高的手儿,都得受影响。”
“连长,岳伟说的有点儿道理啊。我刚下仔细观察了你上午几细射击下来,靶子上所有的射弹散布,脱靶的弹着点,绝大多数都在靶子的左上方,一定是你击发时,受到了伤口疼痛的心里暗示,扣动扳机的时候增加了耸肩的力量,导致了瞄准基线偏向了左上。”
蒋国权说完,冲着岳伟用力挑了挑他那两道又黑又浓又长的眉毛。
“人家岳伟细皮嫩肉的,不管咋样,也是假么假式地在卫训队学过两天半的医。咋地,你这摸枪的大手,啥时候也学会摸脉啦?”
“还别说,你俩这一唱一合的,句句在理儿上。我今天的训练告一段落,到此为止。可是你们几个,当然,也包括在靶壕里报靶的王亚平,都别总装大尾巴狼,给我“诊断分析”头头是道。也给你们一个机会,每人都得再打三组,我也帮你们几个号号脉。”
“来,听我口令,发弹员发弹。卧姿装子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