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面

          段奕宏自认不是个多冷静会沉下心去思考人生的矫情家伙，但毕竟这些年都闲得无聊，机械地拍传真的生活何止只称得上一个单调枯燥，心里便不免添了些奇奇怪怪的零事琐物。垃圾桶里堆着的日历片里有一张皱巴巴的写着“立春”，段奕宏瞥着那角出神，只觉得春天都到了怎么天气还是这么冷。

          但这份冷更多的许是他咎由自取，明知是冷，身上却还只浅浅搭着件薄短衫。祖峰的保安室比不得城里其他人家的大暖房，即使他旁边的锅炉烧得通红，水汽还是会在窗户上结成一块一块水珠，满屋里最后除下凉也就不剩什么。祖峰在这城市里待得比他更久，早摸透了其间天气的变化，所以会披着军大衣，趿拉着棉拖给他抱过来一床电热毯。

        “你多往炉子那边靠靠，好歹还暖和点。”

          祖峰扒拉开他脚边的旧报纸，找了个地方坐下，手里抱着的白色小瓷杯里装的是咖啡。——是咖啡，祖峰不会品鉴咖啡质量高低，事实上一年到头也喝不着几次，但他蛮喜欢喝咖啡。他不知道段奕宏在冲着窗户外面看什么，和他猜不透段奕宏想什么一个样。窗子外面是汽油灯撒下的橘红色夜空，和他总装着心事的琥珀色眼睛也差不多一个样。

        “大晚上的，喝什么咖啡，你不睡了？”

          他的声音总是那样，说不清是快乐，但也没有太多哀伤在。祖峰不声不响地凑近他一点，看他不抗拒所以温软地笑起来，把一杯红糖姜茶递到他干裂的手心里。其实他不知道段奕宏是不是喜欢喝红糖姜茶，只是给他端过来的时候他不会那么抗拒。不抗拒，也算是不讨厌，勉强来说就是喜欢。

          积了好些灰尘的玻璃窗板迷迷糊糊地映出两个人像，一个看着他自己，另一个眼望着他不知所云的期待。祖峰又开始漫无边际地撕手指头上的死皮，段奕宏总像在发呆，下垂的眼角盛不住半丝半缕的月光。

        “看过天气预报了吗？”他玻璃杯里的姜茶往外滚着热气，“天气预报上说等会儿要下雪。”

          真要下雪吗？祖峰不知道，电视里放天气预报的时候他还在厨房忙着往阳春面里面撒葱花，他现在只知道抬起头，停下手上的小动作，用同样呆滞笨拙的目光与他一起去追寻窗外那点可能有可能无的灰白。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也只不过是个笨蛋。

          都说艳阳天里的南方常是四季如春的，这小城恰占了个半南半北样的地界，许是还不如凛冽的北方，因为这里更总反常的冷，就是飘几片雪花也该算不平常的事。但人们总以为这被划到华南的区域便就是南方，所以便觉得下雪是件稀奇事。祖峰其实也没见过多少雪，或者也是没注意过。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也只不过是这个南方小城里一个普通的小保安。

        他说要下雪就是要下雪吧，只是窗户外面站着穿超短裙的站街女，身上保暖的衣服少魅惑的衣服多，被冻得不住打战所以只能自己抱住自己，烈焰样的下唇被咬住更显红的滴血。肉色丝袜顺着勾在芦苇样的腿上，从这个方向甚至能捕捉到裙边下配套的黑色内裤角，让人联想到上身同色的蕾丝内衣。祖峰其实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一下子只会觉得她们可怜，因为这座南方小城里有好多这样的普通人。

        “嗯，你说下雪就下雪吧。”祖峰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去回应他的。他低了低眉，视线躲开街上的女人，他不想让自己总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圣人样子来。

          段奕宏眉眼里就是那般阴郁的，整具精神也并不比那副面孔阳光多少，身上套一件黑皮雨衣，就能成一个有好多好多故事的悬疑剧满分男主。平时在办公室里只和偶尔下来“视察”的吴京说几回话，祖峰疑心见过他最多消息的是那个刘氏集团平日里不干正事的小总刘奕君。祖峰是个感情缺失或者是说麻木的笨家伙，甚至比普通人还差得多得多。依他软糯如雪媚娘可掐可捏可啃咬的脾气，这个小保安只会把自己囚在有铁栏杆的保卫室里写像他自己一样漂亮风骨的毛笔字。

        “喂，你看见那边的星星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段奕宏的身上又被祖峰多裹了好几圈羊毛衫。只会端着毛笔写大字的小保安循着他干瘦食指的方向望过去，那好像确乎是一颗半大不大的星星，单薄的黑云蒙在上面作屏风，并掩不住光亮。只是距离隔得远了些，如水的情意更会着风，趟过与云霭同样单薄的角膜，更为飘忽、清冷了许多。

        “嗯，看到了。”

          看到了，嗯，是“看到了”。这会是个大晴天，祖峰是笨蛋，却还知道晴天里是不会下雪的，段奕宏也当然知道今天不会下雪了。月澄星澈，下雪对于这时候所谓四季如春的南方小城更是件不可能的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真正下雪呢，无论是这个世界上的还是生活中的？段奕宏自己在心里这样想。他冲身边的祖峰张张嘴巴，泥泞的喉结要动，最后却没说出一句话。

        “我去给你下面面条吃吧。”

          阳春面，肯定又是阳春面。段奕宏皱皱眉头，抬起脸上的皱纹去看这间屋子里此时此刻独属于他的月亮。祖峰身上有一种如雪的气质，让段奕宏想到沾了糖的甜汤圆，浸过糖浆的冰糖橘。他有阳光味道的衬衫，也有冰冷的啤酒。会突然不愿再去期待那些永远不会落在心尖上的白雪，段奕宏攥攥他皱巴巴的毛线衫。万物从没有像眼前这个人一样那么完整的属于永远落寞的自己。没有哪片雪会如他的月亮般只会做一道倒胃口的阳春面，没有哪片雪是个只会写字的看门大傻子。

        月明心尚安，薄春压雪川。

        只顾盯着祖峰手腕上那颗米粒大的黑痣，段奕宏并没注意到窗外女人的裙角上染出了一片雪白。这世界要经过多少纷纷落雪才能变得更加纯净？他手上的黑痣凑近了过来，弹弹段奕宏麻酥酥的太阳穴，好容易才让他回过神。他看到祖峰那双眼睛弯弯地在笑，他说他看见天上飘雪花了。

        “我不要葱花。”前言不搭后语。段奕宏眼望着那人心中不知所云的期待，他这才明白他眼中的期待是一直存在于心中某处的。——爱情在两个人心中都留下了刺痛悲悯共渴望的感觉。

          剩下的希望只有这座四季如春的南方小城能迎来他碗里的春天。对了，他不要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