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

卢易影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金属质感的寒冷透过皮肤渗进他的内心。他常常觉得，只有当这柄匕首染上鲜血，这令人不安的寒意才会被彻底消弭。

这柄匕首是他在军校毕业时，作为优秀毕业生被给予的奖励，本以为这只是粗制滥造的仿制品，却没想到它出人意料的有用。卢易影蓦地回忆起作为毕业生代表的他站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言的样子，那时的他雄姿英发，在教官的殷切期望中接过那代表着荣誉的礼盒，感受着里面匕首的重量。

他的确拥有着卓越的天赋，但那天赋也仅限于战斗，而非战争。

这次的任务，是坚守住这个岛屿。己方部队驻扎在岛屿正中央的山峰上，而敌人，正一点一点地从海岸线上入侵。在刚刚的激战当中，卢易影失去了全部的子弹，回去补给太远，他索性将步枪丢弃。没用的东西带着也很碍事，到时候重新捡一把就好了。在战场上，枪这种东西还会少吗。

他看了看远处位于山麓上的高台。

他和其他士兵接到的命令一样。看到高台发出红色的信号枪就进攻，绿色的信号枪就撤退。但是已经在树林中俯身蛰伏了近一个小时，仍丝毫没有要发射信号枪的迹象。不仅如此，在刚刚的激战过后，似乎连敌人也销声匿迹了。他开始感到不耐烦。这种窒息般的岑寂比秋初燥热的空气更难以忍受的了。

他也曾仔细思考过“遵守命令”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说士兵对于长官的命令绝对遵守，并且能够很好地完成，那么战役能否胜利，就要全部基于长官的判断了。这样来理解似乎理所当然。但是对于卢易影来说，在某一点，某个决定性的一点，他依然保持着绝对的自我——不将自己的生命交给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掌控。

跋扈的风开始肆虐，这一天也逐渐逼近黄昏。卢易影又一次望向高台。握着匕首的手开始沁出细密的汗水。

然后，他听见了。风声裹挟着嚎叫的声音传来。不，说是嚎叫声可能并不准确，那声音拉得很长，但在这棉长之中，还夹杂着一种毕毕剥剥的凄凉与豪迈。

一瞬间，紧张感涌起。

卢易影在西峰上，而声音从东峰上传来。那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下意识地判断。

山麓的高台仿佛应和着周围萧瑟的秋景，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两个选择。要么，在这里继续等待着信号枪的发射。要么，前往东峰，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决定选择后者。

他收好匕首，稍微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酸麻的脚踝，准备起身。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他却停了下来。

一股潜意识里油然而生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他的全身。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直觉很准确。面对危险，他总有一种天生的危机感。事实上，他也曾通过这一份危机感，救过自己的命。他把这份直觉定义为一种得天独厚的天赋。

但这一次却不太一样。这份危机感来的剧烈而突然，就仿佛在他的内心上开了一个大洞，让他的勇气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流出。而且，它给卢易影的命令是“不要动”，而非“逃跑”。

接下来，他感受到了。那是和之前死水微澜的蛰伏所不一样的，大地的震动。

有什么东西在接近这里。

他把耳朵伏在地面上。他听见的，是步伐迟缓而又松散的脚步声。那声音，从山脚下传来。

夕阳逐渐被地平线湮没，再过不久，夜幕即将降临在这片岛屿上。黑夜，能够孕育出更强烈的恐惧。远处的高台开始变得黯淡无光，影影绰绰地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踩着高跷的魔鬼。

他绷紧着神经，注视着山下。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黑影走了上来。他就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一般，略带踉跄地往山上走。手中没有拿着武器，但是他身上那件卡其色的军服彰显着他是敌人的事实。

他越来越近了。

卢易影不自觉地想，这样大摇大摆得走上山，随时都可能被敌军射杀。没错，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不会做出像这样愚蠢的行为。他攥紧了匕首。

卢易影想，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死死盯着那团黑影。

紧接着，他察觉到了异常。那个敌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两眼空洞地注视着前方。无论怎么看，他似乎都不具备“进攻杀敌”的意图。

但是，卢易影抿紧嘴唇，心中的那份恐惧感为什么有增无减？

忽然，那黑影停下了脚步。他呆滞地站了几秒，然后，像是得到了指示一般，将身体转过一个角度，直直得面对着卢易影所在的那片枯草地。

他感受得到我！卢易影惊恐地想到。

尽管，正常的人是绝对不可能通过肉眼从那个距离准确地探知到一个躲在草丛里的人，可卢易影依旧这样肯定。他不再犹豫，抓着匕首准备起身。

接下来，那黑影仰起头。映着余光尚存的天空，用身体描摹出一副像是狼王一样的剪影。

然后，低沉的咆哮划破了洒在山林中的夕阳金辉。

那不是人的声音，而是猛兽。那粗犷的吼叫，震颤着整个山林。

卢易影这才意识到他之前听到的声音是什么了。那声音，是这种东西发出来的。丧失了理性，全凭动物的直感行动的东西，已经丧失了被称为人类的资格。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近百米的距离被它瞬间缩短。卢易影连采取防御的时间都没有，它便已经逼近身边。

