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的故乡
1.
工作环境的快速切换,经常令我倍感不适,甚至会有种“反胃”的异样心理,仿佛舒适的工作已然变成人生的回忆,而将来面对的,则是一片黑暗且未知的生活。
上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即将结束时,我的心情因为双休日的到来,已经像花骨朵一样含苞待放。然而,主任就像平时吩咐我打印一份材料那样,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我下周要去沈阳出差,为期一个月。从那一刻起,就我的内心没有踏实过。
出差的地方是我们的上级单位,因为人手不够,我被临时调到那里协助工作。在我仅有半年的工作经历中,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那里的传闻:日常加班到深夜;食堂是大锅饭,白菜经常被炒糊;领导不时地到办公室里突击检查……总之,即使作为一个东北人,来到沈阳算是回到故乡,但要我前去履职,心中也是一百个不愿意。然而任务在身,自己只得踏上这段旅程。
故乡不再是故乡,它即将变成囚禁着我日复一日工作的牢狱。
2.
当飞机经过两个小时的飞行,在桃仙机场停稳后,我的心反而像是离地面越来越远,变得惴惴不安。
半个小时后,大概是中午十二点半,出租车急匆匆把我扔在一栋贴着灰色瓷砖的大楼门口。楼前并不是临街的大路,而是狭窄的单向车道,门上没有任何的牌匾,就像胡同里的平房一样默默无闻,只是比普通的房子高一些罢了。
我背着深蓝色的双肩书包,手里拉着二十寸的银色拉杆箱,走了进去。
原来是一家酒店。
我打电话联系了接待的人——我的直接领导,张总。五分钟不到,他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第一次见到张总是在半年前刚入职时。当时他在一次会议上总结领导的讲话,官气十足,因此,即使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着稿子照本宣科,我也未对他有过多的好感。直到这次单独碰面,我才得以认认真真地观察到他。
他长得白白胖胖,戴着一副方方正正的眼镜,看样子年纪三十多一些,后来,翻朋友圈时才知道他已经是一个七岁孩子的父亲。张总穿着一身毫无特点的黑色工作服,背挺得笔直,推着自己的肚子走了过来。
简单寒暄两句后,他走到酒店前台,替我订好一间房,时间是32天。那应当是我结束这里的工作,动身返回的日子。从那时起,我心中就默默开始了为期32天的漫长倒计时。
“先跟我来一趟办公室,简单交代一下。”他面无表情地说到。
“您中午也在工作吗?”我明知故问说了一句,同时左手拉起背包带、提了提书包,右手推斜拉杆箱,做出准备出发的姿势,实际上是想提醒他,自己想先到房间里休息一下,至少把行李安置好。
“嗯,最近比较忙。走吧,上楼。”或许真的是太忙的原因,他显然没有理会我的暗示,转身向电梯门口快步走去。
无奈,我只得跟在他身后一同乘上电梯。直到此时,我暗暗感到缺少些什么。不久后我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
3.
这家酒店共有十三层,分为两个部分:上面七层是普通的房间,和其他酒店别无二致;下面六层是办公区,装修老旧。电梯在五楼停住,走进大厅,这里的景象颇让人感到压抑。
办公区是老式的跃层结构,每一层呈环状,环的中心是贯通这六层的楼梯,从六楼俯视可以看到下面各个楼层。每层楼南北两侧各有一支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的铁皮柱子,柱子上面毫无装饰,因此可以清晰地映出周边的景物和往来的行人,只不过都是被压缩或拉长的扭曲形象。
因为是正午,人们大多回去休息,偶尔有一两个人走出办公室,让整个走廊响起鞋跟磕地的“哒哒”声。
走廊的地面由墨绿色的水磨石地砖铺就而成,这是一种十几年前流行的风格,放在今天已经明显过时,而且由于时间过久,地面似乎怎么擦都不能变得干净。
大厅四周都没有可以直接望到楼外世界的玻璃,马赛克玻璃贴纸则覆盖住各个办公室的每一扇窗户的每一处角落,透过它们,原本充足的阳光在走廊里已经变得气若游丝,因此,整个大厅显得十分昏暗,让人很难打起精神。
走出电梯,张总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办公室门前,门锁的打开并不顺利,他好像费了一番力气才推开那扇铝合金门,大概在一楼也能听到开门时金属撞击的“咣当”一声。我跟在后面,注意到那扇门上仿佛曾经贴上过不少的通知或公告,清理不掉的部分在门上参差不齐、斑斑驳驳,像是旧社会穷人衣服上数不清的补丁。
“坐吧!”他指着门口的黑色皮沙发,同时自己坐在一把简易的电脑椅上,椅子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量上下晃悠了几次,才稳定下来。
张总用手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而后用手拄住膝盖,上身前倾,眼镜一眨不眨地说:“你是新来的,又最年轻,我强调几点你应该注意的地方。”
随后,即开始对我“训话”。
4.
“第一,是要守纪律、听招呼,让你干啥就干啥。”
我用耳朵听着,眼睛迅速环视了办公室的四周。屋子里有四张桌子,全都靠墙放置,桌子后歪七扭八地放着几把金属材质的椅子。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台黑色的台式电脑,显示器小却笨重,样式老旧。
电脑被成摞的书和一打又一打的A4纸文件围在里面,偶尔有几支牛皮纸的文件袋,散乱分布于其间,电脑就像险要的关口一样,把持在桌子中央。
我身前有一个低矮的茶几,上面尽是些党政方面的书,例如某位国家领导人讲话的摘编、近些年优秀干部的事迹汇总,封皮红黄相间,让人连拿起来翻几页的欲望都没有。
除了书皮的颜色,整间屋子几乎毫无色彩可言。
“第二,尽快熟悉业务,向老人儿(即经验丰富的同事)学、向书本学、向实践学。”
也许是年头太久的原因,我所坐的沙发上的位置比正常高度塌下去一大截,坐着很不舒服,于是我把身子往右边挪了挪。
张总把头微微扭过一个角度,继续说到:“第三,就是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环视屋子一周后,我自始至终都盯着他的双眼,不时地“嗯嗯”点头,表示同意和支持他的观点,装作很认真地样子。
简短而有力的训话到此为止,我庆幸自己没有被他留在这里和他一起加个“午班”,于是拉上拉杆箱,在门外长舒了一口气,准备上楼去看看我未来一个多月的“新家”。
不论如何,我对这栋楼、这里的环境和气氛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来自上级的看不见的压力,以及同工作地点的异常接近,让我时刻都有一种被监视的压抑感,只有在睡觉中才能缓解,只有在梦境中才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栋楼、这个城市。