它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着一种狂热的喜悦。这种眼神他曾看到过，是猛虎捕食猎物时的眼神。

“我才是猎手！”卢易影吼道。他将匕首划向敌人的颈部。

这个速度，这个位置，这种力道。配合上对于敌人行为的预判，卢易影确信，在下个瞬间，他将把敌人送进地狱。

但是，面对这宛如奇袭的匕首，它低下头，张开嘴，再合上。在牙齿和匕首接触的瞬间，卢易影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然后，刀柄与刀身分离。敌人的牙齿与匕首一同碎裂。

卢易影已经没有惊讶的时间了。从刚才起，异常的事情就不断在发生。他利用匕首碎裂争取的那一点时间，侧身滚到了一旁。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身边没有一把枪了。

但是它，仿佛感受不到牙齿碎裂的疼痛感一样。跳跃起来准备第二次的进攻。或许是由于距离的缩短，这第二次的攻击比第一次来的更加猛烈而迅疾。

卢易影看着它。无论是战场还是猎场，不能冷静处事的人永远无法笑到最后。那么就思考吧，到底怎样才可以获胜。

论速度与力量，明显都是敌人更胜一筹。那么——

他俯低身体，尝试着躲过敌人的攻击，然后向上挥拳。跳得高也有跳得高的坏处，他想。

下一个瞬间，卢易影的拳头打中了敌人的腹部，敌人的脚也踢到了他的左肩。

“啧！”虽然只有一刹那，但那疼痛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卢易影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那家伙，在空中无力可借的情况下还能踢出这样猛烈的一脚，若非处在敌对的立场上，卢易影可能会对这样的表现大肆赞扬吧。

而敌人也由于卢易影的一拳而受创，行动变得略微有些迟缓。

原本计划打中胸口，却打中了腹部，它的速度还是太快了啊。卢易影为自己的表现暗暗咂舌。但随即他又很快认清了现状。

凭借现在的他，赤手空拳很难杀死眼前的这个怪物。他需要武器。

卢易影环顾四周，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那根树枝粗壮而又不失灵巧，做武器用正合适。

这时，敌人正准备发起第三次的进攻。

和第二次一样，它向上一跃而起。

“愚蠢，竟然用相同的进攻方式！”

对于卢易影来说，嘲笑敌人，也是让自己信心倍增的一种方式。他向上推出武器——

这一次，一定能将对方的心脏贯穿——

然后，出人意料的，它把身体蜷缩起来了。准确来说，它是把目标从卢易影转移到了那根树枝上。

“什——”

敌人的双脚落在了树枝的尖端，那份恰到好处的轻盈，就如同猿猴一样。谁又能想得到，它居然能够利用树枝作为跳板，在空中进行二次跳跃呢。

卢易影一个酿跄，向后跌倒。他的大脑里侵占着难以置信。

一根树枝，一个跳板；敌人不仅利用了树枝进行二次跳跃，而且这一连串的动作，使卢易影承受不住那向下的冲击力，拿着树枝的手被迫松开，身体也因为失去了平衡而跌倒。

飞跃在空中的它。

仰卧在地上的他。

那一瞬间，卢易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死神。

“砰——”不远处的枪响把卢易影拉回了现实。他看见敌人因为子弹的冲击，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山地上。中弹后的它依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卢易影趁机起身。他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个男人，他拿着枪指着倒在地上的怪物，又连续射了几枪。

它一动也不动了。

一个体内拥有着庞大力量的生物，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以内。

男人转过身，问道：“你还好吧？”

那声音里似乎听不到任何关心，但却带着一丝柔和。

“嗯。”卢易影回答。他认为面对一个刚刚救了自己性命的人来说，道谢是必不可少的。他又加上：“谢谢你。”

男人没有穿军服，反而只是穿着一件衬衫。蓬乱的头发，消瘦的身体，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军人。而且这张脸，卢易影在部队中从未见过。

男人摆摆手，仿佛认为他不需要道谢似的。然后问道：“能不能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

“为什么？”对于卢易影来说，即使是救了自己一命的人，自己在面对时也要保持警惕。

“我相信你也看到了，”男人指着地上的尸体：“面对这样的怪物，你们是赢不了的。”他说出了一个不可置否的事实。

“我只不过想给你们长官提供一个取胜的方法罢了。”

卢易影看着他，问了一个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提出的问题——

“你是谁？”

“刘弗。算是个科学家吧。”

他的双眼睛里，藏着自傲与自嘲。

那声音，随即融化在风声里。

在上山的途中，卢易影第一次看到了。从高台上发射的绿色的信号抢，向士兵们下达了撤退的指令。

在昏暗的天空下，远处的高台看不真切。

“所以，他是谁？”吴志升看着卢易影和那个不速之客。

“我是一个科学家，或许可以帮助你们从现在这个困境当中走出去。”刘弗平静地解释。

吴志升斜乜着刘弗。和吴志升那样久经战斗后得到的粗粝而又健壮的体魄比起来，刘弗显得瘦小而又弱不禁风。

“我不觉得科学家能在真枪实弹的战斗中派上用场。”

直截了当的拒绝。

是真的认为不需要他人的帮助呢，还是出于无法接受外人帮助的那份固执呢。卢易影分不清。他对吴志升并不了解。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吴志升是一个有能力的优秀长官。对于吴志升来说，胜利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吴志升又补充道：“而且，我不觉得我们现在处于困境当中。等到明天，增援就会到了。”

“你们，”刘弗盯着吴志升：“面对那样的怪物，真的能撑到明天吗？”

吴志升的目光倏地变得盛气凌人，目光中闪烁着些许愤怒。

可即使面对着这样锐利的目光，刘弗也没有移开视线。继续一脸平静地说道：“根据我的情报，最先遭到那些怪物袭击的，是东峰。去那里的人，没有多少是活着回来的吧？”

刘弗仿佛不是在对话，而只是用毫无跌宕的语调陈述着一个事实而已。

“任何东西都有弱点。只需要找到了那些怪物的弱点，自然会取胜。”吴志升的声音里透露着自信。他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弱点？他们没有弱点！”

刘弗回答得斩钉截铁。而且他的语气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亢奋激动。

“你明白那些人是怎么变成你们口中的怪物的吗？你们不明白！他们吃了这个！”

刘弗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一种白色的片状药丸。

“这个药，名为‘Beast’。是我发明的，是我发明的啊！那些混蛋随随便便就使用我的东西，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

刘弗的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和之前的他判若两人。他的目光不再看着吴志升，而是注视着虚渺的远方。混杂着怒火与狂热。

“吃下这种药，爆发力、忍耐力、反应力，全部能够瞬间达到人类的极限，面对这样超人般的存在，你告诉我你们能赢？”

“等…你先冷静一下！”吴志升试图缓和刘弗的情绪。

卢易影从他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一丝动摇。

“对，你也没说错，他们也有弱点。吃下这个药，也会丧失理性，变得不会思考。可那又有什么意义？他们不需要思考，他们的脑袋里只会剩下一个欲望。那就是杀戮。然后生存。”

话说完了，刘弗的情绪开始渐渐平静。

“这种药有解药吗？”

“目前没有。但是根据我对实验动物的观察，药效会在大约一天以后消失。”

“所以，你想让我的人吃下你的药，变成怪物去和怪物战斗，一天以后，没有被杀死的人将会活下来？”

“嗯，就是这个意思。”

吴志升和刘弗对视着，仿佛在揣测对方的真意。

卢易影此时转身离开，他已经猜到吴志升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了。

然后，他向山下望去。在辽阔的视野里，映着月光下的山林。一具具行尸走肉正逐渐往山峰靠近。

吴志升粗砺厚实的手；刘弗瘦骨嶙峋的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吴志升突然问道。

“诶？”

“白白送给我这些药帮助我战胜敌人，我可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啊。”

“啊，这个啊。”刘弗露出了微笑：“最开始我制造药只是想要了解人类的极限。不过，”他停顿了一下，“两个达到人类极限的怪物的战斗，难道你就没有兴趣好好地看一看吗？”

那是犹如孩童般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集结号响起。

卢易影入伍以来的第一次，对这象征着军人团结的集结号置若罔闻。他站在不远处眺望着。

士兵们举着火把，整齐地集中在了一起。

吴志升站在他们的面前。

“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这次的敌人不同寻常。我也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情况。”

士兵们屏息凝神地听着。

“再过几个小时，不，可能只需要几十分钟，那些怪物就会来到这里。而我们的援军，最快也要到明天才可以赶到。”

火光在士兵的身体上舞动着，忽明忽暗。卢易影看不清他们的神情。

“但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守住这个山峰！”一瞬间，吴志升的声音变得高亢激昂。它仿佛在传达着一种信念，是绝对服从命令的信念。

那威严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

“所以，我们必须要获胜。既然以现在的身体无法战胜那些怪物，那就升华自己！对，把自己变成超人就可以了！”

士兵们依然整齐地站在一起。

“用过即弃的辉煌嘛……”卢易影喃喃自语。然后他转身决定离开。

他的眼神不再迷茫。

可是突然间，他感到一阵恍惚。他望着眼前漆黑的树林。

在月光的濡染下，树林里的树木仿佛披上了银色的外衣一般，透露着令人恐惧的诡异。

小时候的他面对这样的景象，只会一味的害怕。后来他才知道，这份恐惧并非来自于树木，而是来自于隐藏于树木背后的人。

小时候……

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模糊。

他感到自己既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又在自己的记忆之外。他向记忆的层层叠叠，向自己的内心伸出手——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